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桑园是一处历史悠久的庄子。这所庄子里的土地,主要产出就是桑叶和棉花。
在嘉靖帝之前的年代,庄园里主要还是种稻米的,这之后土地就慢慢被改造成了桑园和棉田,稻米也没人种了。
所以昨夜的大火,直接就让庄子里的佃户陷入了绝境。
四块桑园同时燃起了熊熊大火,这在明人意识里原本是不可能的事。即便是冬季天干物燥,然而桑园里的桑树又不是干柴一点就着,每株中间还隔着距离,怎么能同时起火呢?
这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怪事,令迷迷糊糊从床头爬起来的佃户们疑惑不已。然而很快就没时间让他们疑惑了,所有人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是跑去灭火。桑园可是命根子,没了这些精心打理的桑树,大伙可不得去要饭?
然而救火是没什么卵用的。用煤油引燃的大火,那种猛烈的火焰根本就无视了自然规律,短短时间内就将大片桑树烧了个通透,热浪和火屑四散涌动,又引燃了剩下的植株。
等人们端着木盆跑来时,看到的就只有冒着火星的树桩了。
和那些坐在地上哭天呛地的佃户不同,掌管着庄子的管事很快就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管事姓徐,是徐家的远亲。当大火烧起来后,听到锣声冲出来的徐管事一看情况,再抓住值夜的庒丁一问,就知道这火是人为的。
至于说是何方神圣跑来点着了桑园,徐管事也是心中有数的——寻常贼人夜半出没,那都是为了求财,没事跑去桑园干什么,摘桑葚吃吗?现在可是冬天!
所以这事跑不脱就是南边私港那帮外来土包子干的。要知道徐管事在最近这几个月里,可是被主家下达了监视那处私港的任务,并且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去主家那里汇报一次。
所以很清楚徐家和私港之间那些龌龊事的徐管事,第一时间就从动机上猜到了凶手。
“等明日禀告了家主,再看尔等贼人往哪里跑!”徐管事站在明亮的火场外,感受着一阵阵免费的暖风,咬牙切齿地盯住南边的黑夜开始发誓。
然而世事难预料......不用徐管事抓贼,第二天一早,贼人主动上门了。
当太阳刚刚升起,庄子里的佃户们还在收拾残局时,从南边就来了200人的港口施工队。
这些人排着长长的队列,步伐整齐,肩上扛着价格高昂的窑区产钢制工具,喊着口号就来到了港口和徐家庄子的交界处,然后开始了施工作业。
施什么工呢?拦河引流。
在港口和庄子之间,有两条小河是经过双方土地的,其中有一条还是双方之间的天然界河。
今天这帮民工的任务就是将两条小河挖断,然后将水流引到其他地方去。总之,施工的目的就是让徐家庄子断水......要不是古人没电,这会就连电也一起断了。
几百人劳动起来的动静当然不小,热火朝天的,所以佃户们很快就搞清楚了对方的意图。
大怒的徐管家急匆匆跑了过来,冲过河道上一条小木桥,然后找到了在河边一处小土丘上的几个监工。
长期负责监视港口的徐管家,很清楚这些穿着作训服的短毛是对方管事的,所以他跑上土丘后,当场就冲着对方大吼道:“尔等想做什么?”
监工明显也是认识徐管事的。看到管事气喘吁吁跑到面前发飙后,几个人顿时哄笑了起来。然后其中一个壮硕的大汉站了出来,用一口带着点杭州土话的腔调说道:“爷们做什么,还要给你报备不成?”
“混账!”徐管事大骂道:“这河是两家共用的,尔等怎敢私自改了水道?”
“这河是老天爷布的,老子想怎么挖就怎么挖!”
“好你们这帮海贼!”徐管事现在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对方今天就是故意来搞事的。于是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面这帮人,咬牙切齿地说道:“昨夜做下好大事情,今日又来断河,告诉姓熊的,惹了徐家,且等着秋后问斩吧!”
“我可去你娘的......”下一刻,一只擦得锃亮,一看就被精心养护过的牛皮靴子,踹在了徐管事小腹上。
“哎呦”一声后,徐管事在一片哄笑声中,骨碌碌从土丘滚进了河道里。
冬日的小河很浅,所以滚进水中的徐管事很快就爬了起来。此刻的徐管事一身泥水,站在只有膝盖深的河道里,他一边在庒丁的协助下往上爬,一边大喊道:“反啦反啦,海贼造反啦,叫人,叫人!”
于是乎,在大明朝几乎每天都发生的乡民械斗事件,很快就又一次上演了。
得知放火和断河这两件事都是私港这帮人的手艺后,庄子里所有佃户都出离愤怒了。几百号人很快就拿着锄头和粪叉聚集在了河岸边,双方开始隔河对骂。
骂着骂着,发现那些干活的民工并不参与这件事后,庄子里的佃户们于是发一声喊,浩浩荡荡就踩着河水冲了过来。
然后人群的头顶就炸开了一票冒着白烟的炮仗。对于这个时代极其普遍的乡族武力暴动,某势力现在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应对经验:辣椒碱催泪弹打头阵,接下来棍棒伺候就好。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几十号港口“保安”轻松就将几百号佃户打垮打散,然后胜利者毫不客气地开始“鞭尸”——哪怕是失去战斗力,趴在地上正在咳嗽的老头,也被狠狠在孤拐上敲了两棍。
有一句话叫做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几百号被重创的佃户,躺在床榻上的惨嚎声响彻云霄,一直传到了三十里外的徐宅。
徐瑾徐老爷没等到用午饭,就见到了头裹白布,满脸青肿,骑着快马跑来报信的徐管事。
问清楚情况后,感觉遭受了重大挑衅的徐老爷怒发冲冠,当即使出了士大夫通用大招:拿我片子去县衙,拘了那姓熊的混账白身说话。
然后嘉定县衙就坐腊了。
确切地说,自嘉定县正堂来方炜以下的快班衙役,通通都坐腊了。
来大县令之前和熊道有来往,所以来县令对某人的实力还是有一定了解的。虽说搞不清楚闽粤那边的将军府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即便眼下支持熊道的那些经销商,就不是来县令能惹得起的。
要知道那些经销商里同样不乏诗书人家。徐家和熊道对上或许大家碍于局势不好插手,然而他来县令作为第三方,要是发签命人去传唤姓熊的,这就等于是突破了底线,那些人肯定是要有话说的!
来县爷当初在福建可是做过一任县令的,他可不是官场二愣子。所以当他见到徐家发来的帖子,再询问几句徐家派来的豪奴后,来县令就感觉到今天要坐腊了:熊道本质上就不是个白身,人家背后是有大户和那劳什子军将撑腰的。
而徐家这张帖子则无视了这个事实,企图借用几百年来绅权的惯性来对付白身熊道。然而这种成本最低的方式通常来说,只能对付街上的草民......搞清楚状况的来县令现在头痛欲裂,因为他被两股巨大的势力夹在了中间,一个不好就要吃瓜落。
来县尊有种预感:这事无论如何他都落不了好,无非是损失多少的问题。
在心中破口大骂了坑自己的徐家一顿后,最终来县令还是无奈发出了勾票。
这是没办法的事。首先来说,来县令毕竟是正牌士大夫,哪怕熊道背后再有人,他毕竟在明面上是个白身,县太爷还是要在表明上维护徐家的——徐家人已经挽起袖子亲自下了场,来县尊没办法对那张帖子视而不见,哪怕他现在对徐家恨之入骨。
其次,虽说民不举官不究,但是徐家庄子毕竟在县尊辖下发生了械斗和放火案件。现在人家大明大方告上了公堂,那么按律,县太爷也是需要传唤原被告等人到堂询问的。
那么接下来就该快班的捕头们头痛了。
县太爷签发出勾票后,就得捕头来执行。然而捕头们当初可是私下出借人手参与过熊道拆迁事项的,再者说,这半年来大家对那处私港也是再熟悉不过,人人都在那边得过好处,所以捕头们比起县太爷来更加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何等可怕的任务。
最终,快班三大捕头之一的卞捕头在掷骰子中输给了其他两人,于是他只能自认倒霉,点起麾下几个亲信,大伙凄凄惶惶地踏上了去港口的道路。
卞捕头这次没带很多人,那些白身杂役一个都没带:被传唤的熊老爷手下是有快枪的,他带那么多人过去,一旦被误解就不好了。
然而卞捕头最终还是挨了枪:当一行人在傍晚时分来到港口外围的商业区时,发现空荡荡的商业区路口已经摆上了据马。下一刻,卞捕头脚下就被火枪打了一排铅弹,然后好死不死的,一枚跳弹钻进了他徒弟小腿,当场血流如注。
“来者何人?”
“爷爷,莫开枪,莫开枪,是我,是我啊,县衙老卞!”
“老卞?你来作甚?”
“这个......奉县尊令,来请熊老爷去喝茶品评风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