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扁担虽说是南城土著,不过他在南城已然没了家当,成天寄宿过活。
早年间贺扁担刚成人时,家中还是有一院房的。后来一场疫病过后,贺扁担没了双亲。不但如此,由于之前欠下的债务和药费,导致房子也被债主收了,贺扁担于是变成了流浪人。
好在这小子已经十七岁成年,又生得牛高马大,还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长马脸,给人做工扛活也饿不死。于是他就张罗了一副荔枝木扁担,在南城过起了力夫的日子。时间一长,这个吃饭没够,笑起来有点傻乎乎的马脸小子,就被人称呼为贺扁担了。
匆匆几年时间过去,贺扁担的个头倒是没有被担子压垮,反而又长了一点。可这样一来,他的骨架就更显得晃荡了......时常吃不饱的人,是没有多余肌肉的。
今天贺扁担的任务,是挑“机制碳”去老客户胡老爷府上。
这种在市面上新出的“机制碳”,虽说是个怪名字,但是自打出现那一天,就成为了中产以上人家喜爱的新型燃料。
黑乎乎,六角形,模样规格都相同的碳棒,火力平稳,燃烧时间是普通木炭的三倍,而且没有烟雾不爆灰,非常适合做饭烧茶温酒烤鱼等等需要掌握火候和时间的场合。
另外,从价格上来说,普通木屑稻壳做的机制碳,虽说贵一点,但是综合效能算下来可又比传统木炭便宜了,所以购买之人众多。
昨日接到吩咐后,贺扁担今天早上就去了南城外码头,从胡家的老关系杂货店里领了更加昂贵的“高级果木机制碳”出来,一路挑去了胡家供胡老爷会友品茗用。
当他挑着第二担碳棒路过县衙时,年轻人发现大门口突然演起了大戏,于是他乐呵呵去凑了一把热闹。观赏完了六君子站笼的英姿后,贺扁担又回头挑起担,赶在午前送到了胡老爷府上。
在胡家柴房卸下担子,又帮着倒了一回垃圾,扁担这才从伙房管事手中结了把铜钱,高高兴兴回了窝。
贺扁担的窝就在菜市口背后,一条名叫“古早街”的破巷子里。
这条破巷子属于明代的贫民区,里面住的都是底层小市民。其中有一院房,左右厢房都被房东租给了附近的力工挑夫,贺扁担就在其中拥有一张床位。
急匆匆回到古早街后,贺扁担先是在院门口探头一看,然后他放了心:院当中一口大锅正从锅盖缝隙中冒着热气,看来还没到开饭时间。
进屋后在墙边老位置放下挑子,贺扁担二话不说,拿起瓢在角落的水缸里舀水狠灌一气,之后他用袖子抹了嘴,喘口气,这才和同屋的“室友”打起招呼来。
室友们都是睡一个大通铺的糙老爷们,回来早的,有人躺在铺上抽烟锅,有人躺在铺上假寐,总之,这些下苦人都在抓紧一切机会恢复体力。
唯一能把苦力们从铺上喊起来的,也只能是开饭的喊声了。随着当当当的铁勺敲锅声,不用说,大伙都麻利地出了屋。
此刻的院当中,站着一个黑胖,一脸恶像,胳膊比旁人大腿粗的老女人。
这女人叫桂嫂,看架势就晓得是包租婆。桂嫂一家在贫民区算是混得不错,她男人在城外码头上当管事,她本人则负责出租做饭等杂活。
院里像贺扁担这种力工,大部分都在桂嫂这里包了伙。原因不是桂嫂做饭好吃,而是桂嫂做饭便宜。
便宜,自然就没好货。所以当桂嫂揭开锅盖后,不出意料,今天又是一锅大杂烩。
这一锅米粥不像米粥,米饭不像米饭的吃食,是由四成的糙米,三成的菜蔬,以及三成的红薯混合熬制的。
颜色可爱的菜粥,散发出的甜甜香气四下弥漫。但是力工们都知道,这吃食其实并不好下咽。
尽管如此,一伙饥饿的人还是纷闹着从桌上取了粗瓷大碗,挤在锅边,眼巴巴看着桂嫂用大铁勺分饭。
“没点规矩,撑死你个球囊的!”每到这时候,黑胖,负责舀饭的桂嫂就开始骂骂咧咧。不过骂归骂,桂嫂最终还是给每人都舀上了满满一大碗薯丝菜粥饭。另外,一旁的小坛子里,人均还会领到一根咸萝卜或者咸菜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涪陵牌的。
下一刻,贺扁担又挨打了。
贺扁担这人,平时看上去还是蛮聪明的,但是一到吃饭时间,他的智商就降成了负数。从小到大,扁担为此挨了不知道多少顿打。
今天是老一套日常:贺扁担领完自己的一份后,又伸手去坛子里多抓了萝卜,然后就被桂嫂用搅饭的棍子在脑袋上敲了两下。
就地蹲在院里开吃的劳力们,笑呵呵看着这一道保留节目。大伙都知道贺扁担常年吃不饱,也都知道桂嫂是个面黑心软的女人,所以挨了两棍后,贺扁担最终还是拿着战利品,笑呵呵地挤进人堆,大口喝起菜粥来。
接下来就是这帮苦力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了:一边坐在井台上唏里呼噜填肚子,一边天南海北的胡吹大气,交流苦力世界的信息。
最近一段时间,大伙的主要关注点,是伙食水平的提高。
在这之前的岁月里,桂嫂煮出来的粥,里面放得盐很少,在某些时间段,甚至都不放盐。苦力们日常补充盐份,全靠坛子里的咸菜。
然而咸菜也不是那么好补充的,每逢城里盐价波动的时候,桂嫂的咸菜也就变得不那么咸了。
盐是人体细胞调节液体渗透压的必备物质。对于体力劳动者来说,盐份是保证喝下去的淡水转化为汗水的关键一环。
后世的油腻男女们见盐如见蛇蝎,但是要让这帮人像贺扁担一样挑几天担子,那他们就要拼命喝盐汽水了,否则人就会休克直至死亡。
所以一直以来,饭菜里的盐份含量,都是苦力们很在意的一个环节。
结果自两三个月之前,情况有了变化。
广州城里的人突然发现,南边那一处新城工地上,有一个很大的空子可以钻:凡是去给曹总兵抗活的人,都可以在工地上买到便宜的盐。
这位夷州来的总兵官,手面阔绰大伙都是知道的,之前在白鹅潭,搬出银龙给丘八们发饷的故事,至今还在城里流传。
而他老人家的手下,毫无疑问也继承了老大手面阔绰的传统:同样的价格,同样的重量,人们能从新城工地买到上好雪白的盐粒,而不是黑乎乎,搀着沙子发苦的官盐。
如此一来,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有人看到了其中利益,组织了大批苦哈哈跑去工地上做工——只有工头可以买盐,手下的工人越多,买到的盐越多。
注意,这个配额是额外的,工人的工钱依旧照发。
这种掩耳盗铃的规则,一开始主要是为了稍稍降一点物议:给我干活的人才能买到盐,没毛病。
这样持续一段时间后,当曹总兵在北方大捷的电报传到广东那一天,规矩改了:是个人掏银子就可以批发盐,数量无限,千两起卖。
于是在新城码头上,两广盐枭蜂拥而至。这些人带来了银子,广西稻米和从山里忽悠来的卖身工。换到盐后,盐枭们就日夜不停地雇人装船,然后消失在珠三角无穷的水道中。
与此同时,新城同样在给本地盐商系统大肆批发盐产品,从盐粒到雪白的精盐样样都有,价格低廉,童叟无欺。
遇到这样一位拥有战列舰的霸道总裁,广东本地的盐商系统是无法对抗的,只能选择合作,也可以理解为强x。于是无穷无尽的盐货就以新城为中心,开始渗透到了两广各个角落。
这件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两广盐价和隔壁的福建一样瞬间大降,贺扁担碗里的菜粥,变成了好吃很多的咸味粥。他手中的咸萝卜,也真正可以称之为咸菜了。
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每到吃饭时,大伙总要快乐地讨论一波新城码头上那无穷无尽的盐货。院里的劳力,其中就有好几个在码头扛活的,所以他们很清楚每天要卸下多少。
而今天餐会的兴奋点是,有那去过夷州干短工的人回来实锤了:夷州有盐山,据说是湖中的盐龙吐出来的,有几十丈高,怎么挖也挖不完。
每到这个时候,桂嫂也会用长满茧子的胖手拍一拍胸口,说两句“菩萨保佑曹大将无病无灾”这样的祝福语言——在桂嫂这个粗俗的底层妇女看来,能给她带来便宜盐的人,就该是长命百岁的。
今天这一碗菜粥里,不但有关于咸淡的话题,还有另一样惹人注目的东西:黄色的土豆条。
土豆这东西,在相对温暖的南方不好保存,时间一长就要发芽。虽说穿越众可以二次加工将土豆做成米粉和淀粉,但是处理土豆最好的办法,依旧是第一时间吃掉它。
于是从今年下半年开始,每当台南的农场大批收获后,都会有船只装着新鲜土豆去广州和福建。
这些土豆会用在各处工地上喂饱农民工。这样一来,穿越众就可以将当地收购的稻米储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