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殊是那种特喜欢说话的性子,她跟谁都爱说,像同闻先生闻太太,这是长辈,且不说两代人之间的代沟,有些性子拘谨的在长辈跟前都是长辈有所问方有所答的。秦殊不一样,她在谁跟前都是叽叽呱呱一大堆的话。
吃着饭,就说到她现在的事业,花边儿厂和技术学校,秦殊说,“花边儿厂现在国内的单子就少了,幸好接了两个外国单,工人都有活儿干。我们的技术学校也受影响,先前一直有不少人来学,现在米面涨得太厉害,家里的钱都拿去买米面,没人舍得拿出钱来学技术了。不过,我们学校的技工师傅还在,我们同政府组织的难民自救会联系了,要是东北的难民愿意学钩花边儿的技术,我们可以免费教,不收钱,教会后还可以派活儿给她们,到时按件算钱,跟我们厂的工人都一样的薪酬。虽然没有太多的岗位,也能帮到几十个人。”
“这就很好了。”闻先生挺喜欢秦殊这种活泼善良的性格,道,“你现在才二十几岁,就能帮到几十个人,这很了不起。”
“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我们是合伙做生意,二嫂和阿银也都很愿意免费教难民的。”难得秦殊还不居功。
闻先生笑同妻子道,“阿殊把学籍转到了北京大学,打算继续念书。这孩子,多上进啊。”
“多读些书是好事,尤其做事业的人,更得多念书。”闻夫人给丈夫夹了片青酱肉,“尝尝,这是阿殊给你带来的,玉华台的青酱肉。”
闻先生尝一口,赞味儿好,“这青酱肉是百吃不厌。”
秦殊眉开眼笑,“我爸爸也这么说。”
闻先生道,“听说你的朋友魏太太都有小孩儿了,孩子还好吗?”
“好的很,还特别有意思,是七月初生的,现在四个多月了,三个月时就会翻身了,一点儿不爱哭,谁抱都是乐呵呵的,性格肯定像二嫂,一看就是好性子。”秦殊巴啦巴啦的说起陈萱家小丫头多招人疼,就是太重了,抱一会儿都会胳膊疼。
闻夫人约陈萱出来的时间是在一天晴空万里,阳光极好的下午,因为天气好,闻夫人派车去接陈萱,让司机带了封短信给陈萱,说要是方便就把孩子带来一起说说话。陈萱就带着自家小丫头一起出门了,孩子虽不大,却是常出门,魏金魏老太太有空都会带出去玩儿,这孩子也稀罕人多,反是家里人少会不高兴。
闻夫人还给准备了一套金项圈金手脚镯做见面礼,陈萱直说太贵重了,闻夫人凑近些看裹在小被子里的小丫头,笑,“这也没什么贵不贵重,给孩子的,以后孩子大些就能带了。”接过来抱抱,闻夫人不愧有三个儿子的人,抱孩子的姿势熟练极了,手掌轻轻抚过孩子头顶的软毛,小丫头就舒服的直眯眼,伸出两只小手摇啊摇,嘴里还伊伊呀呀的,欢实极了。阳光透过客厅的落地玻璃窗洒入室内,闻夫人笑起的眼尾露出一丝细纹,声音中透出喜欢,“这孩子倒不像你。”
“不像我,也不像阿年哥,像我家大姑姐。”陈萱把随身带的一个单肩帆布包放在一畔,“夫人您见过我家小姑子阿银吧,阿银眼睛大、鼻梁高,长得多好看,一样没随上小姑,都随了大姑。”一根手指挠挠闺女的双下巴,小丫头就笑的嘎嘎叫,口水都流出来了,陈萱拿帕子轻轻给擦了,嘴里说着嫌弃的话,眼睛里却似落满星光,满满的都是对孩子的喜爱。
闻夫人直笑,“孩子健健康康的就好,我看这孩子白白胖胖的,眼睛并不小,鼻梁不高不矮,鹅蛋脸,以后肯定好看。”
陈萱点点头,“阿年哥也说我们大姑姐还没成亲时是胡同儿里有名的美人儿,是后来发福后才不好看了。您看我们小丫头这眉眼,虽然眉毛有些淡,也是细细长长的,眼睛不大,也不小,主要是,虽然单眼皮,却不是小肉眼。她眼皮薄,就显着眼睛大些了。鼻梁也不算矮,看惯是挺好看的。”
闻夫人听陈萱这一顿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不禁轻笑出声,“乍一看也好看。”
陈萱有些不好意思,“刚生下来时没这么好看,不知是不是自己孩子的缘故,越看越觉着好。”
“做亲娘的,都这样。”闻夫人含笑道,“孩子在腹中时,开始并不觉着如何,待孩子有了胎动,那种感觉奇妙极了,身体里竟然还有另一个小生命。及至孩子出生,那一种血脉相连的亲密,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这是我亲自孕育出的生命,自我的骨血中分裂剥离,这是我真正的生命的延续。世上不会再有这种情感。”
“我也是我也是。”陈萱简直不能再认同闻夫人这话,她两眼放光道,“就是我们小丫头不是那么好看,我心里也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说真的,虽然阿年哥也生得很俊,在我心里,还是我们小丫头更重要一点儿的。等我们小丫头长大,一定让她读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不必做人上人,也要成为受人尊敬的那样的人。”
闻夫人笑,“这很好。她们这一代比我们幸运,我们还是旧时代过来的,她们是真正新一代的孩子了。即便女孩子,也能在事业上与男孩子竞争的一代人。”
“是啊,以前我总觉着女人活得太不容易,我们小丫头就赶上了好时代。”陈萱说到孩子就有滔滔不绝的倾向,尤其她家小丫头真是一点儿不闹人,把手指给小丫头攥着玩儿,她就一点儿不淘气。待小丫头淡淡眉毛一皱,嘴巴一撇,闻夫人还说,“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陈萱立刻警觉,伸手要接孩子,“不好,要尿尿。”还没接到手,小丫头已经水漫金山。
闻夫人颇是灵敏,手上一热时立刻把孩子往外一放,一泡尿全搁地板,并没有淋到身上。陈萱连忙道歉,闻夫人直笑,“这没什么,赶紧先给孩子换尿布。”
“我去洗手间,还得给小丫头喂奶。”陈萱道,她带一个大包在身边,就是有许多小丫头的行头。
闻夫人问陈萱,“孩子要不要拉?”
“现在不拉,一般是晚上拉。”
闻夫人就带她到楼下房间给孩子喂奶了,让陈萱抱孩子坐着,闻夫人打开陈萱随身带来的大包,给她取出干爽的尿布,换下的尿布让阿芒拿去洗一洗,陈萱忙说,“放包里的牛皮纸袋里吧,我带回去洗就可以了。”
“我这里有暖气,洗好放暖气上,一会儿就能干了。”闻夫人去洗手间洗了洗手,出来后道,“以前我带孩子时也是这样,小孩儿哪有不拉不尿的。咱们都这么熟了,我一直当你是晚辈,就别与我客气了。”
陈萱笑着点点头,摸摸小丫头的背,让她吃慢些,别呛着。陈萱道,“看着脾气挺好,哪天都是乐呵呵的,吃东西就着急,又没人抢,以后可能是个急性子。”
闻夫人笑,“急性子也好,慢性子也好。这孩子招人疼。”
“我听阿殊说,夫人有三个儿子。”
“是啊。”闻夫人拍拍小丫头一拱一拱的小屁股,“大的有十二岁了,今年在南京读初二。”
“您和闻先生都是极出众的人,你们俩的孩子,学习肯定很好吧。”
“还可以,不过,没有我希冀的优秀。”
陈萱眼睛微弯,“是夫人太优秀了,孩子想超过你太难了。如果像我,以后我们小丫头想超过我就比较容易。”
“那也不一定。你是因为起步晚,如果你与别的孩子一样,七、八岁启蒙,你不会是现在的处境。现在起码大学毕业,继续读研究生了。可能就是另一种人生。”
“那怎么可能呢?”陈萱道,“就是我爹娘健在也不可能的,连阿银,以前也没读过书。我家以前跟阿年哥家是好朋友,买卖人家都是男孩子念书,女孩子不念书的。”
“既然你婆家都不让女孩子念书,你是怎么开始自学念书的?”闻夫人饶有兴致的问。
“我开始是跟阿银学的,还有我们后邻家的两位姑娘,她们家是书香门第,与买卖人家不同,她们家的孩子,不必男女都是自小念书,阿银不认识的字,我就问她们俩,还跟她俩借过书。最初每天学五个,后来是十个,二十个,每天背首诗之类。就是开始不容易,等我学会用字典,认字就不难了。”
“你婆家不说你?我有个朋友,她想认个字,她婆家上下都当她不安分。”
“这个也说。我就当没听到。”陈萱道,“我那会儿就想凭自己的本事活出个人样儿,也顾不上她们怎么想了。其实,识字可有用了。我是认识字后,才明白了许多道理的。”
“都有什么道理,说说看。”
陈萱想了想,整理了下思绪方道,“就是,怎么说呢。我觉着,最开始到北京城,我是趴在地上的,看别人的时候,都要抬着头。能让我站起来的支撑,就是从我认字始。我认识几个字后,就跟阿年哥学会了打算盘,等我会打算盘,记起我和阿年哥的账目时就格外容易了。后来,月底年底盘账,他懒得自己弄,都是我来算的。而且,我认字后,运气也开始变好了。以往我不大敢跟人说话打交道,我自从我学着认字,就有很多善心人愿意帮助我指点我,我学洋文的事,就是后邻许太太指点的我,说学习洋文可以开眼界,我才央着阿年哥教我洋文的。阿年哥请史密斯来家里吃饭,我事先学了好几句洋文好跟史密斯打招呼。史密斯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老太太她们都叫他那红眉毛绿眼睛吓坏了,我心里也有些紧张,不过并不害怕。就是现在,我们和史密斯也相处的很好。文先生也是位极好的长者,还有容先生,他给了我一份书单,我都是照着容先生给我开的书单来念书。就是夫人,若不是我读了书识了字有了理想,我是不敢和夫人这样的人交往的。”陈萱眼神温暖,“读了书,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尊重。”
说话间,陈萱一笑,“我还有句狂话,不知道能不能说?”
闻夫人笑,“尽管说。”
“我觉着,这世上,只有三样东西能永久的得到别人的尊重,一样是权势,一样是学识,还有一样是品行。”陈萱抱着自己的小丫头,有些羞涩的说,“这就是我明白的最重要的道理。虽然我现在的学识还很浅薄,可我就是靠读书,得到了平等的尊重。”
闻夫人看向陈萱忽然道,“明晚是市政厅的舞会,你与我一起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