岘山南境,原本皆是旷野草木,并无厚田,虽有些许乡农与柴夫在附近居住,然户仅只三十。
汉代制度,十里一乡,兼设亭驿,乡主民生,亭驿主治安、防盗、邮驿,且有指路之责。周制一里为七十二户,汉制以百户或百户以上为基,乡亭制度延用数百载,到了这个时期,大多的民户基本已经归于里内管制,各州各郡少有散户零居者。
但世上并无绝对之事,有些地方因人口不稠,或是以祖族为聚居单位的,亦或是因遭了瘟疫荒灾死了不少人,故户不足百,针对这样的地方,便只能续用乡里往下,更加基层的单位进行管制——什主十家,伍主五户,什伍之长各尽其责,若有大事则再向邻尽的乡老请教。
岘山附近户仅三十,与相近之里地域较远份不同属,如此便定然是以伍什为基而进行管理,附近定是没有亭驿的。
既无亭驿,那就说明刘琦前来拜访庞德公,就没有可以歇脚的或是问事的亭卒可寻。
想想也是,这样的聚居规模,放在后世,估计也就是20世纪的大杂院一样的性质,连一个封闭式小区都比不上,如此还寻什么亭卒。
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吧。
刘琦接纳了蔡瑁所提供的那些南郡宗室经学子弟,允许他们随自己去长沙郡,作为交换,他请蔡瑁通过黄承彦的关系,把自己引荐给庞德公。
如今的南郡,蔡氏兴盛,蔡瑁亲自置书与黄承彦,黄承彦自然不会落了大舅哥的面子,当即回书与他,约定时日,他便亲往岘山的庞氏草庐,为刘琦做引。
有了黄承彦亲往做引,刘琦去见庞德公便算有了荐人,算不得突兀。
到了约定的时日,刘琦仿效孔子拜会老子时的那一套礼节,持一对大雁为礼前往。
拜访庞德公这般的名士,按照规矩一定要挚礼有节,方显虔诚,而根据身份的不同,礼物也有差别。
士人之间彼此拜访,冬季用雉,夏季用干雉,下大夫用雁,上大夫用羔,但上下大夫之礼乃是延续古礼,到了汉末,士人之间彼此交往,倒也不需特意恪守。
对于庞德公这样的人,刘琦觉得持雁礼他,比带鸡更有诚意。
以雁为礼有三寓意,一是雁为候鸟,秋天往南飞,春天北归,来去有时,从不失节,常喻信守不渝者。
二是雁为随阳之物,行止有序,迁徙飞行时成行成列,飞行的头雁是强壮之雁,幼弱之雁随其后,从不逾越,常喻遵循守礼,不僭越者。
三是雁雌雄一配而终,从未有离异或者乱弃的现象,所以也被常用喻为忠贞之人。
庞德公深染道家风味,以大雁为礼,倒也是合适。
于是乎,刘琦便带着黄叙,李典,典韦三人一同前往。
哪曾想,四人来了岘山之南,还到至庞德公的草庐,便见有人专程在来路上等候着他们。
是黄承彦。
“君可是南阳刘府君?”
“正是,阁下是?”
“沔阳黄姓者是也。”
“啊?是姐夫?”
黄承彦:“……”
黄承彦和刘琦,这对连桥今日是第一次相见。
黄承彦四十上下的年纪,面色红润,头发和胡须都极显黑,并无参染一丝异色,看起来神采奕奕,显然是颇有养生之道。
刘琦翻身下马,与黄承彦相互执礼问名后,笑道:“本以为姐丈会在庞公之处,不想却在这里等我,实让刘琦惭愧,刘琦去年到了襄阳,本就有意想与姐丈见面相叙,不想却值宗亲之盟成立,刘琦不得不率军北上,今日回返,方才与姐丈在此相见……未曾登门拜访,倍感惭愧。”
黄承彦被刘琦这少年一声声的‘姐丈’叫着,或多或少有些尴尬,但他毕竟是南境名士,行事颇有章法,他捋着黑须,一脸自然地道:“伯瑜无需这般客气,你身为大郡开府之君,身系一方,与黄某这等闲散之人,如何能相提并论?唉……其实反倒是黄某对你不住。”
刘琦闻言一愣,道:“姐丈如何对不住我了?”
黄承彦尴尬地道:“伯瑜……你回去吧,尚长此刻不在家中,你去了也是白走一遭,眼下长沙的学宫修筑在即,若是耽误了正事,反为不美。”
尚长,是庞德公的表字。
刘琦眯起了眼睛,心中略略一思,就品出了黄承彦的话中之意。
庞德公这是不想见自己啊。
刘琦略作沉吟之后,却没有回头,而是对典韦等人道:“继续走。”
说罢,他便回转身,翻身上马,准备继续往庞德公的草庐行进。
黄承彦见状一惊,忙上前道:“尚长不在家中,伯瑜为何还执意要去?”
刘琦笑道:“我既已递上名刺,承许今日前来,答应了就自然是要去的,不论庞公在也不在……不然,岂非毁约?”
黄承彦闻言不由苦笑:“你这行事风格倒也是颇与常人不同,不过却是略显迂腐。”
“迂腐也总比失信要强。”
刘琦冲着黄承彦点头致意,随后便率人打马直奔庞德公的草庐。
至其草庐之前,刘琦命黄叙敲门求拜,有庞德公的妻子出门相待,言庞德公外出云游去了。
刘琦问其妻道:“不知庞公几时方得回?”
庞妻言不知,或是三五天,或是十余日,哪怕两三个月,都不好说。
言罢,庞妻遂请刘琦入院饮水,刘琦婉拒。
刘琦请庞妻的收下自己的礼雁,庞妻不肯,刘琦却执意让典韦将大雁留下,然后自己则带领他们仨人转道去往附近寻找民舍休息。
黄承彦骑着驴子,一直尾随在刘琦等人身后,见他们四个人置礼于庞德公草庐门前,却不回襄阳,不由大惊,急忙赶上去询问。
“伯瑜既已拜会而未见庞公,为何不回?”
刘琦笑道:“承蒙姐丈关心,但我已是决定,若不能见到庞公,便不回襄阳,我们几个人带的钱货足够,权且在这附近寻一农舍暂居,等庞公云游回来就是了。”
“这……只怕是久侯无益。”
刘琦坚定地道:“我意已决,姐丈便不需再劝了。”
黄承彦见劝不动刘琦,无奈道:“既如此,你且随我回家中暂居。”
刘琦疑道:“姐丈的家,也在附近?我听德珪说,姐丈的家似是临近于水畔的?”
黄承彦解释道:“沔水中有鱼梁洲,老夫与尚长,昔日皆居于彼,欢情自接,泛舟水泽,率尔休畅,后尚长移居与岘南,老夫便也置别舍于此。”
刘琦闻言恍然。
姓黄的果然还有些财货的,想在哪买房便在哪里买房。
住在自己的连桥家中,总必比去叨扰旁人要强许多,刘琦遂带着黄叙,典韦,李典等三人去往黄承彦的居舍。
刘琦等人的马上携有各色野猎之物,几个人当晚蒸烤而食,算作是答谢黄承彦的借住之情。
黄承彦用过小食,言有事,匆匆离去,只是留下刘琦等四人继续吃食。
这一次上雒回来,黄忠、文聘、张允等人因功皆迁校尉,典韦和李典则被拜为别部司马,魏延和张任被拜曲军侯,各有升迁。
黄叙这次没有随同刘琦出征,心中颇感遗憾,见到典韦后,他老毛病又犯了……
他见猎心喜,嚷着要与其比试。
可惜这一次,却不像是当初战刘磐那样的轻松了。
黄叙与典韦的比试,过程很惨烈,不多赘述。
结果则很简单,就是黄叙顶着半边浮肿的脸颊,还有偌大的五指手印,牙唇流血犹如破相一般的拜服了典韦……
此刻,典韦捧着一只烤熟的雉鸡,张开嘴用力一咬,几乎将那小鸡撕咬下了一半,看的李典在一旁直皱眉头。
黄叙则是笑呵呵的将手中那只还未动过的小雉放于碗中,推到了典韦面前:“典君若是不够,可食某这份。”
典韦一边大口咀嚼,一边冲着黄叙咧嘴开心而笑。
小伙子真上道。
友谊,有的时候便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就可以建立起来。
李典转头看向刘琦,道:“伯瑜,那庞德公当真是出去远游的吗?”
刘琦摇了摇头,道:“当然不是,他只是不想见我们而已,故意托大。”
李典皱了皱眉,道:“你敢肯定?”
刘琦撕咬了一口肉,道:“我临行时,严君曾对我提起过,他数次有意请庞尚长出山,而庞尚长均谢绝不仕,依严君之见,此老绝非一个简简单单的经学士人,而且是深染道家风味。”
李典长叹口气,道:“若是有争功名之心的经学世人倒好,怕就是崇尚黄老的淡薄名利之人,不好请呀。”
典韦在一旁,皱眉道:“听府君与曼成之意,那庞老头就在草庐之中,可就偏偏故意晾着我等,不予接见是吗?”
刘琦不着痕迹的扫了典韦一样,叹道:“怕是他九成便在家中,就是推诿不见……唉,罢了,我等便以诚意打动,长居于此,每隔几日,便上门求请一次便是,希望他能够被我们的诚意所打动。”
典韦闻言,眯起了眼睛,一只在桌案下的手紧握,隐隐中似是青筋暴露。
“某吃饱了!”典韦将手中剩下的小半只烤雉鸡往盘子中一扔,站起身来,走往院中,在院寻一大石墩子,用力举起,一下一下的做挺举式。
黄叙一脸羡慕地看着典韦在院中举石,感慨叹道:“典君真是天生神力!”
李典不解地道:“这汉子往日食量皆大,怎么今日竟吃的这般少了?”
刘琦一边吃着肉,一边看着在院落中举石发泄的典韦,嘴角挂起了一丝微笑。
“谁知道了,不用管他,咱们吃咱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