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惊雷撕破长空,汴京的雨夜开始了。
王忠关好寝殿的窗户,走进内室,伺候庆熙帝上床睡觉。
庆熙帝盘腿坐在榻上,看着窗外雨打芭蕉,神情不尽凄凉。
“主子,雨大,被风吹进来沾湿身子就不好了,奴才把窗户关上吧。”
庆熙帝幽幽说道。
“不用了,这样朕的心里,能平静些。”
“是。”
今日白天他虽然不在玄清宫,但今日发生的事小夏子早就告诉他了。
他知道庆熙帝心里不痛快,也不敢多言。
“王忠。”
“老奴在。”
“你们……心里是不是都恨着朕。”
“主子这是说哪里的话,奴才对主子只怕侍奉的不够尽心呢。”
庆熙帝目光黯淡,眼前并非寝宫,而是白天自己一手提拔的亲军被萧牧威慑住的情景。
他第一次感受到被孤立的感觉。
“你在说谎,朕一手提拔的亲军都与朕不同心了。”
王忠宽慰道:“那是他们不忍心主子与三爷兵戎相向呢。再说奴才,奴才自幼便伺候主子,到今年,已经五十三年了。奴才今年六十岁,七岁时,皇上就在奴才的怀里,在奴才的背上,奴才看着皇上从襁褓之中,咿呀学语,读书识字,长大成人,君临天下,奴才一步一步陪着皇上走到今天,从来没有想过后退。”
王忠温和地说着,眼中流露着温润亲切的光。
他的主子,阴狠,猜忌,多疑,残忍。
可只有他知道,他的主子,曾经也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也曾礼贤下士,也曾壮志凌云,也曾建立一番丰功伟业。
“奴才伺候主子,不是因为您是皇上,就只是因为您是奴才的主子而已。”
庆熙帝看着王忠,竟一阵恍惚,嘴角克制地上扬着,但心里却比吃了蜜一般还要甜。
“那也只有你罢了!没有朕,哪有你司礼监掌印的今天!”
王忠笑道:“没有主子就没有奴才的今天,主子的大恩,奴才当牛做马也不能报答。”
庆熙帝眼中一片晶莹,急忙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雨打芭蕉,风吹枝条,今夜注定不眠。
白天的事给了庆熙帝太多的刺激,也让他终于认识到,自己终于老了。
“几十年了,除了你,谁曾对朕真心呢。孝昭和皇后怀朕时,常常做噩梦,生朕时,又难产,因此母亲十分不喜欢我。先帝忙于南征北战,无暇亲情。朕这一辈子,爹不疼,娘不爱,兄弟虎视眈眈,一个知冷暖的人都没有啊……”
老人说着,突然哽咽起来。
他将身子蜷缩起来,泪眼晶莹,孩子一般委屈。
他想起七岁那年,他亲眼看着父亲将毒药灌进母亲嘴里,亲眼看着母亲倒地身亡,死不瞑目。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杀人的场面。
而且是他的至亲杀了他的至亲……
自那之后,他再也不相信什么情意,只有权力,只有权力才能让他有安全感。
“仔细想来,朕活了一辈子,可怎么当一个好父亲,朕到现在也不明白……朕的父亲没教给朕,朕也没见过一个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子……”
“朕到现在还记得三郎对朕说的话啊,‘儿臣一直强迫自己想您对儿臣的好,可就是想不出来’……朕或许,真的亏欠他太多了,朕甚至不知道他今年多大了,总感觉他是突然就长了这么大一样,他恨朕……要是我俩换过来,朕也要恨他这样的父亲。”
“还有二郎,硬生生被朕给惯坏了,飞扬跋扈,轻狂浮躁,否则也不会到这样的下场……”
“大郎他,朕是最对不起的,多好的一个孩子,从小就懂事,聪明,可现在在那储君之位上,战战兢兢,麻木不仁……是朕毁了他啊……”
他越说,心里越像万箭穿心一般。
轰!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接着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庆熙帝的眼泪断了线一般滑落腮间。
“朕一辈子,爹不疼,娘不爱,妻离心,子离散,众叛亲离,真把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苍天!朕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惩罚朕……”
他也并非天生凉薄之人,倘若小时候,能给他多一点点的关心,多一点点的亲情,他何苦要用这么多的鲜血来补全自己童年的伤痛。
何苦一辈子都在剜肉补疮,用不停的痛苦来补偿那一个痛苦。
补偿那个无人问津,毫无感情,冰凉的童年。
大概是真的感受到众叛亲离的滋味了,他才会突然孩子一般任性,非要去修那个园子。
他不肯承认,其实他就是害怕别人忘了他这个皇帝,害怕别人忘了他这个其实无比孤独的老人。
还是权力,还是只有权力才能给他安全感。
“王忠。”
“老奴在。”
“朕的那些亲军,你要让锦衣卫仔细留意,与三郎来往密切的,果断处理掉!”
“遵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