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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作者:燕赵字数:6881更新:2023-12-01 02:09

四十八

船泊近码头时,盛敬渊便觉察到了不对劲。

沪清的热闹不输燕南,就算是夜半时分,码头上亦是忙碌而拥挤的,而现在不过早上八点,这里空空荡荡,安静得十分诡异。从船上下来的行客同样觉得怪异,他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磨蹭着下了船。

敬渊身后的随从轻轻握住他的手臂,低声道:“敬渊先生,请您小心。”

他话音未落,从码头的另一边遥遥驰来了一列汽车,旁边有两列卫兵随行。转眼间,这行人已将码头围成了一只铁桶。从船上下来的人看见这样大的阵势,嗡的一下炸开了锅,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半步都不敢往前迈。

军队往两边散开,给那列汽车让了道。为首的那辆在距人群不远的地方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一位中等身材,白胖脸蛋的戎装男子。他戴着一副眼镜,样子像个读书人,倒不似个当兵的。敬渊的一位随从认出了他,疑道:“张副官?他来这里做什么?”

沪清的督办手底下光司令就有数位,这名张副官,则是其中一位的得力助手。敬渊从前在沪清时,也常和那几位人物打交道,他想了想,便道:“必定是受人所托罢。”

那张副官率着两个士兵,来到刚下船,神色惊惶的一群人面前,微笑道:“诸位不必害怕,我是奉命来找人的,无关人等请自行离开,不会有人为难你们。”

行人得到放行令,忙不迭地拎起行李,纷纷走开了。拥挤的人潮逐渐稀释,轮到敬渊等人时,张副官抬头一看,脸上即刻露出笑容来,对敬渊道:“阮先生,抱歉了,请暂留片刻,有位贵客想要见您。”

敬渊自从跟随阮令仪后,对外一直宣称是令仪的远亲,头上冠着他的姓氏,因而多数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称他“阮先生”。张副官的说辞虽然客气,然而常人想要会客,都是先发出邀约,在拟定的地点见面。这样来势汹汹,一下船就把人堵在码头上的,必定不会是什么亲善的对象。不过沪清毕竟是敬渊的“老家”,他并不紧张,仅是向对方一点头:“是哪一位贵客,居然劳动张副官亲自来相请。”

不相干的人都已离去,张副官侧过身,示意他看一辆停在后面的汽车。他们到底有过数面之缘,张副官关照敬渊:“这次来的人可不好应付,敬渊先生要留神。”

像是响应他的话语一般,卫兵替那辆汽车打开了车门,先下来一位竹竿般高瘦的中年男人。他穿黑长衫,麻绸马褂,下巴上蓄着几根稀薄的胡须,嘴角往下压着,目光傲慢。他先在车边停了片刻,又有一人从另一侧迈出车厢。

那人瘦削挺拔,面孔在阳光底下苍白无比,显得眉睫墨一样浓黑,这样纯粹的两色,却描成了一张冷峻美丽的面孔。从前敬渊和这个人相见时,对方脸上无论何时都是带着笑容的,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够动摇他的心绪。如今敬渊总算看到他不笑的样子了,对方正向这边望来,连那双天生含笑的眼睛都透着冷肃,像是一柄卸除了华丽装饰的利刃,终于显露出了带着杀气的锋芒。

敬渊没料到温鸣玉会到的比自己还快,更没料到他会孤身来到沪清,倒真的流露出了些许惊异。几名下属发现来人的身份后,匆忙上前一步,将敬渊护在身后,紧张地往四处环顾,似乎是想找个逃跑的方向。

不过逃是一定无处可逃的,码头上到处都是兵,就凭他们几个人,根本无法突出重围。敬渊虽惊,但不怎样怕,码头上出了事,令仪没有道理不知道。况且沪清不比燕南,温鸣玉想要在别人的地盘上动手,总还要顾忌几分当地主人的脸面。

那一身黑的中年男人则是沪清督办手下的宋司令,他对温鸣玉做了个手势,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两拨人面对面地站定,宋司令先向敬渊打招呼:“阮先生,今天我是受人所托,得罪了。”语罢,又对温鸣玉道:“您这次可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

温鸣玉嘴角微微一动,终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不过这点笑容非但没有让他的神色变得柔和,反而像在他完美无缺的面孔上敲出了一丝裂缝,隐约可以看见里面凌厉狰狞的影子。温鸣玉语调柔和地开口:“多谢,请宋先生暂且回避,我有几句话,想要问一问这位朋友。”

宋司令道:“敬渊先生是阮二爷的人,还请您给阮老先生留几分情面,不要太过难为他。”

说完这句客套话,他便带着张副官远远地走到另一边,独留下敬渊和温鸣玉交谈。敬渊打量了温鸣玉几眼,见他仿佛比往常还要清减,嘴唇发白,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病容,于是礼貌地问:“我们许久不曾往来过,不知道三爷今天是为着什么,突然地把我堵在这里?”

温鸣玉神情自若地任他审视,半句不相干的话都不说:“假若你现在就把盛欢交还给我,我会考虑留下你的命。”

此言一出,敬渊的随从们脸色大变,纷纷上前几步,想要把温鸣玉和自己的主人隔开。敬渊摊开双手,无辜道:“盛欢不是一直跟着三爷在珑园吗?怎样会和我有关系。”

温鸣玉回头扫了自己的下属一眼,就有人来到最后那辆汽车前,一下就将车门扯开。那人板着脸,对车里的人道:“五小姐,请下车。”

如此催促了三四遍,一名穿白旗袍的女子终于从车中跨了出来。她发丝蓬乱,两眼微红,模样十分憔悴。她根本不看敬渊,只慢慢地走到温鸣玉身侧,低声唤道:“三哥。”

温鸣玉看了看她,径自往身后伸出一只手。其中的一个保镖立即从腰带间拔出手枪,放在温鸣玉手里。温鸣玉接过枪,利落地将子弹上了膛,忽然一把拉过佩玲,将枪口抵在她额前,和她亲昵地低语:“既然你这样喜欢这个人,那你来猜一猜,看他会不会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你?”

冰冷的钢铁一触到雪白的肌肤,佩玲顿时发出一声惊叫。她知道自己这次触到了兄长的底线,而温鸣玉一旦真正地动了怒,他是不会把血缘关系放在眼里的。想起死在温鸣玉手里的四哥,佩玲一时惊惧无比。她不住地战栗,齿关相互磕碰,急促地抽着气,仅是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敬渊。

“三……三哥……”她终于挤出了一缕微弱的呼唤,却是在哀求自己的兄长:“不要这样做,我、我是你的亲妹妹……”

温鸣玉不为所动,他的手指搭上了扳机,眼睛虽看着佩玲,但问话的对象是敬渊:“盛敬渊,你来说,你愿意吗?”

敬渊迎着佩玲绝望的眼睛,怔了一怔,旋即露出了笑容:“三爷,你何必明知故问。”

温鸣玉抬起眼来看他,两人视线相对时,温鸣玉目光如冰,竟也轻笑一声。下一刻,他居然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一声沉闷的枪响,接踵而至的是佩玲几乎要把喉咙割裂的尖叫。温鸣玉空放了一枪,任由佩玲从他怀里瘫坐下去,抱着脑袋放声大哭。他随手将枪丢还给身后的人,命令道:“抓住他。”

两方人马霎时冲撞在一起,温鸣玉的保镖身手极为利落,敬渊的随从们抵死顽抗,但根本不是对手。其中一位见状,不禁悄悄将手摸至腰间,面色凶狠地瞪向温鸣玉。他握着手枪,迅速抢前几步,伸手向身边空空荡荡的温鸣玉抓来。

温鸣玉纹丝不动,仅在那人近身时,一把扣住了对方的手臂。那人猝不及防,被他带得侧过身去。不禁神情一慌,匆忙用力扭动身躯,妄图摆脱温鸣玉的钳制。温鸣玉任他挣扎了一阵子,像是被惹得烦了,一脚踹在那人膝弯里,扣住对方的手顺势一推。

这个高大的男人应声而倒,还未从地上爬起来,就被一只穿着皮鞋的脚踩住了脖子。

温鸣玉仿佛没有看到脚下的人一般,只在从对方身上踏过时,足尖轻巧地一拧。

一道清脆的骨裂声,那人两腿胡乱踢蹬几下,眨眼间已两眼翻白,悄无声息地断了气。温鸣玉随意将鞋底在那人的衣衫上蹭了几下,再往敬渊那边看时,盛敬渊已被数人牢牢地摁住。他略微挣了挣,发觉无效后,倒也不抵抗了,平静地问道:“三爷,您这样做——不太合规矩吧?”

温鸣玉屈起一条腿,蹲在他面前,答道:“你的规矩,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敬渊按在脸测的左手,又从腰间抽了一把匕首,放在指尖旋了一圈。

敬渊隐约觉察到了对方想做的事,身躯一僵,抬眼看向温鸣玉:“温鸣玉,这里可是沪清,不是燕南。”

“我再问你一句,盛欢在哪里?”温鸣玉并不答敬渊的话,他用拇指将刀鞘推开,一线亮盈盈的冷光从他的指缝中流泻而下,恰好射进敬渊的眼睛里。

盛敬渊道:“我不知道——唔!”

他的话音未落,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已穿透皮肉,将他的手掌牢牢钉在地面上。敬渊痛得眼前发黑,额前瞬间敷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半晌都发不出声音,只能虚弱地喘息。

温鸣玉抓住他的另一只手,透过朦胧的视线,敬渊似乎看到他取出了另一把匕首。

“想起来了吗?”温鸣玉和缓地、温柔地问他。

敬渊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地注视着温鸣玉。他的面容因剧痛变得惨白,眉睫被汗水浸出了一层水光,脸上的神情却是得意又快乐的,敬渊奋力地抬起上半身,鼻尖几乎与温鸣玉相抵,轻声问:“温鸣玉,你很着急?”

温鸣玉面无表情地回望着面前的人,骤然,他手里的匕首往下一落。

鲜红温热的血从手背上喷溅而出,盛敬渊短促地惨叫了一声,然而在下一刻,他毫不在意自己被利刃穿透的双手,张狂地大笑不止。他一边笑,一边抑制着自己的喘息,像诉说一个秘密般,用气音吐出三个字:“他死了——”

听闻这三个字时,温鸣玉极明显地怔忡了数秒,连目光都有一刹的空白。很快的,他的视线再度凝聚起来,锐利地扎在敬渊脸上。温鸣玉拔出一把匕首,用它狠狠抵住了敬渊的脖颈。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匕首锋利,一触割破了敬渊的皮肤,血珠密密地从伤口涌出,沾在刀刃上。

温鸣玉的声音压得极低,那点柔情的沙哑此刻也变得危险:“你再撒一句谎……”他又把刀锋往前送了一点:“我现在就割了你的脑袋,把它丢进温璧和的棺材里。”

乍然听闻这个死去的名字,敬渊笑声一顿,两眼瞬间变得通红。他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用力揪紧温鸣玉的领口,宛如察觉不到疼痛一般,将对方用力地往下扯。他咬牙切齿地道:“你的心上人已经死了!我亲手把他丢进海里,看着他沉下去。”他面孔扭曲,从喉咙里抖出几声笑音:“就算你现在想去找他,他的尸体也早就被鱼吃得干干净净,太迟了,温鸣玉,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就在温鸣玉要将匕首送进盛敬渊脖子里的时候,数辆汽车忽然从远方驰来,刹在宋司令的兵马外围。车门急匆匆地打开,一名须发皆白,浓眉虎目的高大老者钻出了车厢。他一探出身子,就看见了码头上的阵势,登时放声叫道:“温先生,温先生,请住手!”

宋司令一见来人,哎哟一声,忙丢下手里的烟,上前去搀扶。一名穿着灰西服,秀丽高挑的青年紧跟在老者身后,他甩上车门,紧紧抿着嘴唇,后面的数辆汽车也停住了,下来众多身材精悍,神情不善的大汉。那青年往前走了几步,停在距温鸣玉不远的地方,先是盯着染满血污的敬渊看了许久,才把视线转向温鸣玉,语调阴沉地开口:“温鸣玉,你在我的地方处置我的人,未免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温鸣玉头也不转,只抓住盛敬渊的头发,用匕首拍了几下盛敬渊的脸颊。

他问:“你想救这个人?”

阮令仪怒道:“你快放开他!你要是敢动手,我让你走不出这个码头!”

他话音刚落,温鸣玉的下属全部朝这里看来,他们纷纷取出武器,板着脸放了一枪。阮令仪的打手们受到这番威吓,霎时骂声一片,正要簇拥着动手,那名老者终于赶到人前,抓住令仪的手臂往后一拖。

他先对着令仪摇了摇头,继而转身面向温鸣玉:“温先生,你抓住的那一位,是我家二少爷的好友。他若有什么地方冒犯了你,我便代他赔一个礼,还望你看在我家老爷与你父亲数十年的交情上,饶这小子一命。”

阮鹤江坐了沪清的第一把交椅十几年,如今因年逾六十,便将家中的大小事务交至了子女手里,已许久没有现过身。眼前的这位老人,则是阮鹤江的心腹之臣。宋司令没料到这位人物会出现在这里,对上的还是另一位他惹不起的角色,数度权衡下,宋司令左右为难,干脆交握双手站在一边,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温鸣玉冷笑一声,淡淡地说道:“阮令仪,先把我的人还给我,再来跟我谈条件。”

那老者闻言,立时对令仪使了一个眼色。令仪深吸一口气,神情终于平静了许多,放缓音调道:“温先生,您要的人,确实不在我手里。”

听到这句话,原本昏昏沉沉,意识不清的敬渊当即睁开眼睛,扭头看向这里,喝道:“令仪!”

阮令仪只当做没有听见,继续说道:“这次的确是我的人冒犯在前,不过您既处置过他了,就请不要再与他计较。若是您愿意放他一马,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够做到的,我绝无二话。”

温鸣玉用匕首挑起了敬渊的下巴,轻声道:“人是你带走的,就必须毫发无损地交还给我。否则——”

他抬起头,那双含情的凤目蓄了一点笑意,如同一阵料峭的春风:“丧子之痛,不知你那位年迈的父亲,是否可以承受得起?”

随令仪一同赶来的老者脸色一沉,正要说话,此刻又有数人乘着车,焦急地赶到了码头上。一名满面胡须,西装革履的大汉跳下车来,大步流星地走到温鸣玉身侧,俯下身,附在温鸣玉耳边说了几句话。

温鸣玉听罢,执着匕首的那只手极快,又极轻地颤了一下。他陡然丢开了手里的敬渊,站起身来,揉了揉手腕。

那老者见他的动作,暗自松了口气,问道:“温先生,是好消息吗?”

温鸣玉看向对方,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朝身后招了一下手,随从们顿时会意,不再剑拔弩张地与令仪的人马对峙,一同跟在温鸣玉身后,竟是要走的架势。途径令仪身边时,温鸣玉脚步一顿,道:“阮二少爷。”

令仪也作出友好的姿态,回以微笑:“请说。”

“你方才说过的话,我记住了。”温鸣玉拍了拍他的肩:“请代我向令尊问一声好。”

语罢,他率着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等到温鸣玉与宋司令乘坐的汽车驰离码头,阮令仪猛地转过身,朝盛敬渊跑去。他翻转过敬渊的身躯,那人的衣衫已完全被冷汗浸湿,眼睛半睁着,脸色灰败,似乎已经昏迷过去了。

令仪狠狠一咬下唇,拔出了贯穿敬渊掌心的匕首。怀里的人发出一声含混的低吟,睫毛颤动几下,迷迷蒙蒙地望着他。

“我身边怎么会有你这样不聪明的人!”令仪狠狠地训斥他。但说完了这句话,令仪又匆忙捧住怀里人冰凉的面颊,用力拥紧他,试图带着他起身。

他费了很大一番力气,才将敬渊半搂半抱地扶住了。令仪不让其他人触碰盛敬渊,一边带着他往车里走,一边骂道:“你就该死在这里,免得我花大功夫来救你。”

敬渊靠在他怀里,胸膛震了震,似乎在笑。他将血红的双手搭在令仪肩上,轻轻地叫对方的名字:“令仪……”

“不许叫我!”令仪抱着他钻进车厢,砰地一声合拢了车门。

在另一辆汽车中,许瀚成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双手交给温鸣玉,低声道:“是小少爷托他那位姓姜的朋友送来的,那孩子说了,小少爷平安无事。”

温鸣玉蹙起眉头,接过了信。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又问道:“他怎样知道盛欢的消息?”

“是小少爷亲自打电话联络过他。”许瀚成说完,又摇了几下头:“我问那孩子在哪里接的电话,他怎样都不肯说。我吓唬了他一次,那孩子都快哭了,却说小少爷交代过,他是小少爷的好朋友,让我们不许动他。”

温鸣玉呼吸一顿,旋即捏紧手里的信封,露出了恨极了一般的神情。

许瀚成还是第一次看到温鸣玉这样失态,他讪讪的,半句话都不敢说。

温鸣玉撕开信封,展平了薄薄的信纸。上面只有三行墨迹,写的是:一切安好,归期未定,勿念。

温鸣玉认得盛欢的字,这信上的一笔一划,的确是那孩子亲手所写。他蓦地将信纸揉成一团,刚要掷出去,手却悬在了半空。良久后,他又将那封信打开,一动不动地看。

看了半晌,温鸣玉脸上居然有了笑容。他低低的笑了一阵,气息突兀地一顿,许瀚成转过头去,即见温鸣玉一手掩住了嘴,脸色如雪一般,一缕暗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漏出,滴滴答答地淌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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