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他就像个孤魂野鬼
巡逻路上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
三名身份可疑的男子想要越境,被单桥和守边员拦了下来。三人身上没有携带武器、毒丨品等越境者时常携带的东西,威胁性不大,但在边防赶到之前,单桥不敢离开,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回到库塔村时,天都快黑了。
叶小船在村口巴巴等了大半天,又着急又担心,根本顾不上细想金岷海说的话。
如果单桥天黑都还不回来,他就要骑上马去沿途找人了。
可当守边员的马群出现在远处时,叶小船又登时清醒了下来。
他哥没有出事,平安回来了。
单桥牵着马去马厩,熟练地给辛苦了一天的马儿喂粮草。
叶小船有些犹豫,还是跟了过去。
金岷海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去牧民的厨房里“偷师”。金岷海是那种和任何人都能玩在一起的性子,短短一天时间,就已经跟哈萨克小伙学了点儿冬不拉的皮毛。
“哥,我早晨……”叶小船低着头,双手局促地背在身后,支吾半天放弃了解释,只想求个原谅,“你别生我气。”
气温很低,单桥却没穿多少衣服,说话时吐出一片白雾,“今晚还得住一晚,明天一早出发。”
叶小船愣了会儿,“嗯,我知道。”
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单桥心里怎么想,不知道单桥说这无关紧要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单桥回来之前,金岷海那些话都被他压在心里,没空去琢磨,现在单桥回来了,他脑中才开始一遍一遍回放——
“你哥也不轻松。”
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都看出来了,他的这份感情,让他哥感到沉重。
其实无需金岷海说,他也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单桥来说是个负担。
只是他舍不得放弃,没有办法放弃而已。
人都是自私的,谁不希望自己能活得好?
他活得好的前提是能时常看到单桥,最低限度是和单桥在同一座城市。
但现在金岷海却把他的自私挑明了,甩在雪后明亮得刺眼的大地上。他终于不得不直视自己丑恶的一面。
“叶小船。”单桥忽然喊了声。
叶小船刚才无精打采站在一旁,神情讷讷的,此时一回神,看上去格外紧张,“哥?你叫我?”
单桥不做声地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不舒服?”
“没有。”叶小船连忙摇头。
单桥走近,抬起右手,用手背碰了碰叶小船的额头。
叶小船往后一倾,腰背僵得发酸。
“没发烧。”单桥收回手,眉心却仍然浅蹙,“药都吃了吗?”
昨天将叶小船一车人救回来时,单桥看了看每个人的情况,分了些药。叶小船情况还好,年纪轻,身体素质也不错,但长时间待在寒冷环境中,难说不会突然患病,所以单桥也给了他药,让他按时吃。
叶小船很心虚,下午那一次药他因为心烦加着急而忘了,药片还放在毡房里的木桌上。
“吃了。”犹豫了两秒,叶小船别开视线说。
单桥没多说,“嗯”了一声,继续给马儿喂粮草。
叶小船看着单桥的背影,指甲渐渐嵌进了掌心。
他哥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不,他哥一个人能过得更好。
而没了单桥,他就像个孤魂野鬼,无处着落。
晚上所有人聚在一起吃饭,金岷海对大家表达了感谢,还现学现卖,弹了回冬不拉。
牧民们晚上围着篝火跳舞,前哨班的边防战士也跑来凑热闹,单桥没兴趣,打算回毡房。
金岷海想拉叶小船一起玩,叶小船不是爱玩爱闹的性子,一腔热情都在单桥那儿,对金岷海的邀请无动于衷。
“忘了我下午说的话了吗?”金岷海说:“试着放过你自己,也放过你哥。一起喝喝酒唱唱歌而已,你就一点也没想过改变现在的生活状态吗?”
“我……”
“别这么纠结小船,这里这么多人,试一试而已,如果实在不习惯,再回到习惯的生活方式不就好了?”
若是平时,叶小船绝对不会同意,但金岷海下午的话戳到了他心窝子上,而单桥在马厩里的关怀又让他觉得,真的是自己束缚了单桥,如果没有自己,单桥会像高原上的鹰一般翱翔。
“哥!”见单桥和一位牧民说完话,马上要回毡房了,叶小船下意识喊了声。
他的背后点着篝火,阴影里唯有他的眼睛格外明亮。
单桥转身看他,说:“想玩就去。”
金岷海拉了叶小船一把,朗声道:“你哥都让你跟我们一起玩儿了,你还犹豫什么?”
话音刚落,几位年轻牧民就围了上来,说着汉语哈萨克语相间的话,将二人拉入人群中。
叶小船有一瞬间脑子是空的。
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和单桥一同回毡房,一是和这群连名字都认不全的人唱歌跳舞。
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选择别人。
单桥已经转过身去,身影在篝火的阴影里渐远。
叶小船觉得什么都静止了,只有单桥在离他远去。
他伸出手,想要叫喊,可周围人声鼎沸,顷刻间将他拽入狂欢的洪流。
叶小船,放弃吧。
脑中一个声音说。
叶小船,你已经做出选择了。
叶小船,不要再自私了。
叶小船,你是你哥的负担。
单桥找来炭,将炉子点起来,昨晚的炭太少,下半夜就熄了。单桥多拿了几块来,保证能烧到天亮。
他倒是不怕冷,但叶小船刚从力塔克森林里出来,且已经奔波了好几天,抵抗力一降下来就容易生病。
这里是高原,连简单的感冒也可能引起严重问题。
歌声与欢呼被隔绝在毡房外,炉子刚生起来,周围冷得刺骨。
单桥坐在炉子边搓了搓双手,牵开被子睡下了。
叶小船整个晚上都处在梦游状态中。
他从来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跳过闹过,叶勇龚彩夫妇给了他一个家,却将他变成一个怪物——他扭曲、偏执、阴沉、自私,除了单桥什么都看不到,平常人的快乐他也从来体会不到。
他在喧闹里变得木讷,只想尽快结束这场与他隔着一个世界的闹剧。
狂欢散场,金岷海赶上来,“感觉怎么样?”
叶小船摆手,一言不发向毡房走去,起初是走,然后步伐加快,最终变成了跑。
他没有别的感觉——除了“想要见到单桥”。
冲进毡房时,叶小船呼吸已经变得急促,可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着急什么。
单桥还醒着,目光如常,语气也如常,“在高原上不要跑太快。”
叶小船看到榻上铺好的两个垫子。单桥没有因为早上的事而把垫子隔在木桌两边,垫子仍然是挨着的,但中间隔着成年人手掌宽的距离。
叶小船心脏忽然缩了一下,紧绷着的肩背逐渐卸去力。
这一掌宽,是单桥在提醒他注意分寸,可在提醒他的同时,也给他留足了尊严。
外面终于安静下去,叶小船安分地躺在自己的垫子上,背对单桥,过了很久才悄声转过去,在黑暗里看着单桥的轮廓。
哥。
他无声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后半夜,单桥醒了,炉子还没熄,极其微弱的光线中,单桥隐约看到,叶小船的眉心皱得很深,好像是被什么给魇住了。
单桥没有叫醒叶小船,也没有继续睡。
炉子点太久没人守着怕出事,他看了叶小船一会儿,重新躺回去,清醒到天亮。
守边员们缺的是蔬菜与药品,不缺羊奶羊肉,单桥一说要走了,年轻牧民就赶紧往他车上搬奶制品和羊肉。
他每次都会象征性地收一些,多的全部退回去。
“哥,我来开吧。”叶小船说:“这条线我熟,而且我休息一天了,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
单桥想了下,拉开副驾的门。
出发了,叶小船沉默开车,单桥闭目养神,金岷海坐在后座左侧,一时也没有说话。
高原上景色极美,离开积雪路段后,四周就像变魔术一般从冬景转为斑斓的秋景。叶小船早就看习惯了,金岷海连忙拿出手机拍照,大概是忘了此时已经不在包车途中,居然拍了拍驾驶座的椅背,“小船,前面停一下,这儿风景不错,帮我拍两张。”
单桥睁开眼,看了眼后视镜。
叶小船注意到单桥那个极小的动作,蹙眉道:“今天得赶路,晚上要回到远城。”
“抱歉抱歉。”金岷海笑了笑,“这么漂亮的地方,我都忘了咱们的行程已经取消了。”
午饭在一个小镇里解决,之后单桥和叶小船换了位置,金岷海开始和叶小船聊天,话题偶尔被引向单桥。
“单哥原来是退伍兵啊?”金岷海由衷道:“难怪身上有种不一样的气质。”
这话没有人接,金岷海却能自己说下去,“其实我小时候也想当兵,特别想穿军装,长大之后却没那么坚定了,怕吃苦,也怕累,没那个毅力,只好选择普通人的路——考一个一般的大学,做一份一般的工作。”
单桥出人意料地说:“普通人没谁不苦不累。”
叶小船立即看向单桥。
单桥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也对。”金岷海以与朋友闲聊的口吻道:“普通人谁又能彻底轻松呢?轻松都是展现给别人看的。”
路程后半段,金岷海讲起自己从大学开始创业,一路打拼到现在,将将在一线城市有了个立足之地,绷了好几年,至今也不敢放松,因为只要松了那么一点儿,后来者就会挤上来。
“不过往前一回想,也不全都是辛酸苦辣。收获也挺多,就算将来失败了,也长了经验和见识。”金岷海笑道:“单哥,小船,今后你们如果来南城,就告诉我一声,我带你们玩儿。”
单桥礼节性地点了个头。
“小船,你想去我那儿吗?”金岷海突然问叶小船。
叶小船刚才一直在走神,想单桥的将来,也想自己的将来。
继续自私的话,那就假装没有听过金岷海昨天的话。
不再自私的话,那就必须做个了断——留在远城不可能了断,离开是唯一的选择。
“啊?”在金岷海第二次喊“小船”时,叶小船回过神来,“什么?”
金岷海温声道:“你想不想去我那儿?”
“我……”叶小船本能地望向单桥。
“想问你哥啊?”金岷海笑了声,“什么事都想叫你哥帮你做决定,你可真是个小孩儿。”
“不过也好,年纪小,未来的发展空间就大。”金岷海顿了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单哥,让小船跟我回南城玩一段时间,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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