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渐散,姜独鹿不知何时出现在乘黄前边,竖握“独鹿”剑。方才的雷霆与大风,仿佛都被这一剑劈开,他身前血肉横飞,旌旗倾斜,身后的大庸皇帝与诸多臣子却几乎无恙。他上前用剑尖挑起苍兕的残尸,那万金难求的粗壮玉角骨碌已裂成数块,断口锋利,还沾着猩红的血。
待确认已无后患,姜独鹿才回身单膝跪地,“末将救驾来迟。”
这时候,将士们才反应过来,“救驾”的呼喊着混着甲衣摩擦声,来到近前。李胤仍坐在乘黄上,身形巍峨如山岳,令一众臣属松了口气。却又看到,圣人脸色有些苍白,恐怕已在方才的刺杀中受伤了。早年圣人御驾亲征,也不乏浴血的时候,但不知为何,这一回,却令人格外担忧。
好在李胤下了乘黄,步履虽慢,依旧稳健。他来到那年轻将士原本站立的地方,俯身捡起一块破碎的兜鍪。
金吾卫左将军低声道:“圣人,魏将军他……”话没说完,金吾卫大将军周含真上前跪拜,“末将监管不力,请圣人治罪!”
周含真一跪,众金吾卫也齐刷刷跪了下来。李胤拿着沾血的碎甲,如电的目光扫过众将士,一言不发。西风如刀,吹得甲衣冰冷,以周含真为首的众将士鸦雀无声,只有尚未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的马儿还在不安地嘶鸣。
那苍兕是金吾卫郎将带来的,就算是妖魔行刺,金吾卫也有不察之罪。那魏承刚,本来猎到奇兽,立了大功,又出了这样的变故,反倒要接受拷问,恐怕连亲族都要问责。
众将士心中惶恐之际,李胤终于回过身,把那碎甲放到那滩血肉上,“大好男儿,尚未一展抱负,却为朕而死。这些将士们,都好生安葬了吧。”
心已凉了半截的周含真终于松了口气,感慨地看向那滩血肉,这年轻人的确有血性,生死关头,竟不惜拼了性命去护圣人周全,这一死,不光保全了自己的名声,也不至于连累亲族。看着那惨不忍睹的残尸,他心中暗叹,这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可魏承刚之死,纵使洗掉了金吾卫背上的一层锅灰,却没人为此松一口气。
李蝉按着袖中悬心剑,望向暮色下的大庸皇帝。他又想起去年圣人西行桃都山的旧事,想到当初的玄都之乱,再到各州持续大半年的灾祸。
自从今年春天李胤归京后,各地灾殃平息,国中又复安定。可这安定却只是表象,若李胤欲封镇地门,要断天地气脉,全当年人祖绝地天通未竟之功,无异于对天下妖魔甚至诸天神佛的挑衅,他的敌人又岂会善罢甘休?
李蝉莫名又想起玉京的繁华市井,想起光宅坊里日益安稳的生活,这些场景又逐渐被流离颠沛、易子析骸的画面取代。秋风吹进衣领,冰寒刺骨,如血残阳映得五色鹿的祥瑞虹光都有些妖异。
这真是太平盛世之兆?他本不信谶纬之说,却在心中喃喃,但愿,但愿。
……
日薄西山之时,诸卫重整旗鼓,鸣犊泉之野的刺杀并未被宣扬出去。百姓对秋狩的队伍夹道而迎,见到圣人身旁的五色鹿,欢呼声沸反盈天,并没有乱世将至的忧虑。
然而这样的大事,终究瞒不了多久,没过几天,玉京城就风声四起。去年圣人西行,就有传言说他受了重伤,这流言本已消弭,再度传开,竟愈演愈烈。坊间传言,圣人戎马一生,本就身经百战,留下了许多隐疾,去年出龙武关被妖族大圣袭击,本已是强压伤势,此番又遇刺,恐怕已命不久矣。
似乎是为了映证这传言,月前天子幸学,太子拜师之事,也被传成了圣人自知时日无多,已有传位之意。
各路风声中亦不乏妖谶,譬如说,圣人禅桃都山本就是违逆天意。去年各州的灾殃,乃至秋狩遇刺,都是由此产生的后果。
人心惶惶间,京中各司也忙碌起来,北衙禁军与奉宸卫,因刺杀之事展开了全城搜捕,神咤司隐藏在各处的听律也日夜不休,就连百姓的梦中呓语都不放过。短短三日,因妖言惑众、修习左道旁门等理由锒铛入狱的,便有两百余人。
身为乾元学士、兼任京畿游奕使的李蝉,也没了修行读书的闲暇,受命协助神咤司左右二禁亦全力缉拿妖魔,但凡非人之类,就算是物老成精而不害人的灵物,一旦发现也绝不放过。
好在有李蝉的身份庇护,宅里的妖怪们并未受到这场搜捕波及。但近日喜欢去找影娘串门的红药,也只敢藏在家中。李蝉从鄠南山带回的五色鹿幼子,因来历敏感,本就不便安置,碰上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只好委屈它待在画中。
处暑过后的第五日,李蝉从神咤司归来。昨日神咤司右禁在西市追捕一名养鬼造畜的左道妖人,死了两名官差,被那妖人走脱,又探查到那邪士藏身于城外水驿。他未时便要出城与飞鹰都尉拘捕那妖人,只能回家暂歇片刻,一进门,却见家中来了客人。
来客是昆阳子王常月,李蝉留他在家中吃了晚饭,二人一边吃一边谈话。
“今日过来,是影娘非要贫道捎个口信。最近京中人人自危,浮槎兄家中毕竟有不少非人之类,一定要小心些。”王常月神色感慨,“也多亏了浮槎兄,若不是因为你,影娘还留在邓家,近日全城搜捕,她必然难逃一劫。”
红药端上荷叶鸭,问起新交的闺中密友近况:“元颖还好么?”
王常月道:“她很好,只是担心你们。”
红药道:“有劳郎君也为我捎几句话,有阿郎在,我们也好得很。郎君亦是直学士,想来只要行事小心些,影娘也当无恙。”
王常月点点头,又对李蝉道:“浮槎兄日前在鸣犊泉之野,可看到了那场刺杀的始末,圣人当真受伤了?”
这道士秉持上天有好生之德,拍只蚊子都舍不得,自然不可能参加秋狩。李蝉回忆当日的状况,摇头道:“似乎大体无恙,但究竟是否受了伤,只有圣人自己知道。”
王常月沉默一会,叹了口气,忧心道:“无论圣人受伤与否,这刺杀都已成功了。”
红药听见王常月的话,嘀咕道:“可不是,这些天连门都不能出了,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天下太平二十余年,靠的是当初圣人西逐妖魔后,与各方势力的微妙制衡。然而去岁圣人西行,却打翻了这杆秤,日前圣人遇刺便是后果。天子遇刺,乃奇耻大辱,不论如何,必当反击。那鸣犊泉之野的一声惊雷,就算没伤到皇帝,也把太平盛世给打破了。
这本是王常月想与李蝉说的话,看见红药天真的模样,他却咽了回去,挤出一个微笑,“娘子宽心,玉京城乃天子脚下,出不得什么大乱子,想必过不了半个月,就能安定下来了。”
“太好了。”红药欣喜地笑了,中元节与邓元颖约好了一起扎花灯,中秋节要一起赏月,若只是半月不能见面,倒还赶得上节日,“我去拿煎药茶。”
李蝉看着红药离开,与王常月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忧虑。
二人却没再谈国事。
黄昏过后,李蝉送走王常月,又迎来了一位客人,是神咤司右禁判事陈皓初。
陈皓初进屋掩上门,对李蝉道:“陈某今日过来,不为公事,只为提醒李郎近来行事小心低调些,切莫让人抓住什么把柄。”
李蝉见陈皓初神色凝重,迎他入座,点上油灯,问道:“出什么事了?”
陈皓初道:“近几日搜捕全城,只有北衙禁军与奉宸卫出马,金吾卫却没参与,李郎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李蝉道:“圣人遇刺时,那金吾卫郎将虽舍身相护,但金吾卫毕竟有不察之过,想来是受到了猜忌。”
陈皓初点头,“金吾卫的将士,近日也有不少受审的。以陈某所见,此事大概与金吾卫无关,但有些朝中大臣却不这么想。短短几日间,周将军就受了许多攻讦。”
陈皓初说的是金吾大将军周含真。李蝉对金吾卫的事情也有耳闻,却不知与自己有什么干系,“陈判事的意思是?”
陈皓初道:“昨日御史冯曹上奏,就几月前的一本《闺范图说》,指责周将军与集贤殿裴大学士结交宫闱,欲伙同德妃废长立幼,祸乱朝纲。”
李蝉以丹青扬名,周含真亦是神品画师,几月前,周含真便托了学宫找到他,请他为那《闺范图说》作了序。他怔了一下,疑惑道:“这本《闺范图说》是宣扬贤妇烈女事迹的,跟废长立幼,祸乱朝纲扯得上什么关系?”
陈皓初沉声道:“那《闺范图说》是为德妃所著的,李郎知道德妃是何人吧。”
德妃是豫王之母,李蝉点点头。
陈皓初又说:“此书辑录的第一位贤妇,便是燕朝的王皇后。王皇后本为贵妃,其子梁王也不是长子。然而燕朝太子因庸碌无能被废,于是皇帝易储,让梁王当了太子。冯御史上疏说,德妃故意以燕朝梁王暗喻豫王,便是为蛊惑圣人废长立幼做准备。”
李蝉冷笑一声,“这冯御史吃饱了没事干,净会捕风捉影。”
陈皓初摇头道:“若信的人多了,便不是捕风捉影了,何况,朝中争斗十分复杂,有人心中不信,也要装成信了,譬如周将军与裴相公的仇敌,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李蝉皱眉。
陈皓初又说:“我来之前,已看过那篇序文,旨在夸赞周将军的画艺,倒没看出什么问题。自然,李郎也没像郑大学士那样入朝为官,应当也不会有人针对你。但毕竟事涉储君之争,李郎还是要小心些。”他顿了顿,叹了口气,“说来,郑大学士在青灵县遭人设计,似乎也是因为他与豫王早年有些私交。”
李蝉沉吟片刻,“我知道了,多谢陈判事提醒。”
陈判事道:“李郎也不必太过担忧,这一阵事务繁忙,待清闲了,我请你去喝花酒。”他笑道,“自从李郎进学宫后,你我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共饮了。”
李蝉笑道:“一定。”
送走陈皓初后,李蝉回到屋中,感到颇为压抑。乾元学宫不参政事,他虽已入京一年,直到今日陈皓初登门拜访,才切身体会到朝堂凶险。
戴烛点亮冠火,红药熄了油灯,问道:“阿郎看起来有些发愁呢,陈判事说什么了?”
李蝉不想家中妖怪担心,微笑道:“没说什么。”
徐达道:“咱却听那陈判事说,要与阿郎喝花酒。”
青夜叉压低声音道:“胡说,阿郎从不喝花酒。”
徐达道:“你懂什么,陈判事请归请,咱又没说阿郎要去,阿郎如今有了那姜家小娘子……”话没说完,一支筷子飞来,徐达一蹦三尺高,窜出窗户没了踪影。
吓了一跳的青夜叉捡起筷子还给红药,红药对窗外哼了一声,收捡碗筷,“阿郎,如今玉京城里搜捕得这么凶,那狐狸还在外边,会有危险么?”
李蝉皱眉,他忙碌了几天,连睡觉都没功夫,红药这一说,便想到涂山兕的事。若放在往日,以她的机敏,大致不用担心安危。但眼下这当口,京畿道里的妖怪,恐怕要人人自危了。更何况,涂山兕有通天犀血脉,她若被人看破原形,额上那枚小角,必然会令人想起那苍兕。
她独行在外,可能不知道玉京城里的变故,若无提防,处境堪忧,李蝉却不便托神咤司去寻她踪迹。他深吸一口气,短短几日间,忧心的事便一桩接着一桩。他虽神通比往日精进了许多,这些事却都不是飞剑术法可以解决的。
这时,园外又响起敲门声,李蝉下意识皱了皱眉,不知是陈皓初去而复返,还是又有谁带来了其他坏消息,正要起身,红药已走出门。
“我去。”
她匆匆把碗筷送到庖屋,擦了擦手,便走向园门。
徐达比红药更快,跳到墙头,打量门檐下的来客,是个俊俏青年,一身翻领黑袍,模样陌生得很,风尘仆仆地站在那儿,却令徐达觉得有些熟悉。
红药打开门,见到这陌生青年,神色疑惑。
徐达跳到青年脚边,鼻子嗅了几下,那青年低头看徐达一眼,忽然变了面貌。
徐达一个激灵,后跃一丈,叫道:“狐仙娘娘!”
红药门口愣了好一会儿,鼻子一酸,扑过去抱住涂山兕。
涂山兕拍拍红药的背,红药又推开她,眼眶湿澜道:“死狐狸,你跑哪玩去了?”
“我可没闲着。”涂山兕看向屋内听到动静出来的李蝉,唤道:“阿郎。”
李蝉也怔了一会,看着涂山兕,有些想问的话,却只问了句废话:“回来了?”
檐下灯笼光芒昏暗。盛夏离去,初秋归来,涂山兕清冷的眉眼依旧狭长如刀,她笑了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