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后世那些殖民条约不同,穿越者甩出来的这份“抚远号条约”,从根本上就没走殖民路子。
后世殖民者逼迫土著政权签订条约,大多数时候,着力点都在商贸上面。
譬如大名鼎鼎的鸦片战争系列。这其中最重要的,包括赔款,五口通商,协定关税,废除公行制度,准许自由贸易等条款,都是旨在给英商打开对华贸易方面的桎梏。
至于说殖民者和土著政权之间的关系说实话,满清政府倒台时,再没有比英国佬哭得更伤心的人了从哪里再能找来一个如此配合殖民者吸国民血的政权呢?
所以说,在大多数时候,人数相对稀少的殖民者,其目的都是赚钱而不是颠覆。他们的核心诉求,是把殖民地改造成原材料供应者和工业品倾销地。
而穿越者不一样。
穿越者一开始就是奔着吞并去的。
这一条中心思想,体现在条约上,首先就是“租界”这个词的消失。
在“抚远号条约”上,没有出现后世必备的租界条款。因为这里面有一个主权陷阱有了租界,就相当于承认这片土地是有主的,不然干嘛要租呢?
所以装糊涂也罢,掩耳盗铃也罢,自这份条约伊始,就只有“使馆区”和“自贸区”这种淡化了主客关系的名称。
很简单的未雨绸缪。
至于条约上其他关乎贸易的条款,虽说乍看起来和后世差不多,不过在执行上可就属于南辕北辙了。
在这个位面,即将被铁炮砸开大门的安南,穿越势力执行的将会是“腾笼换鸟”的长期政策。在这种局面下,势必不会出现“大力发展地方经济”这种剧本。
即便要发展,那也要等到很久以后了。条约上那些有关于商贸的条款,其实大部分都是幌子。真正目的,是给安南底层民众解开人身依附关系,方便他们日后自由迁徙。
当日晚间。
升龙府紫禁城,皇宫。
话说,升龙府内不但有紫禁城,包括内外城皇宫御道三大殿等一应建设,其实都和中原王朝一模一样除了规模小点。
今晚的皇宫大殿内,粗若儿臂的广南红烛好似不要钱一样遍插于壁,殿内灯火通明纤毫毕见。安南国后黎朝的君臣文武,正齐聚于此,共商大计。
当其时,一个高瘦有力,身穿薄甲,头顶用红色锦带绑着发髻的中年武士,正站在殿中侃侃而谈“皇上,王爷,如今之局,只好放手拼死一搏,否则我大越国国祚难保!”
“还请王爷下令,即刻遣使与阮主休息。再抽回南边峥江一线大军,并升龙府左近各营,合兵一处,与明军决一死战则可!”
说出这一番杀气腾腾话语的男人,是中府大将郑玉。
安南的中府大将,放在我大清就是九门提督,相当于升龙府卫戍司令,是政治地位非常高的一员武将。
如此紧要的位置,掌权王爷郑梉自然要交给心腹。郑玉其人,正是郑梉族中从弟之一。
要是在往常日子里,似郑玉这等心腹大将在殿上摆出军略,群臣是一定会考虑斟酌后再决定应对的。毕竟从、这厮口中说出的东西,有可能是王爷本人的意思。
然而今天不一样了。
郑玉话音刚落,一旁马上就有一个苍老尖厉的音调发出“说得轻巧。调大军回来,如何与明军大舰交战?府外码头游过大河吗?”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文官袍服,身材干瘦的小老头。与此同时,老头身旁几个同样穿着袍服的文官们也在点头,集体表达了对郑玉荒唐言论的不满。
见此情形,郑玉急忙解释道“或可诱敌来攻,或可坚壁清野,总之,战守大计不容轻慢!”
“这是装瞎子吗?笑话!”
刚才那个小老头这次干脆一甩袖,从班列中站出“明舰来去自如,每每打完铳子便出海修补,不几日旋即复来。你我都心知肚明,彼辈摆明就是仗着船坚炮利,反复袭扰我大越都城,且此举颇有成效。”
老头大声质问道“郑玉,你自己说,明人要何其蠢笨,才会中你的计,驱赶水手下船攻打城池?”
“再有,纵是明人下了船陆战哼,日前在横蒲县(鸿基)一夜间被明人杀光的那两千精锐,你又怎么说?”
“眼下升龙府已然半壁颓废,无需郑玉你坚壁清野,大约士民今后也要忍饥挨饿,四下流离,进而揭竿为匪的。”
逐条堆完郑玉后,老头不再搭理对方,而是转身面对陛台“皇上,王爷,如今局面,明人骤然发难,已然动摇我大越国本。照此行径,不出半岁,我等便是亡国之君臣了!”
老头说到这里,拱手弯腰行了大礼,然后取下了头上的薄纱硬翅幞头,捧在手中,一脸推搪地说道“老臣放胆一言。如今之计,唯有与明人虚与委蛇,暂且相从。待他日探得彼辈虚实,谋定而后动,我辈定能驱除明人,朝野再行振作!”
听完老官儿一番言论,高坐于二层陛阶上的一位穿着四爪蟒袍的中年人,终于有点动容。
此人正是后黎朝如今的掌国权臣,清都王郑梉。
而坐于陛台最上面一层,身穿皇袍,面无表情,犹如一尊木雕一样的年轻人,则是后黎朝第十八代皇帝黎神宗黎维祺。
十三年前,当时的后黎朝权臣郑松,胁迫当时的皇帝黎敬宗自缢而死,并拥立其子,当时还是一个幼儿的黎维祺为帝。
十三年后,郑松已死。然而郑松之子郑梉,却依旧以权臣的身份,坐在了皇帝黎维祺身旁。
现如今的后黎朝,正处于一个安南版的汉末时代权臣挟天子以令诸侯,频频发动对南方割据势力的讨伐战争。
可惜在这个位面,郑王爷统一国家的进程被乱入的穿越者打断了。今天,原本因该高居殿堂,听取大臣攻伐南方阮氏报告的郑梉,硬生生听了一肚子战和两派的激烈争论。
事情到了这一步,看到往日谨慎的朝臣已然毫不顾忌地讲出种种亡国之语,郑梉知道,大灾突临,国破家亡在即,明人条约一事,必须做出决定了。
下一刻,方面,宽髯,大腹便便的郑王爷先是挥手示意将军郑玉退下,然后又温言安抚了老人家“黎司马老成谋国,说得都是肺腑之言,无罪有功。”
紧接着,郑梉扭头看向了今天出使敌船的关键人物郑春堂。
“郑春堂,你来说,那明人此来,可是果真有覆我国家之意?”
原本在一旁默不作声,努力降低存在感的郑春堂,这一刻冷汗都下来了。他清楚,现在是关键时刻,接下来的回答,会影响到整个北方郑氏未来如何面对明人。极大的压力令郑春堂汗出如浆。
“禀王爷。”无论心理如何,作为上明人船的正使,郑春堂都得出列说清楚“在下官看,明人此番武备精良,兼且骄横跋扈,当是有备而来。”
“如今局势险恶,我大越国外有强敌,内有不臣,依下官之见,不妨稍稍虚与委蛇,以待来日。”
郑梉现在已经十分清楚底下百官的意见了。
除了一部分数量不多的死硬派之外,其余人等,包括绝大部分文官,都是赞同和明人签订条约的“投降派”。
这里面最重要的原因,除了坚船利炮之外,文官们业已说得明白南方阮氏。
安南国土狭长,天然就容易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历史上安南人自家搞南北对抗的时间很多。哪怕在后世,六十年代,南北双方也是狠狠大战了一场后才重新统一。
所以说,一直以来,对于北方“挟天子”,拥有法统正义的郑氏来说,其最大的敌人,就是割据了半壁江山的南方阮氏。这一点哪怕是明人的巨舰大炮轰到了门前,也是无法改变的。
所以方才辩论中,文官们或明或暗都提示了掌权者不能和明人死拼,否则阮氏会渔翁得利。
事实上不用文官提醒,郑梉身为秉国大臣,自然能看到这一点。而且他预见到另一种更坏的情况明人勾结阮氏,直接推翻后黎朝,另立新朝。
郑梉十分肯定,明人是做得出来这一手的。因为一直以来,就在升龙府更北方,靠近大明国界的高平城,依旧有一小股“前莫朝余孽”割据存活,郑氏始终无法剿灭。究其原委,就是因为这股莫朝余孽当年得到了明朝册封,依旧保持着“正统”的牌子,背后有明人撑腰。
这种事已经发生了许多次——但凡在中原王朝的朝贡体系内生存的小国,其国中一旦出现争位换代之事,胜利者往往都会在第一时间派出使节去请求中国皇帝的册封。
综上所述,在收集了大量意见,权衡了所有利弊后,郑梉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与明人“和谈”。
“我意已决,便是毒酒,也只好暂且饮下。”
“郑春堂!”
“臣在。”
“明日一早,便着人去明船,与明人商议。”
“遵命!”
下定决心后,郑梉很快决定下了和谈人选。
既然大方向定了,接下来,自然就是想办法和明人讨价还价了“来人,请和兰商人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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