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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君启

作者:山外有水字数:7100更新:2023-12-01 05:46

越苏从沈静松那里“吵架”回来的时候, 其实颇为头疼。

“取韩先生的血,让嬴政喝下去,一口就行。”

她不是修道者, 没发现圆空大师和沈老板所秉持的理论只是看起来不同、用词不同,本质上是一样的。

沈老板说零件之间有遥远的相似性,圆空大师说神魂之间总有相似, 有相似就可换命。

沈老板说我们不过是在履行早已写好的剧本给外界供电,圆空大师说天命不可违背,历史无法更改。

只不过一个来自沙雕搞笑微科普栏目, 一个来自玄幻仙侠大型修真栏目。

要说用来换命的玉器有什么不一样, 那就是它们都浸了施术者的鲜血。

沈老板说自己不能频繁往来时空之间,也是这个道理,他真的没有那么多血可以随便造。

沈静松不是特例。

……虽然决定维护历史拯救世界的可能就他一个。

用圆空大师的话说, 他们这样跳出轮回、参透世事的修道者,最开始只是有慧根的普通人。偶尔有人在机缘巧合之下,开始参悟大道,修得一些额外的机巧,但大多数都只是抑郁而亡。

因为你看得见天命,却改不了天命。

就算你会七星灯续命, 依旧会有快步闯入的将领把灯碰灭。

但是大道殊途同归, 圆空大师能猜得出沈老板的举动, 沈老板也能猜到他到底是拿什么换命的。

终止换命的办法也十分简单。

施术者的血。

按理来说这是个死局,根本无法破局,因为施术者为这次换命付出的代价就是自己的生命, 等大家发现需要他的血来终止换命的时候,他的尸身早就僵硬了。

别说血了,连肉身都不知道还剩多少。

但是还有一个地方有他的血。

从淮阴到咸阳这么久,他和同路走来的韩先生已经不是简单的哥俩好的关系了,沈老板早就大嘴巴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甚至还通过韩先生简短的叙述把前因后果都推理出来了。

韩先生的心魂里浸着圆空大师的血。

十几年来年年用血温养,帮助拓印千年之前的魂魄。

不仅有血,还有二十年的气运呢。

“极度的惊悸或者极度的欢喜,然后一刀取他的热血。”

知道有外人在监视,沈老板没法再说更多,就是这两句话,他们都是吵了大半个小时的架,才抓到一丝机会偷偷和她说的。

反正不知道前情摘要的越苏十分懵逼。

她回去的路上还在想要不要信,万一沈老板真的倒向始皇帝没告诉她呢?

最后越苏还是决定信了,毕竟除了信沈老板她也没有第二条路好走,总不能真的嫁给嬴政做王后吧,上一个王后死得那么惨,她又不是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上赶着找死。

随后她就发现自己的境况十分危险。

这么多天不见人影,韩先生一定知道是出了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她一个人前去找他,要怎么说他才会放下戒心让她捅一刀呢?

……基本不可能的吧。

要是信哥哥还有可能,可是他是韩先生啊。

万一他不信,死的就是越苏了啊,她绝对不可能打得过一个壮年男子的。

就算——就算——她真的顺利说服了韩先生,能够把血带回来,又怎么给嬴政喝呢?这个男人对入嘴的东西极为戒备,因为一生多次被刺杀,对各种暗杀手法都极为熟悉。

当着嬴政的面偷偷把血放进杯子里

——几乎可以先放弃这个方法,反正越苏做不到,她要是做得到,她早就是国际知名大盗,也不用给沈老板打工了。

而且血液这个东西,液体不好搬运储藏,腥味又很浓重,万一被发现了她又要怎么解释呢?

真是伤脑筋……

及新帝回来了,越苏撒着娇对他说,要帮他把人给抓回来。

其实也只能她去,在其他人手里,铜戒都只是普通的铜戒,但她主动提出去,总归把不多的主动权往自己手里揽了揽。

然后她就被多疑的君主摁住,在脖颈上吸吮出一颗明显的吻痕。

越苏:“……”

同一招还用两次啊!

正常人的思路不该是:啊你和我是一边的队友,你帮我去欺骗前队友,所以你要假装和我不是一边的,这样才好把人给骗出来。

嬴政的思路是:啊你和我是一边的队友,但你是从前队友那边反水来的,所以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帮着我的,这样你的前队友就不会相信你了,你不可能再次反水离开我身边。

他才不管越苏这么去危不危险,她自己要去的,反正死也要是他的人。

越苏都差点给他绕进去了。

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她还是要出发,去试着找一找隐藏在咸阳城里的……一线生机。

她下了辇架,刚要走,忽然听见身后高位上的人叫她:“常仪。”

“嗯。陛下?”她心跳得快了几拍,回头去看他,头上的珠玉簪钗随着转头的动作跳了几下,在温和的自然光下闪耀。

他的脸已经看不清了,又高又远,黑金色的朝服中好像包裹着一束光。

“你去吧。小心点。”新帝这么说道。

越苏戴上那个铜戒的瞬间,就感觉世界在她眼前分成了无数切面,她不太适应用这样的角度去看世界,觉得头有些晕。

天上的星辰其实比我们所处的世界还要庞大,但由于离得过于遥远,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点,这些了无生机、晦暗颓败的世界,只是造物主偶然造出的半成品;在浩瀚宇宙中还有吞噬万物的存在,它是如此贪婪和黑暗,以至于光都无法逃逸,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我们的世界都会被逐一吞噬。

我们脚下的大地,往下再深究,就是炽热的火焰,这火焰能烧毁一切,甚至能轻而易举地毁坏人类至今所有的文明;天空看似浩瀚,却只是稀薄的空气,如此脆弱,就是人类也能将其撕开一个破口,令大地直面太阳的炽热与恐怖。

而掌控我们言行命运的,不只是大地生出的血肉,还有一种奇妙的微小生物,潜入我们的血肉,从千年前就与人类共生,催促监视着人类的繁衍……(注1)

这些物理天文生物常识越苏都是知道的,但是知道归知道,如此立体地呈现在她眼前还是非常震撼的。

这样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光怪陆离的世界中,有一条醒目的莹蓝色的细线,在咸阳城中蜿蜒前行,指引着未知的方向。

越苏勉强定下心神,捏着手指上的铜戒,跟着那条莹蓝色的细线前进,她耳边充斥着奇怪的声音,不像是任何一种生物发出来的,反而像是世界运转而发出的、来自周身空间的微小噪音。

沈老板不会一直是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吧,这略有点惨啊……

莹蓝色细线的尽头是一扇门。

一扇普普通通、没有上锁的木门,那扇木门在一栋普普通通的民居上。

越苏有些迟疑,正要回头望一望跟着自己的大队兵士,一转头才发现他们全部都不见了。

不仅是他们不见了,这咸阳城中的一切

声响都安静下来了,简直像一座死城……

越苏看了一眼地上还蜿蜒醒目的莹蓝色细线,确定自己能够找到回去的路,抬手正要敲门,忽然想起了什么,把衣领尽力往上提了提,把那个吻痕遮了一遮,才真的敲了门。

没人应。

越苏又加大力度,再次敲了敲门。

韩重言打开了门。

越苏之前想,一个人待在与世隔绝的地方,不确定同伴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日子肯定很煎熬吧,说不定韩先生现在心情很坏,情绪也不太稳定,所以她要长话短说,迅速快捷地把情况说明白bb……

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抬头望去。

门口的男子长着一张她十分熟悉又年轻的脸,穿着简单又普通的布衣,长发绾在头上,眼眸仿佛积雪落尽,天光将明。

越苏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信哥的身体。

她瞬间噎住,说不出话来,呆愣愣地仰头看他。

越苏觉得鼻酸,张了张嘴,几乎要落下泪来:“信哥哥……”

她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乍一开口,声音喑哑,几乎辨认不出在说什么。

面前的人一句话都没说,上前半步,把她抱在怀里,像是没看见她盛装如许,把她当成一个浑身裹素来投奔她的小可怜。

越苏努力了几十秒,终于止住泪意,她侧脸贴在他胸膛上一会儿,忽然陈述道:“你心跳得好快。”

他浑身一僵,垂眸看她,抿了抿唇,他的唇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完全是淡漠水色。

越苏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终于稳住了情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

她把手摊开,将那枚铜戒展示给他看,把前因后果都简短地讲了。

“要我的血?”韩重言重复了一遍。

“嗯。”越苏点头,把自己的思路讲给他听:“你割破一点皮肤,把血给我,我浸在袖口上,找机会没进杯子里去。”

“都染在袖口上会不会很容易被看出来?而且染上衣服去的血,和真的起冲突溅上去的血是不一样的,万一被看出来怎么办?血腥味是很重的,很容易被闻出来。”他皱着眉头说:“你这样很危险。”

韩重言起身递了把匕首给她:“你还是直接划我一刀,血流出来之后,你在用手去伤口前试着堵一下,把袖口染上血,这样会比较真实。”

越苏几乎失去了言语能力:“不是……”

“你不痛吗?”

“可这样会比较可信。”韩重言简单地说:“毕竟只有一次机会,可信度越高越好。”

越苏没有伸手去接那把匕首。

韩重言叹了口气,还在继续说话:“不能我来,我自己扎血液喷溅的方向是不一样的,既然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咱们就要处处小心。”

越苏红着眼眶瞪他:“你不痛吗?”

韩重言说:“我不怕痛。”

越苏喃喃说:“可是很痛啊。”

不怕痛,可还是很痛啊。

韩重言摇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刚才你不是说,还要极度的惊悸或者高兴吗,这个怎么办?”

越苏问:“怎么样你会高兴呢?”

他低眉想了想,说:“你亲我一下,我就很高兴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飞快地补充了一句:“不准叫他的名字……不然我还不够高兴。”

这已经不是一般的像了,越苏一个错眼都觉得就是他,可是她不能说出来,也不能否

认自己的感官。

越苏踮起脚去吻他。

他的唇很凉,在她吻过来的时候,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僵,随后便迷失在了她的气息里,手在她腰后用了些力,把人往怀里靠。

她踮起脚,贴在他唇上,舌尖去舔他的嘴唇,这原本只是她亲昵时的习惯动作,却不料他恰好微微张开唇,直接碰到了他的舌头。

越苏浑身一震,只觉得眼角余光天地都在震颤,落石流星坠入海中,海浪掀起,把她整个人都冲昏了。

她心乱如麻,想微微抽开身子,不料被直接含着舌尖,后脑给覆上微凉的手掌,坚定又强硬地往他的方向压了压。

相濡以沫。

他心跳得又快又乱,抓着她不让离开,亲了又亲,吻了又吻,狎昵得有些过分了。

越苏给这样的亲近搅得失了神,他分开之后,稍稍往后退,她竟然揪着他胸前的衣服往上凑,不自觉地想要继续,被他捏住下巴,才猛然惊醒,瞬间羞得满脸红晕。

他其实没有刻意用力,但是越苏的唇瓣已经微微肿了起来,她眼里又含着薄薄的水雾,委委屈屈地看他。

韩重言深深呼吸,想要抑制住心底悸动,声音微哑:“……我确实很高兴……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

沈静松从他的叙述中推测出一切,而沈老板从来不是个守得住秘密的正人君子,更何况他觉得这秘密没什么好守的,一个成年人应该知道。

他把刀塞在她手里,胳膊递出去,明明白白指出该划的地方,久病成良医,他对人体的构造非常熟悉,知道哪里是要害,哪里是重要经络,哪里简单包扎就能好。

……虽然除了重要动脉,哪里及时包扎一下都能好,哪怕是割腕也能好。

越苏手在抖,几乎拿不住刀。越苏喉咙难受得要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掐她,她声音干哑,口不择言:“你不怕我是骗你的,万一……万一我已经被策反了呢?万一我是来杀你的呢?”

韩重言笑了笑,说:“我也很欢喜……本就是该死之人,死在你手上我也不怨谁,至少是我难得的心甘情愿。”

他这一生,又有几个瞬间是由自己做决定的呢?

他握着她的手,往下一用力,接着就松开了,越苏一下子失了轻重,在加上耳边他一直温言说“没关系的,不留疤的”,脑袋里昏昏沉沉,也凝不出什么具体的思路,竟然真的划出一道好长的口子。

鲜血立刻涌出,他们俩挨的近,越苏半个身子都溅上了他的血。

看见鲜红色,越苏就已经开始慌了,刀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用手去捂那个伤口,可是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透过她的指缝,涌出来溅在衣裙上。

她用力咬牙,一时分不清楚血腥味是来自口中还是眼前。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越苏仰头,微微平复了下情绪,用力眨眼,把眼前还历历在目的血红色抹掉,擦了擦眼睛,她觉得浑身好重。

一时又想脱掉身上的衣服,又觉得这衣服上沉重的血腥无比亲切。

沈静松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越苏一身血衣站在那里,像个走错频道的女鬼。

“你娃不会把人给杀了吧……”他喃喃说:“那可是韩信啊,那把人杀了我们一样玩完啊……”

越苏连忙摇头:“没有,老板,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就是我的事情了。”沈静松叹了口气,说:“别担心,老板大风大浪还是见过一点的,只是没想到这次能遇见同行……也算是同行吧。”

越苏忽然问:“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

让我去?万一他不信我呢?万一我已经反水了呢?你就敢把一切告诉我?”

沈静松撇了撇嘴:“贪一贪嘛,单车变摩托,当年老将军王翦说灭楚要六十万秦军,李信说二十万就够了,他都敢任命李信去,还有什么事情他不敢做的?”

后来李信在楚地遭遇叛秦的昌平君和楚将项燕,大败而归。

也正是因为这次大败,在秦军扫平六国的征途中,楚国变得尤为扎眼,后来才会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说法。

“而且,”沈静松缓缓抬起眼眸,脸上笑意很盛,像是在说什么笑话一样:“我当然了解你们了。”

越苏把掌心的那颗戒指递给他:“还给你。”

沈静松立刻戴在了自己手上,还扬起来看了看:“还是戴回来方便。”

越苏忍不住问:“你不觉得很晕吗?一直这么看世界的话。”

沈静松耸耸肩:“习惯了。”

他抬眼打量偌大的秦宫,眼神里有阔别多年再次相见的感慨,仿佛戴上戒指之后,就跃升了一个维度,不仅能看见空间,还能看见延展开去的时间。

而在那时间的海洋中,曾有兄长将自己的妹妹送进幽静深宫,并衷心祝愿她一生和顺。

只不过潮水阵阵,那单薄的剪影顷刻间就被吞噬,再由帝王亲手履行写好的剧本,将一切痕迹埋进深海。

其实沈静松曾经质疑过自己的记忆,也想过自己到底是不是那个被抹去一切痕迹的昌平君,由于再次苏醒的时间已过去千年,最开始他又不过是个看到东西比较多的普通人,他什么都确定不了。

后来他在《史记索隐》中找到这么一行字:昌平君,楚之公子,立以为相,后徙于郢。

只可惜这短短一行字,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毫不起眼。

1982年,天津文管所发现了一个战国时期秦国的铜戈,并在其上发现了细如毫发的三行铭文:十七年,丞相启、状。

昌平君启,历史两千多年,终于有证明其存在的东西了。

但沈静松凝视的动作到底没有持续多久,只几秒钟,就嬉皮笑脸地说:“你真的不考虑考虑我们小韩?人挺好一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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