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凌风这一走就是三年,再也没有动过回来的念头。假期里,朋友都争着订机票回家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开始旅行,开着破旧却结实的皮卡沿着州际公路穿越广袤荒凉的平原。比起在白天遭受太阳和公路的双重炙烤,贺凌风更喜欢跑夜路。在浩瀚的星空下,他感到自己对林鸿那些庞大而的复杂情愫慢慢有了头绪,它们抽丝剥茧,最终去掉浮于表面的愤怒与怀疑,只剩了柔情与无尽的留恋,它们在心里坍缩成一个黑洞,贪婪地吞噬着他的全部情绪。
九月份的时候,贺凌风申请到纽约的一所学校交流学习,没想到竟然遇上了杜若。
杜若没参加高考,高中一毕业就来美国读艺术了。大学时他们还一起吃过饭,后来贺凌风分手,一下子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络,万念俱灰地出国。
从那之后杜若再也没见过他,这些年里找过也打听过,但都无功而返。久而久之,杜若也懒得去想他了。直到这天,在中央公园晨跑时竟然看到一个身型动作都他很像的人,杜若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走近了发现那人看自己的目光也是欲言又止。
中央公园有六分之一个曼哈顿那么大,纽约的几百万人里怎么就遇上你了呢?
杜若轻轻叫了他一声,换来了贺凌风微笑的点头。
两个独自在异乡漂泊的人骤然一相逢,对彼此的亲切感抵消了许久不联系的生疏,杜若主动拥抱了贺凌风,算是原谅了他单方面的绝交。
这还是分手后贺凌风得到的第一个拥抱,五年了,没有林鸿就再也没人抱过他了。
见贺凌风搂着自己没撒手,料想他这几年的日子也不好过,杜若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但嘴上还是得理不饶人的,“你委屈个什么劲啊,玩消失的时候不是很洒脱吗?你拍拍屁股走人,我们都快伤心死了知道吗。”这个我们当然是指她和宋子谦。
“对不起。”
杜若继续数落到:“你也太绝了,是不是这世界上除了林鸿,其他人对你来说全都是能随便抛下不要的?”
这么多年了,再从别人嘴里听到他的名字,贺凌风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情不自禁就点了头。
“你还敢点头!”杜若气得拍了他后背一下。
过后,杜若把自己的地址和联系方式都给了他。贺凌风也没客气,当天晚上,下班回家的杜若就在门口捡到了一只求蹭饭的贺凌风。
人美心善的杜若小姐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俩人聊了近况又回忆了往事。
杜若说她和宋子谦准备在明年春天结婚,问贺凌风这些年里有没有个能做伴的。
没过脑子的话,问完杜若就后悔了,他要是有的话,今天还能提着酒来找我叙旧?这几年,怕是连个能稍稍走进他心里一点的人都没有吧。
“我以为你们学心理的,比别人看得明白呢。”杜若把菜往他面前推了点。
“明白的越多越会难为自己。”贺凌风淡淡地说,“人类的局限性太大。”
已经聊了这么多做铺垫,杜若觉得没必要继续打哑谜了,直言不讳地说:“你真这么放不下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我找了,没找到。”
杜若掏出手机,“我这就有林雏的微信,你要吗?”
贺凌风摇摇头。先不说这些年林鸿是不是已有新人在侧,自己好不好继续打扰。就算他也孑然一身,他们还能回到从前吗?弄不好又是一次两败俱伤。
杜若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扣,叹了口气,“你不能这样,你需要一个……”她捋了把头发一拍脑门,“完了,我忘了那词用中文怎么说了,嗯……closure,you nee三十的人了,脸皮
怎么还越来越厚了呢!”
“我不要脸了。”贺凌风笑着说,“没用。”
贺凌风回国的消息在人数并不全的高中微信群里炸了锅,林雏第一个通知了林鸿。林鸿对此事的反应很平淡,“回来呗,管天管地的……管的着人家回不回来吗?回来就挺好的啊……爱回来不回来!”
“说要聚餐呢,你去不去?”
“不去!”
“你怎么这么大气性呢……”
“快过年了,账要不回来,急的。”
“奥。”林雏装作信了他鬼话的样子,不经意间又把酒店名报给他了,“没事就来吧,等你哦。”
林鸿默默记下了地址,本来想着没事就去那边兜一圈,能不能碰上的……万一碰上了说不定能叙叙旧呢?
结果聚会那一晚上他都在改方案,为了明天见tda的唐总。
毕业后你就会发现,每次聚会到场的人都是固定的,第一次同学会就缺席的人,日后在同样场合看到他的几率为零。
“班长!”贺凌风的后心忽然挨了一巴掌,一声闷响,转过头来就看见米一粟——他又胖了,已经彻底从一个可爱的胖男孩,进化成了一个不可爱的胖男人。
“手劲不小啊。”贺凌风握着他的手晃了晃,摸着肉里嵌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翻过来一看——是戒指。
“你都结婚了!恭喜啊。”
“孩子都一岁啦!”
“有照片吗我看看?”
米一粟一听高兴坏了,平时发朋友圈里都没人点赞,今天遇上自己想看的了!
“你看我妮儿——”小女孩肉嘟嘟的脸颊很可爱,眼睛应该是随了妈妈,水葡萄似的又黑又亮。
“哎呦老米啊,又晒娃呢?”
一转头就看见了赵程昊,上学那会儿他就长得成熟,如今快三十的人了,竟没多大变化,就是多了点胡子。
“你……”贺凌风还没开口,赵程昊就使劲抱了他一下,接着捶了他胸口一拳,“不够意思!”
“当时小不懂事,跟自己置气呢。”
“读博累吗?那边压力大不大?”
“还行,你忙什么呢?”
“毕业开了个健身房,送你张卡——有空常来啊。”赵程昊说着真的掏了张健身卡给他,还有自己名片,“以后别置气了,大家都常联系着点。”
“行。”贺凌风笑着接了过来。
高中毕业八年,曾经对着一张黑板嬉笑怒骂的少年郎们早换了心性改了模样。有人专心事业,有人专心读书,还有人结婚生子,忙这忙那的,不过都是为了让年月显得不那么蹉跎而已。
“也就咱俩还在读书了吧?”落座后,段轶轶忽然对贺凌风说,“美国好待吗?我也想出国读博。”
“我记得你是……”
“苦逼医学生啊。”段轶轶一摊手,“都是林雏那个混蛋忽悠我学医!天打雷劈她!”
一听林字贺凌风的心揪了一下,又听到雏这才放下去。
“我看看是谁在议论我呐——”话音未落,林雏就拥着路佳文进来了,和神采奕奕的林雏不同,路佳文看起来有点疲惫。
一身寡淡的黑西装愣是让林雏穿出了风度,她眉眼利利的,和林鸿越来越像一对亲兄妹了。贺凌风瞧着她高了点,视线向下扫见了她的高跟鞋。
“来,我自觉给你仨腾地——”贺凌风说着要起身,被林雏按了回去,“坐着。”
“林总忙什么呢,衣服没换就来了?”赵程昊隔空喊了一句。
“忙着给我打官司呢。”此话一出,四座寂静,“我离婚了。”路佳文接着说,她举起左手来,无名指上有个明显的白印。
贺凌风想起自己的戒指刚摘掉时也是这样的,不自在地蹭了无名指一下,被身后有心的林雏看了去。
“哎这是喜事啊!”一直面无表情的路佳文终于笑了,“我现在是单身富婆了,今天我请客!终于摆脱渣男了,真他妈高兴。”
段轶轶捏了捏她的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有人的戒指在柜台里摆着,有人的戒指在爱人的口袋里藏着,有的戒指戴着戴着就紧了,还有的戒指戴着戴着就没了。
贺凌风的思绪忽然被牵得好远,他开始漫无边际地想:不知道我的戒指林鸿还留没留着?是卖了还是辗转给了新人?
直到林雏在他身边落座,贺凌风不由得向她身边靠了靠。却见林雏没什么反应,该吃吃该喝喝,该聊天聊天,就是没有一丝搭理自己的意思。
曾经也是住过一个家的人,是朋友更算是半个亲人,自己的不辞而别对她的伤害肯定比对在坐的老同学大得多。
不过既然她肯来,应该也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
“雏……”贺凌风大着胆子叫了她一声,“你现在是律师了?”
“嗯。”林雏夹了块鱼,就着茶咽了下去。
你哥怎么样?还那么累吗?这些年有人陪吗?还是一个人扛起所有事吗?
想说的太多,但又觉得唐突,贺凌风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美国好玩吗?我知道杜若也在那。”林雏忽然说道。
“是,我俩现在都在纽约,”一听她主动说话贺凌风赶紧接话,“有空来找我们玩。”
“林哥忙啥呢?不来玩呢?”不知是哪个没眼力界的问了一句,林雏不动声色地说:“他忙得可多了,现在上有老下有小的……”
在一边喝茶的贺凌风呛了一口,林雏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补充道,“上有屁事不干的大老板——下有屁事不懂的小徒弟。我估摸着,”林雏看了眼表,“这会儿一人在家加班呢……”
“一人”这俩字入了贺凌风的心,他欲盖弥彰地举起茶杯又想喝。
林雏一把夺过他的空杯子,“喝酒!喝茶够意思吗!”
“我先以茶代酒敬你一杯,欢迎回归。”
“欢迎回归!”贺凌风站起来,接受众人的致意。
林雏跟着林鸿跑过几个酒局,学会了带节奏也学了一身让酒的坏本事,滴酒未沾就指挥着大家把贺凌风灌懵了。
几年没见,贺凌风的酒量也见长,林雏记得他之前没这么能喝的。为了灌醉一个贺凌风,她折了一个路佳文和一个赵程昊,聚餐在路佳文对渣男前夫的控诉中结束,“生生生!就他妈会让老娘生!生就生吧他们都劝我,反正早晚得生……可这玩意儿,老娘挺着个大肚子脚丫子肿得和船似的他乐呵呵去找傍尖儿……我说你怎么不让她给你生呢——一看人那儿先一对儿龙凤胎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我,我好!”赵程昊搂着她,“我这人特好——不、不抽烟不喝酒,身材还好!”说着就开始扒上衣。
“行行行,你俩日后常联系啊。”林雏赶紧把俩醉鬼分开,认识她的服务生忙跟上来,“我帮您。”
“谢谢谢谢。”
“林小姐怎么结账啊?”
“刷我卡!”一听结账路佳文来劲了,把钱包掏出来,砸了林雏胸口一下。
“我、我来,我太不是东西了……应该我请,我……”贺凌风也跟着掏钱。
一听这话,林雏把路佳文往服务生那一塞,转来扶着贺凌风,“你怎么不是东西了?”
这些年她一直没能从林鸿嘴里套出有关分手的实话,现在就只能指望着贺凌风告诉她了。贺凌风鼻子一皱,“我把他丢下了……”
“把什么丢下了?”
“他。”
“哪个他?”
“还能哪个他,我就一个他!”
贺凌风说着说着不走了,靠着林雏就要睡。
“哎呦卧槽!”林雏的小细高跟可经不住这个折腾,她让人高马大的贺凌风压得站不稳了。
“轶轶、轶轶!帮我扛着他点,我先送那俩痴男怨女回家。”
体谅段轶轶明天还要考试,大家就没太让她。
安排醉得不太厉害打上车,又亲自送烂醉如泥的二位各回各家,林雏再回到酒店都十一点多了,就见贺凌风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干嘛呢!冷不冷啊!轶轶呢?”
“男朋友接走了。”贺凌风缩着脖子说。
“我说你在外面干嘛呢,冷不冷啊,快上车!”
“我不!”贺凌风态度很坚决,“我也要等我男朋友来接我。”
林雏听得一愣,一脚跨上他坐的台阶,撑着腿问:“你男朋友谁啊?”
“林鸿。”
“你俩为什么分手?”
“我俩分手了?”贺凌风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一番反应把林雏吓得不轻,心想这别是喝傻了吧。
贺凌风自己回了回神,一撇嘴,“是分手了他不要我了。”
林雏半天没说出话来,她其实连谁提的分手都不知道。只看林鸿那个劲,还以为贺凌风提的呢,现在看来不像是这么回事。
这明摆着两厢里都有情义在,怎么还能说分就分到现在才想着挽回呢?林雏是一万个不理解,半天没说上话来,最后伸手弹了贺凌风后脑勺一下,“你怎么才回来呢?”
贺凌风把脸埋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磕着,“我害怕面对他、我害怕他还是不要我、我害怕我俩就这么彻底掰了我连个念想都没了。”
林雏叹了口气,褪掉好看不实用的高跟鞋。腊月天里,地面冷得像是踩在刀子上,她光着脚把站都站不稳的贺凌风抗进了自己车里,“你等着,我再把那个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