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嘉的预测基本是不会错的,武昌民变一石激起千层浪,战火重燃,本已落下帷幕的国战再次吹响角号。
晋赵两个巨人同时被逼的不得不将最后一丝劲力压榨出来,尽管他们都已经近乎流干了血。
荆襄方面,邺都羯赵朝廷连下三道诏书,督促襄阳留守、大司空李农即刻出兵江夏接应武昌。可襄樊诸酋帅皆借故推诿不从,李农无奈,只能咬牙亲自将兵,尽起麾下三万乞活汉兵,顺汉水南下。
李农本意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却遇晋军坚壁清野收缩兵力,以致赵军先锋一路顺畅无阻,最终同晋蜀联军对峙夏口城外。怎料未及开战,晋军便阵前倒戈,一日间尽诛蜀兵,亦将厌军铁齿钢牙暴露无疑。
李农惊闻变故,方醒悟司马白并未急赴武昌,可他也是困惑不解,区区几日,国力强大如羯赵尚在舔舐伤口,司马白从哪里整顿出的兵力?
总不会是驱策降兵糊弄事吧?
既惊且疑之下,李农第一时间亲自石城赶到夏口前线,细察之后,他顿时心凉,厌字大旗下,正是乞活降兵,更不乏他能叫出名字的人!
军容巍巍,士气鼎沸,怎会是苟且拼凑出来的?
不问可知,司马白已尽收乞活军心!
除了痛骂乞活流民朝秦暮楚不知忠义廉耻,李农也只能临阵长喟,有司马白这支劲旅陈守,江夏绝无可乘之隙。
况且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到最后是谁吃掉谁,还说不定呢!
面对不久前的部属现在的敌军,李农又生恐麾下受到蛊惑,也顾不上怯战而逃的骂名,弃掉刚得的城池,连夜拔营,毫不犹豫的回师了襄阳。其后合全军将帅联袂请罪上书,泣血力陈战事艰难,如履薄冰尚且不及,万不可重蹈黄石滩惨烈,非斩将换帅,绝不再乱动襄樊之兵。
邺都顾念谏书言辞悲壮,方罢进军之议,但以畏战之名降李农职爵三等,襄樊诸领兵将帅一应论罪如李农,此番牵连甚众的处置也正好补上了尚未追究的黄石滩败责,是以无人敢有一丝怨言。降职削爵的李农等人已经不符帅位之尊,邺都朝廷于是趁机拿捏,广派了宗室嫡亲监理襄樊诸军。明眼人皆知,襄樊军权易主只在时日,李农与众酋帅纵有不甘,亦只能屈从蛰伏另待时机。
司马白杀鸡儆猴既复江陵又慑襄阳,暂时稳定了荆襄局面,然而遥在两淮的战事,他却是鞭长莫及了。
从淮西寿春至淮东山阳,晋国在东面守御羯赵的第一道防线上,赵军率先大打出手。
长江之北,淮水之南,在这狭长的江淮地域上,晋赵两国征伐不断。而山阳和寿春,这两座坐落淮水之南,把控淮水一东一西的雄城,便分为晋赵两国攻守的桥头堡。自司马睿称帝至石虎篡位,经年累月大战小斗,渐渐形成了晋有寿春以扬州为腹地,赵据山阳以徐州为后盾的格局,两国实控疆界犬牙交错。
今次国战,两国不约而同的将西面选做了主战场,也都很清楚自家不具备东西两头同时开战的国力,这就决定了东面只能做为辅助力量。这一两年来,不论晋赵,两家东线兵镇都在努力克制收敛着,避免假戏真唱影响了国策大计,所以东线虽然表面上始终剑拔弩张,但实际上倒前所未有的平静起来。
当然,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平静都是假象。
烽烟自西面荆襄燃起后,晋赵两国的东线兵镇便都在摩拳擦掌,随时准备策应己方的胜利。晋国自然是筹划着一举打过淮水克复徐兖青三州,羯赵更是势在必得,打算渡过长江直插建康。
战事一波三折,最终随着黄石滩大战的邸报传遍天下,别说两国将帅,哪怕是一个小卒子,也能隐隐预料到,假平静可能就要变成真平静了。
一个惨胜,一个惨败,国力濒临崩溃,还打个什么劲?!
西线偃旗息鼓,东线战场上便是白准备了,此刻就是寻常的小打小闹,也不是任何一方的朝廷能承受住的。
偏偏局势风云变幻,人智难测。
沉寂许久的羯赵淮南劲旅,突然之间,倾巢而出!
赵军以山阳镇两万铁骑为先锋长驱南下,更有源源不断的后军从北面徐州大本营涌来,渐次陈兵淮水北岸,在南岸山阳雄城的遮护下,随时可以抢渡淮水。
完全是一副殊死决战的态势!
打仗对于晋国东军来说可谓家常便饭,尽管觉的赵军此番浪战颇为不智,却也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真正令东军感到意外且困惑的,是赵军一反常态,既不攻城也不掠地。除非沿途晋军出城截击,否则一概略过,竟是甘冒兵家大忌只顾突飞猛进。如此不计后果的舍命打法倒也很见奇效,十数日之内已将僵持了数年之久的战线南推两百多里,兵锋已直抵晋军长江北岸最后的防线——广陵、合肥防线。
更有狂妄胡骑哨探甚至切入大江北岸滩涂,窥伺沿江渡口!
广陵城下胡骑肆意跑马,尘土遮天蔽日,东军大都督,大晋当朝太尉、车骑大将军郗鉴站在城头上眉头紧锁,默然沉思。
这位出身寒门年近花甲的老帅,从永嘉年间便聚义兵勤王事,屡平叛乱久驻重镇,论起朝中威望,同为渡江中兴名臣,郗鉴丝毫不逊于丞相王导。而在军务上,他的统兵能力堪为国朝之冠,乃是当之无愧的镇朝柱石,远非王导、庾亮所能望其项背。
在郗鉴老辣的眼光中,赵军的举动既反常,又在预料之中,无非两个字,武昌!
武昌事变,赵军大举挑衅,只有一个目的,接应武昌,牵制东军西顾平叛。
而赵军之所以能如此顺利的长驱两百里,兵压合肥广陵一线,关键原因乃是大晋东军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稳步收缩兵力了。
东军收缩兵力,所为的无非也是两个字,武昌!
月前西军在荆襄惨败,武昌危在旦夕,羯赵东征大军已经饮马长江,东军根本不知道哪天一睁眼,江面上便会尽是羯赵大旗。
除了收缩兵力沿江死守,郗鉴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待到黄石滩战讯传来,东军上下总算可以吁出一口气,可是未及恢复原状,便又发生了流民叛乱。
面对赵军肆无忌惮的挑衅,郗鉴纵有把握以临淮驻军将赵军拦腰切断,继以前后夹击聚歼来敌,可是他却始终按兵不动。
原因还是武昌!
武昌已经易主,简直如芒在背,武昌叛乱一日不平,郗鉴便无法下定决心全力以赴。
“太尉,咱们耗不起的,根本勿须武昌叛军东进,赵军虚张声势就会化虚为实,”
站在郗鉴身后的广陵镇督帅谢尚叹道,
“再这样拖下去,赵军的唐突冒进倒成了对咱们的分割蚕食各个击破,北面诸城迟早沦陷,广陵、合肥、寿春再是坚固,孤立无援也势必不保。”
“我知,”郗鉴言简意赅,“坐失战机便会全军尽丧,淮南尽失便等同江防虚设,亡国灭种就在眼前。”
“那还等什么!”一句亡国灭种更激谢尚血性,当下再也忍耐不住,抱拳请战道,“城外不过四五千胡骑,且容属下出城一战,将士们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必能得胜而归!”
堂堂三万东军劲旅被压在城中数日,谁人不是一肚子窝火,谢尚开了头,周边将帅无不纷纷响应:
“太尉,某也愿出城一战!”
“某立军令状,若不挫胡狗锐气,甘愿提头来见太尉!”
郗鉴却是再次陷入沉默,任凭身旁将帅如何请战,头也不回一下。
见老帅不表态,众将不禁心道这国朝擎天柱石必然另有打算的,请战声渐渐停下,只用一双双期盼的目光紧紧盯在郗鉴身上。
这老帅的一言一行哪怕一个神情,都可撑做他们的主心骨!
沉默良久的郗鉴终于揉了揉眼睛,转头冲谢尚问道:“遣去武昌的探子回来了吗?”
谢尚摇头道:“武昌那边封锁的很严,咱们已经派出去三批斥候了,都是石沉大海。”
他知道老帅之所以按兵不动乃是心悬武昌,可是却也无可奈何。武昌横在大江腰眼上,一旦被敌人封锁,便让东西两头断了联络,东军不知西军境况如何,西军同样也不会知道东军这边已经危如累卵。
“再派,那些教民打仗虽然不行,但多的是江湖好手,最擅潜行暗杀的勾当,”郗鉴面沉如水,不见丝毫情绪上的波动,仿佛这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我前日已上书建康,让朝廷尽快放太常卿蔡谟出狱,现在应该有结果了。”
“这种时候,正需蔡太常出山主持谍报大局。”谢尚点头附和,又不由得叹了一声,“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朝廷好巧不巧的竟把太常卿下了大狱,谍枢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哪还有余力去干正经事?咱们这暗亏吃就吃在耳目闭塞上!”
“咱们是着急不假,可别人同样也不会安生。”郗鉴拍了拍谢尚肩膀,呵呵一笑,“仗不是一天打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