六月二十九,廉台堡又热闹起来了。不过为给孩子惜福,郑家并没有如同去年的寿宴一般大操大办。除了真定府城内的郑家子弟外,只邀请了一些亲朋好友小聚。当然,场面依旧是热闹非常。
昨日由特意从府城赶回来的,郑十七郎出面将堡外的院子都分了出去,因此今个儿堡内宽敞了不少。这次位于南北主路之间的大戏台依旧唱着大戏,却并没有搭设凉棚,而是露天摆席。坐在近处的是受邀而来的宾客,坐在远处是堡内的军户。用郑直的话讲,这就是家宴。而来庆贺的女眷则被邀请进入郑宅内院,那里在中路大厅前同样也搭了戏台,还设了凉棚。他为此还特意请来名满京师的‘臧字班’三位名家在内院献艺。
郑直作为继郑宽,郑虎之后的郑家第三把交椅,自然成了这场宴席中的主角。作为外院中郑家辈分最高的郑富和郑安反而成了甩手掌柜。
这次同样有很多人不请自来,比如刘溥,就再次派了他的主文刁谦彦过来恭贺“如今那雍监生已然被收押,他的家人正在不停的上下打点。”
“多谢县尊为郑家鸣不平。”郑直能讲啥,赶忙拱手表示感谢“想来雍监生经此一役,应该有所收敛。”
“郑解元宽厚,俺们不过是搭把手而已。”刁谦彦赶紧回礼,郑直想要置身事外,没门。这事大伙彼此心照不宣,戏演过了,可就不美了“其实小的来此,还有一件事相托。”
“刁主文请讲。”郑直却并不是要划清界限,而是习惯了这套做派。对于刘溥等人的举动,他就是顺势而为。这次刘溥等人固然吃的满嘴流油,可是他也没有亏,郑家的名声如今在藁城很好。他还想如何更好,有哪些不长眼的穷酸想做垫脚石,赶紧打上门来,打上门来。
“这是县城附近的八百亩良田地契。”刁谦彦拿了出来“有人托俺卖出去。可是俺们人生地不熟,还是请解元帮忙散出去吧。”讲完将田契放到了郑直对面。
郑直拿起来瞅了瞅,确实都是上好的熟田“不晓得刁主文要啥价钱?”此时此地,就两个人,需要找借口吗?明明就是雍家的地。
“随行就市。”刁谦彦回答的很痛快。对于他们来讲,这田土固然好,可是他们不是本地人,一旦刘溥离任,这些东西就只会给他们招祸。如今通过一条船上的郑直来销赃,再好不过,也算结个善缘。
“俺晓得了。”郑直笑道“正好今日有很多本县名流前来,指不定刁主文回去的时候,就有好消息了。”
刁谦彦笑着拱手“如此多谢郑解元了。”
二人又聊了一会后,郑直将刁谦彦引荐给了被朱千户请来的边璋,然后就找了借口退出工房。来到军堡南门。跟京师这种啦唬打交道实在让他费神,哪像俺们本地的光棍,行就行,不行打到你讲‘行’,多爽利。
看了眼正和几个文士模样的人坐在桌旁边听边聊的郑伟和郑健;和梁朝等人吆五喝六的郑傲,郑直转身直接向军堡南门走去。
郑修此刻正在门口代表郑家迎候各路宾客,见他来了,也不尴尬,直接让开主位。郑直反而赶紧拉住对方,站到了旁边次位。做人要懂进退,他只求这些人不要有事没事给他制造麻烦就好,可没想着要欺兄。
不同于上一次祖母寿宴的时候,一众堂兄弟对他面不服心不服。如今他开口发号施令,最起码长房四位兄长明面上没有了抵触。这就行了,再多郑直也不敢想。倒是二哥郑修一改上次的若即若离,这次倒是主动和他亲近起来。他何尝不想有个可靠的亲族来帮衬,只是不敢想,不敢奢求。
“十七,姓薛的他们几个刚刚来了。”俗话讲,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郑修显然晓得郑直被薛汉等人假手他人坑了的事。
“是俺请他们来的。”郑直笑着回了一句“兄长不必在意,今个儿来的都是朋友。”
“如此就好。”郑修点到为止。双方一下子没了话题,毕竟两人年龄相差十几岁,之前又少有接触。良久之后,郑修还是主动开口“十七,隆兴观的事,是俺们几个做的不对。那银子实在凑不出来了,都给绑票的了。”
郑直有些无语,正所谓‘大巧若拙’。他不怕郑修等人胡搅蛮缠,可对方坦诚相告,反而让他有些难以招架“算了,有二哥这句话,比啥都强。银子俺还能想办法凑,可亲情没了,就再回不来了。”
郑修苦笑,他听懂了郑直的意思。隆兴观的事情就算掲过,可是‘亲情已经没了’,不要再多想了“俺懂了。”
二人彼此默契的不再吭声,继续招呼前来赴宴的宾客。因为堡内能用的地方都摆了桌子,架起了大锅。所以只能委屈应邀前来的各界名流,将马车停到堡外,步行入堡。若是有女眷,马车倒是能够入堡,不过要沿着墙根一直到郑家正门下车,然后马车从北门出去停放。
郑直忙得口干舌燥,刚想让人弄个西瓜解渴,就看到一辆马车缓缓停到了他的跟前。不等郑直开口询问,车窗里就冒出了那张半年多未见的俏脸“王娘子不用在此下车,马车直接进去,俺家门前有人接应。”
王娘子看到这没良心的不远处,站着一个与他有几分相像的青年就懂了“有劳郑解元了。”
郑修听到对方那软绵绵的声音不由有些侧目,这王娘子他之前也是认得的,咋去了趟京师,调调就变了?
郑直刚刚将王家的马车让进去,原本应该在府城的庞文宣却冒了出来,在郑直耳边低语几句。郑直点点头对郑修道“二哥,俺有些事,这里还要劳累二哥了。”
郑修满口应承下来,郑直则跟着庞文宣上了门楼。
“这是孙秀才一早就送来的,讲让俺务必拿给东家瞅瞅。”庞文宣一进门楼,就从怀里掏出了几张纸。
郑直接过来看了一眼,是邸抄。心中一动,赶紧翻找起来,果然,在其中一页找到了很简单的几句话“命故充军都督同知郑福之孙虎袭祖职指挥使,叙前功升都指挥使,命守备德州及河间等处。”虎哥这是外放了?这入京才将将一年,果然朝里有人好做官。
正要合拢邸抄,突然又在另一页发现了一段文字“封赠故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郑福祖母、母、妻俱为夫人,给玉轴诰命三道。”
旧制武官一品诰用金轴三代共一道,然自今上追封孝穆皇太后三代始,照文官一品之制,给玉轴诰三道。
郑直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确信没有看错,不由大喜。拿出一锭五两金花银递给了庞文宣“你来了,府城的事情咋样了?”
他好不容易把方家姐妹弄到手,还有一朵带刺的等着摘,自然带了回来。可是府城的事情也不能耽搁,比如镖局。郑直就让齐彦名在朱总旗和庞文宣的帮衬下,开始筹办。
“俺姐夫跟朱三郎已经招了些人,正挑人哩。”庞文宣显然误会了,笑着接住银子“东家放心吧。那位孙秀才今个儿来了,只以为几位小娘还在家,连咱家院门都不肯进。”
郑直笑骂一句“行了,来了就多吃几杯,后日再走。”按照安排,明日歇息,后日七月初一好日子,全家搬进府城。为此明日齐彦名和朱总旗也会赶过来帮忙。
庞文宣应了一声,笑呵呵的退了出去。郑直则继续开始检查邸抄,看看可有疏漏。果然不一会,就又发现一条,是都察院弹劾太仆寺少卿程文守制滞留京师。心中一动,仔细瞅了瞅,原来程文的父亲早在年初就病死了。程文虽然按照规矩上了奏本请求守制,可是获批之后就住在了京师家中,如今终于被人家骂着要回乡了。
郑直突然记起那日钱斌跟他讲过,因为今年雨水比往年少,漳水到青县那边好像河道堵塞无法通行。那也就是讲,这个程文很有可能走陆路经过真定。这可是个好机会啊。他只是冒名顶替做了一票就赚了好几万两,若是以往他也会见好就收。如今却不同,因为城外坟地的事,度支严重超编,他要弄银子。况且要是真的搭上这条线,不但能赚钱,没准还能获得刘阁老的谅解。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不就死了个孙子吗。
接连三条消息,让郑直心态一下子放松下来。来到门楼下,恰好看到了正坐在戏台旁闲聊的程敬等人“程举人。”
程敬笑着起身与郑直见礼,其他人也纷纷起身,有样学样。
“多谢诸位赏光。”郑直赶紧请众人落座“难得和诸位乡贤聚在一起,一会可要多吃几杯。”
众人来这里都是示好郑家的,自然不会讨没趣,笑着应了。
郑直坐下,却看都不看对面的薛汉,开始和程敬聊了起来。不一会,钱斌也凑了过去小声嘀咕起来。
“这河道估计八月能通了就不赖了。”钱斌对于河道消息的把握可是专业的“如今不光漳水这边,就连运河也堵了。”
“那就恭喜钱朝奉发财了。”郑直说笑一句。可到堵塞,着急的是货主,而船行则名正言顺的多了一笔收入。虽然如此会让船只流动速度减慢,但七月可是货运淡季,堵得好。
钱斌赶忙自谦道“不过都是些辛苦钱。对了,解元公上次讲的河南那边的船行不晓得可有消息了?”
“瞧俺。”郑直一拍脑袋“人家有回信了,这两日已经派人去河南了,想来半个月内就该有消息。”
“解元放心。”钱斌拍胸脯保证“这事俺一定办的漂亮。”
程敬这时道“要讲发财,华朝奉才真的发财了。这久旱之天,华朝奉手里有粮,还有钱朝奉的河船之利,财源广进啊。”
郑直猛然记起刚刚看的邸抄上讲的南京缺粮,好奇道“华朝奉的买卖主要做的本地?”
华静安赶紧道“俺是从大名府那边进的粮食,至于销路,也就本县一地而已。”
“为何要从大名府进粮食?”郑直不过随口一问,显示和对方亲近,刻意疏远薛汉。却不想听到了这么一个奇怪的回答,好奇追问。毕竟大名府那地方路途遥远,真定府本地就有很多产粮大县。
“元城县那里的粮食便宜。”华静安意味深长的回了一句。大名府是直隶境内,除了顺天府外,少有的二县同城的府。府城东为元城县,西为大名县。
郑直立刻想到了一个问题,那边的粮食便宜,意味着粮商就会过去,他虽然不晓得粮食为何这么便宜,却懂,粮商聚集之地可是财富聚集之处“来来来,喝茶。”
薛汉瞅着郑直和程敬等人聊得不亦乐乎,心中有气,却无可奈何。毕竟当着这么多人,他若是做出啥事情,不但丢人,还得罪人。因此待吃饭时,不由得就开始用酒解决问题。仗着他今日带着儿子,父子二人开始频繁向包括但不限于郑直等人敬酒。
郑直往日自控力还是相当可靠的,奈何今日实在是个好日子。就破例,少耍滑了几次,然后就突然想去瞧瞧徐琼玉。这几日在府城,他光顾着听方家姐妹的戏了,想来熬了这么久也该有些成效了。说干就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郑直找了借口离席之后直奔后院。进了二门,郑直绕过木影壁,王嬷嬷立刻迎了过来“十七爷。”
“嬷嬷,臧字班的那几位大家在吗?”郑直道“前院想请她们来一折。”这当然是借口,他如何舍得让这等尤物示人。
“十七爷稍候。”王嬷嬷笑着回了一句,就往凉棚走去。
郑直则盘算一会去前院哪里合适。不多时王嬷嬷去而复返“三位大家不在,讲是去了二老爷的院子。”
郑直点点头“如此,俺自去就是,嬷嬷留步。”
王嬷嬷点点头,没再多言。那三个狐媚子果然是放浪的,瞧瞧,把爷们勾的快烧开了。
刚刚绕过屏门,郑直就瞅见夹道尽头,王娘子的身影一闪而过,眼瞅着对方去了西花园。
“我在这湖山下,等侯娇桃,这早晚敢待来也。(正旦上,云)妾身乃梁园馆前一株娇桃。我这花四季开放,已经年久,遂得成形。我与翠柳为其伴侣。今夜风清月朗,约翠柳在湖山畔相会。想我这桃花……”郑直不动声色的来到二院门外,就听到了里边传来了方大家和徐琼玉那小蹄子的唱腔。
听动静,里边还有不少人,他哪里还敢进去,转身直奔旁边的西花园。
果然,进花园没多久,就在几步之外发现了王娘子。此刻对方正背对他躬身采摘花瓣。郑直蹑手蹑脚走了过去,从后边抱住了对方“你这老货,想死爷爷了?”也不理会对方的挣扎,给了几巴掌,一边撩袍解带,一边道“这地方不错,日后俺带着你多来几次。”
王氏开始还晓得丢人现眼,可是慢慢的就被身后的无赖子带偏了,早就忘了今夕何夕。直到远处传来了她的近身婢女的呼喊声,这才清醒了过来。还不忘朝着郑直肩膀咬一口想要这浑人长记性,却发现相中的地方,竟然已经有了好几处印记,没好气的对着他的胸口咬了下去。
郑直龇牙咧嘴的放下清减了不少的王娘子,转身就往花园深处跑去。那边还有一个角门,从那出去就是箭道,直通祖母院子的后罩楼。
因着是夏日,本就穿的不多,没多久,他就简单穿戴好,远远瞧见王娘子被她的婢女扶着走了,这才放下心。
此刻夏日暖风一吹,郑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是郑家的内院,若没有人陪同,王娘子如何能够一个人乱闯?他该不会被人瞅见脸了吧?拐过一片藤萝,沈氏和早儿站在对面,神色诡异的看着他。
郑直突然想通了,王增和郑宽关系一向不错,想来应该有书信托付六婶。王娘子来做客,自然由她陪同最为合适。然后他进来,六婶她们只好躲到这里来。这才对嘛,这就毁了,这就完了。
六目相对,不等郑直开口试探,对方二人已经做出了噤声手势,用手指指另一边。
郑直扭头看去,错愕看着不远处,一男一女在树荫之下忘情痴缠。这黑白配,呸呸,俺在想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