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
关灯 护眼
首页 > 其它 > 望明月 >第二十七章下

第二十七章下

作者:燕赵字数:5028更新:2023-12-01 02:09

温鸣玉今日穿了一件银灰纺绸长衫,头发散了下来,样子竟有些书卷气。他把保镖留在外面,对张妈道:“他的东西还没有吃完,你就不必多行这一个礼了。”

姜岚并没有真正见过温鸣玉,只听哥哥提起几次,说是一个十分年轻的人。现在乍然撞见了,发现这人年轻是极年轻的,但没有料到会这样漂亮。姜岚毕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又没有接受过新式教育,面对一个陌生的青年,当即局促地捏着手绢,对盛欢道:“我。我家中还有事要忙,下次再来看你。”

她又对温鸣玉行了个旧礼,小心翼翼地开口:“大爷,我要走了。”

温鸣玉听到这个称呼,顿时忍俊不禁,笑道:“你既是盛欢的朋友,叫我一声叔叔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姜岚哪里敢攀这门关系,红着脸不肯答话。好在温鸣玉没有为难她的意思,说过这一句,就把她放走了,自己则在盛欢床边坐了下来,不说一句话,仅是看张妈喂盛欢喝稀饭。

盛欢被人伺候着吃饭,已感到十二分的难为情,现在还被温鸣玉盯着,更加是吃不下去。张妈只喂了一点,他便把头扭到一边,闷声道:“我吃饱了。”

张妈端着还剩一大半的粥,诧异道:“小公子,你才吃了多少!”

温鸣玉瞥了盛欢一眼,转头命令她:“你把碗放下,出去吧。”

听他这样说,盛欢还以为温鸣玉有话要和自己谈。然而等到张妈离开后,温鸣玉竟亲自端起了那只碗,划了一勺粥,递到盛欢唇边,道:“不愿麻烦别人,就要让自己挨饿吗?你未免太替别人着想了。”

盛欢一下子被对方戳穿,顿时尴尬得脸都红了。温鸣玉用汤匙在他嘴角上碰了碰,他只好老实张开嘴,将它含进去一些。谁知稀饭的温度依旧很高,刚触到盛欢的舌尖,立时烫得他变了脸色。

温鸣玉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状况,连忙拿帕子垫在盛欢唇下,示意他吐出来,又叹着气道:“烫到了吗?抱歉,我没做过这种事,倒忘了吹凉一些再给你。”

盛欢是不好意思和他计较的,可一直这么让温鸣玉喂下去,又觉得很不像话。他正暗自思索着要怎样劝温鸣玉停手,却见对方再次拿起汤匙——这次温鸣玉没有直接喂给他,而是轻轻吹了吹,又放到自己的唇边碰了一下,大概觉得可以入口了,才递给盛欢,道:“这次应该不烫了。”

因为这个动作,盛欢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温鸣玉唇上,那里薄薄的,像一瓣浅红的花,那种柔软几乎是可见的。他多看了几眼,莫名觉得自己在冒犯对方,顿时做贼心虚地垂下眼睛,慢慢地接了这口粥。

有了第一次和第二次,温鸣玉接下来再要喂他,仿佛就是件顺理成章的事了。在伺候他人这一方面,温鸣玉的确如他所言,表现得笨拙又生疏。即便那碗粥逐渐冷了下来,他仍旧没有察觉,还是照例吹过了再递给盛欢。盛欢偷偷打量着对方,心知温鸣玉是把他当做一个小孩子来对待了。

在盛欢还小的时候,他从未享有过任何专属于这个年纪的特权。他的童年与少年没有任何分别,盛云遏逼迫他过早地学会了照顾自己,或是照顾他人,而被长辈照顾——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盛欢觉得新鲜又奇异,即使送到嘴里的粥已经变凉了,他依然不露痕迹、小心翼翼地探身过去接,生怕温鸣玉看出一点端倪。

一碗粥很快就见了底,温鸣玉刚把它放到一边,却见盛欢倏然抬眼看向自己,眼睛瞪得大大的,目光中含着一缕掩藏不住的失落。他不由怔了怔,问道:“还不够吗?”

盛欢默默地坐着,也不知自己到底饱了还是没有,在此时此刻,温饱似乎不是那样重要了。他努力克制住说“不够”的欲望,小声答道:“没有,谢谢您。”

他的顺从似乎取悦了对方,温鸣玉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却不答他的话,只是坐着端详他。盛欢被对方看得全身发热,不禁又把脸转向窗外,那只麻雀已经不在了。他盯着一丛被晒成金黄色的叶片,忽然听见温鸣玉道:“再过一段时间,你就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他不说珑园,却说是“家”,盛欢像是听闻了什么难以辨认的生僻字一般,一下子居然没有反应过来。许久后,他回头望了一眼温鸣玉,对方的模样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不见为难,自然也看不出任何期待。盛欢猛地将头扭了回去,语调僵硬地说道:“不好。”

方才盛欢还像一只袒露着肚腹的小动物,任由温鸣玉揉捏,现在忽然竖起了背脊上的毛,戒备地、警惕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回去。”

温鸣玉像是料到了他会拒绝,很平静地在他身旁坐下,轻声问:“为什么不好?是怕我又不理会你吗?”

盛欢竭力往后挪了几寸,想要躲避对方的气息和体温。可一张床的空间十分有限,他又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他作了一阵徒劳的抗争,温鸣玉起先没有任何动作,直至盛欢要拖动自己的伤腿往后退,他才一把扣住盛欢的手臂,沉声道:“乱动什么?”

温鸣玉看起来削痩,力气却半点都不小。盛欢挣了几次,发现毫无成效,终于无法忍耐下去,大声道:“我知道,您现在仅是因为我替温咏棠受了伤,所以才愿意担负照顾我的责任。”

说到这里,他禁不住颤抖着吸了口气,才能说出那句让自己无比难堪的话:“可是,您真的想要天天看见我这张脸吗?”

身后的人没有出声,不知是不是已经默认了他的说法。盛欢再度挣动一下,这次成功地摆脱了温鸣玉的掌控。他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那个人,干脆藉着这个机会,把那些藏在心底的想法全部倾倒出来:“你不喜欢我,不想理会我,这些我都无所谓。但我不愿明知你不喜欢,还要天天出现在你面前,这实在是……”他咬着嘴唇,眼眶发烫,许久才能挤出四个字:“自取其辱。”

他的话音刚落,温鸣玉突然伸出手,用力抓住盛欢的肩膀,将他扳转过来。温鸣玉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蹙着眉,两道目光几乎有了重量,沉沉地压向他,同时问道:“你已经知道我和盛云遏发生过什么事了?”

盛欢从未见过温鸣玉这种近乎严厉的神情,他被看得甚至有些害怕了,猜想是方才自己说的那些话冒犯到了对方。可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退无可退了,只能鼓起勇气,强迫自己迎上温鸣玉冰冷的视线,哑着嗓子回答:“我想要知道。”

说出这句话后,盛欢眼前已不受控制地浮起了一层水光。他自觉现在这个样子无比狼狈,急忙要侧过身去,不让温鸣玉看到自己的脸。可他只轻微地动了一下,温鸣玉立即加大力道摁住他,不允许他逃避。盛欢拗不过对方,越是急,情绪越是失控,两人只僵持了片刻,他的眼泪霎时从眼眶里扑落下来,将整张脸都浸湿了。

情急之下,盛欢唯有紧紧地闭起眼睛,不敢去看温鸣玉此时的脸色。下一刻,他却听见对方轻轻的叹了一声,有只温热的手掌触了触他的脸颊,温鸣玉的声音道:“怎么哭起来了,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啊。”

盛欢原先还能勉强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料一听见对方温柔低沉的嗓音,倒把他压在心底的那些委屈和惊吓全部勾了出来。温鸣玉柔声哄了几句,谁知起了反作用。盛欢原先只是无声地啜泣,被他一劝,反而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

他显然是觉得丢脸了,死命地想要把声音压下去,但偶尔还是会泄露几缕沙哑的哭腔。那样子实在过于可怜,即便是温鸣玉这样铁石心肠的人,看见这幅情形,都无法坐视下去。

自从两人相识之后,盛欢一直表现得沉稳又冷静,倒让温鸣玉忘记了他只有十六岁,说是一个半大的孩子都不为过。咏棠在这个年纪,偶尔也会在他面前哭泣撒娇,但他眼泪的分量是远远不及盛欢的。温鸣玉自然不能拿出打法咏棠的那一套来对付眼前的人,盛欢这一哭,竟让他变得像个一筹莫展的长辈了。

温鸣玉无可奈何地把盛欢揽进怀里,自己靠在床头上,轻轻地抚摸怀里人的后颈,叹道:“想哭就哭吧,今天我是由你处置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等到盛欢慢慢平静下来,才发觉自己靠在温鸣玉胸前,脸下所触的衣料,已经完全浸湿了,冷冰冰地紧贴着他的面颊。方才他一味顾着发泄,自然是感觉不到什么难为情的,可一旦变得清醒,羞耻心也一并复苏了。盛欢想起自己刚刚在温鸣玉面前的那一番作为,登时恨不得一头扎进床底下。他想要推开对方,又不敢动,正不知所措地犹豫着,喉咙忽然一紧,人已短促地倒了口气——他刚刚哭得实在是太厉害了。

温鸣玉显然听见了这个动静,他身体微微一动,似是把自己撑起了些许,随即问道:“小朋友,现在好受了一点吗?”

他的声音里隐隐透着笑意,盛欢听得更加不好意思,匆忙挣扎几下,从他怀里逃了出去。

温鸣玉轻笑了一声,盛欢听见他下床的声音,还以为对方是不耐烦了,要离开这里。他连忙转过身来,叫道:“温先生!”

“做什么?”温鸣玉的声音从外间传过来,很快,他拿着一条滴着水的手巾跨进门内。他的神情倒是从容的,看不出喜怒,走到盛欢身前,只把那块湿淋淋的手巾拧了一下,用它覆上了盛欢的脸。

盛欢要躲,便听见温鸣玉说道:“我还有话要和你说,难道你想要顶着一张花脸和我谈话?”

这句话是极有威慑力的,盛欢顿时不敢再动,任由对方将自己的脸擦了一遍。温鸣玉的手劲极大,擦得盛欢脸颊都发起烫来,他一言不发地忍受着,所幸温鸣玉很快就松了手,捏着他的下巴左右打量。

盛欢两只眼睛红得很厉害,浓长的睫毛下,两颗乌黑的眼仁亮盈盈的,一张雪白的脸被他捏在手心里,愈发显得窄小精致。温鸣玉被他小狗一样地望着,禁不住又微笑起来,坐在盛欢身边。

“我接你回珑园,并不是想要负一个暂时的责任。”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温鸣玉才道:“我与盛云遏的往事,你听过了,也不需要记在心上。”

盛欢哭过一次之后,胆子也大了许多,听见对方这样说,立即想要反驳。可他还没有说出一个字,温鸣玉已淡淡地扫来一个眼风,这是要他闭嘴的意思。

温鸣玉不笑的时候,那份久居上位的威仪便格外凸显出来,是很能震慑住人的。盛欢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又听对方道:“无论盛云遏对我做过了什么,那都是她犯下的错,与你无关,更不需要你来承担。从前我一直放不下这件事,让你受了许多委屈,这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

他低着头,双手扶在盛欢肩头,微微俯下身,再一次劝道:“跟我回去吧。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没有人胆敢欺负你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温鸣玉的神情是温和的、郑重的,完全是个沉稳可靠的长辈了。可盛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只想到那个夜晚——温鸣玉的唇被他咬出了鲜润的颜色,领口凌乱地敞开着,神情冷漠,像是完全游离在欲望之外,却任由他骑在身上,做着荒唐无比的事情。

尽管盛欢渴望与温鸣玉亲近,可他的渴望与血缘毫无关联,血缘反而是横亘期间的一道阻碍。

“我欠你的一条命,已经还给你了。”这一次,盛欢毫不退避地看向对方,他迟疑了短短几秒,还是无比认真地说道:“我不想要你做我的父亲。”

他说出这句话,等同截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盛欢表面装得十分镇定,心跳却越来越快,只与温鸣玉对视了一眼,他立即低下头去,全身紧绷,打算迎接对方的怒气与质问。

对方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是吗?那你想要我做你的什么?”

他的语调平和,声音也很轻柔,不带半点愠怒的痕迹。盛欢震惊地抬起头,看见温鸣玉仍旧低着头,脸上似乎带着笑,又似乎没有,满怀耐心地注视着他,又问了一遍:“做你的什么,说吧。”

他的话里竟有一点意味深长的纵容,并没有加以掩饰,让盛欢很轻易就分辨了出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颗心跳得快要撞破胸膛。在这个当口,盛欢反而胆怯了,怎么都无法把想说的那句话说出口。

温鸣玉等待了许久,见盛欢红着脸,依然没有吐出半个字。他也不再催促了,只笑着捏了一下盛欢的下巴,轻声道:“你既没有想好,那就先与我回去,等你想好的那一天,再告诉我。”他停顿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不要怕,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Copyright © 2019-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