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施茂对楚墨在江南失踪之事的了解,只有短短几句在幼时阴差阳错偷听到的话。
要不是他太渴望打动纪新雪和虞珩,为张员外和罗蒙、罗娇换取富贵无忧的后半生,绞尽脑汁的回想从记事起的所有回忆,可能连这几句话都想不起来。
作为从小被精心培养的长子,施茂很清楚这种事宁愿说不出更多消息被责怪,也不能胡言乱语,否则定会惹襄临郡王大怒。
纪新雪连续问施茂数个问题都没得到答案,眼中的失望越来越浓,担心的看向满脸冷肃的虞珩。
他知道虞珩对从未见过面的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感情,丝毫不弱与对英国公夫妇的亲近。
虞珩会亲近英国公夫妇,很大程度上符合‘秋香效应’。
因为英国公府的其他人在虞珩的成长过程中,对虞珩的态度过于冷漠甚至如英国公府老夫人那般能称得上苛刻,还有如原英国公世子夫妇那般突然人设崩塌的存在,以至于只是表面功夫做的稍微用心些的英国公夫妇,就能成为虞珩心中对他不错的长辈。
自从搬出英国公府,虞珩与清河郡王、清河郡王世子、长平帝的亲近程度与日俱增,英国公夫妇在虞珩心中的地位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低,只是个偶尔在年节来往、问候的亲戚而已。
相比之下,虞珩对外祖母虞安和外祖父楚墨的感情反而与日俱增。
楚墨在建兴十五年失踪,虞安在焱光九年意外暴毙,虞珩却是在焱光十年出生。
虞珩从未见过外祖母和外祖父,年幼的他,对他们的了解都来自虞瑜。
因为虞瑜深爱虞安和楚墨,病重弥留之际也口口称称皆是虞安和楚墨对她的各种好,虞珩对虞安和楚墨存在很强烈的天然好感。
正式搬到安国公主府,正是虞珩逐渐摆脱英国公府和过于的生活,在清河郡王世子的引导下快速成长的时候。
这段时间内,虞珩通过虞安和楚墨留下的旧物和公主府老仆的话更深入的了解虞安和楚墨,让他心中的外祖母和外祖父的形象更加立体。
早在两年前,虞珩刚得到该有的封号时,他就多次派人去江南搜寻楚墨的遗骨,想要完成外祖母和母亲的遗愿,找到外祖父与她们团圆
每当他格外想念虞瑜,与纪新雪念叨虞瑜还在时的日子,总是会顺势提起虞瑜口中的虞安、楚墨和他从别处了解的虞安、楚墨有什么差别,笑虞瑜在心中肆意美化虞安和楚墨。
虞安无情诊治不老实的下人是仁慈、楚墨不小心在画作上留下墨点是意境
纪新雪从未告诉过虞珩,虞珩口中的虞瑜、虞安和楚墨也是已经在虞珩心中美化过无数次的形象。
比虞珩口中更完美的母亲、外祖母和外祖父,唯有下次出现在虞珩口中的母亲、外祖母和外祖父。
如今虞珩突然知道楚墨并非因为天灾失踪而是被人所害,虞安的流产和大病都是无妄之灾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令人窒息的沉默逐渐蔓延,不仅施茂深深低着头,恨不得将存在感降到最低,就连李金环和张思仪也各自盯着墙面和地上的干草发呆,生怕会惊扰虞珩的思绪。
纪新雪轻轻晃动了下和虞珩交握的手,“凤郎,我想起公主府中还有些从南边送来的文书没有处理,我们先回去看看文书中有没有要紧的事,改日再继续审问施茂。”
虞珩沉默的点头,没有焦距的目光突然凝聚在施茂身上,定定看了施茂许久才转身离开。
直至虞珩和纪新雪的身影彻底消失,施茂才忽然大口喘着气委顿在地上,他有种襄临郡王想要将他剥皮抽骨,仔细看骨头上是否刻着更多秘密的错觉。
李金环和张思仪都心情嘲笑施茂没出息,二人面面相觑,眼底皆是相同的担忧。
“你做什么去?”李金环抓住张思仪的肩膀。
张思仪不假思索的道,“这件事对郡王打击甚大,我去看”
“你看什么。”李金环打断张思仪的话,从袖口中掏出帕子递给正靠在倒在地上大喘气的施茂擦汗,言简意赅的道,“有公主在。”
以郡王要强的性子,如果他们也在,反而会让郡王失去开口倾诉的想法,将烦心事都憋在心里。
他们还不如继续陪施茂耗时间,尽量从施茂口中挖出更多的细节。
张思仪觉得李金环说的有道理,长长的叹了口气,将注意力都放在施茂身上。
纪新雪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虞珩,只能安静的陪伴在虞珩身边。
要不是能肯定施茂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说没有把握的事,纪新雪差点怀疑这又是哪方势力放出的烟雾弹。
他试着总结施茂透露的信息。
建兴帝钦点的钦差、襄临郡主的仪宾在巡视的时候遇到暴雨翻船,实际上是被人软禁,又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悄无声息的去世。
明明每个字都很清晰,合在一处却让人看不懂。
楚探花当年究竟在江南窥探到什么天大的秘密,才会让白家生出如此歹毒的心思。
为什么江南虞氏明明对虞安的夫婿有旧情,愿意带走楚探花的尸身葬入族地,却眼睁睁的‘看着’楚探花被熬死?
以楚墨的身份,他出事之后,建兴帝和襄临郡主虞安定不会善罢甘休,白家是如何将这件事瞒的滴水不漏?
虽然当时与楚墨同船的人都离奇消失,但岸上还有其余钦差和安国公主府的护卫、仆从,这些人难道没有发现半点异样?
直到马车顺着后门进入公主府,纪新雪仍旧没能想通诸多疑问,他顺着手上传来的力道跟着虞珩跳下马车,亦步亦趋的跟在虞珩身侧。
等在玉和院的宣威郡主远远看到纪新雪和虞珩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公主!”
她朝着纪新雪抱拳,脸上的笑容灿烂明媚,特意将手中的长剑举在最显眼的位置。
在襄临郡王的赔礼中看到熟悉的长剑时,宣威郡主的呼吸立刻凝滞,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化成灰她都能认出来的剑鞘,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
从理智考虑,宣威郡主觉得以襄临郡王蛮横、自傲的性格,安武公主能让襄临郡王赔偿她的损失,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事,绝不能说服襄临郡王拿出削铁如泥的宝剑给她赔礼。
然而宣威郡主根本就不想去考虑理智,她的眼中只有镶嵌着各种宝石的华丽剑鞘!
宣威郡主的手几次靠近剑鞘又离开,生怕拔出剑后只有失望,或者襄临郡王不做人,故意让人送个一模一样的剑鞘戏耍她。
如果这柄剑真的是轻而易举削毁她佩剑的那柄宝剑,她她就不用长平帝认她做义女,她愿意认安武公主为义母!
她爹都没有用过如此吹发可断的利器!
砍毁房中所有座椅,证明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宣威郡主立刻握着宝剑来感谢纪新雪,已经在玉和院大门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纪新雪完全没察觉到宣威郡主的小心思,他勉强将放在虞珩身上的所有注意力分出十分之一给宣威郡主,客气道,“阿姐有事吗?”
正值兴奋中的宣威郡主也没察觉到纪新雪言下的送客之意,笑嘻嘻的道,“臣专门来谢公主厚爱。“
虞珩本是面无表情的盯着前方,就算是被宣威郡主拦下,目光也没放在宣威郡主身上而是盯着不远处正盛开的花朵,‘厚爱’二字入耳,虞珩虚无的双目才重新聚焦,冷冷的注视宣威郡主。
宣威郡主猝不及防的被存在感极为强烈的目光注视,下意识的看向虞珩,正对上漆黑不见底的瞳孔,心中忽然浮现强烈的危机感,立刻退后半步,亏得平日里胆子够大,才没直接拔剑。
虞珩明明没有说话,宣威郡主却从虞珩眼中读出嘲笑她自作多情的意思。
纪新雪没察觉到虞珩和宣威郡主之间的暗潮汹涌,但已经猜到宣威郡主为什么会专门等在这里,他想要借此机会缓和宣威郡主和虞珩之间发生过的不愉快,笑着道,“凤郎特意拿出宝剑来给阿姐赔罪,请阿姐不要再计较他的冒犯。”
宣威郡主勉强勾起个假笑敷衍纪新雪,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在比她小近十岁的仇人面前做出多么没出息的反应。
她竟然被襄临郡王的目光震慑住!
宣威郡主将‘离谱’二字埋入心底,目光在纪新雪双手握着虞珩的单只手,停在虞珩身后半步的模样看在眼里,心中浮现犹豫。
襄临郡王是不是正因被安武公主逼着将宝剑送给她,在与安武公主闹脾气?
宣威郡主默默握紧手中的长剑,如果她是襄临郡王,宁愿将全部身家都赔出去,也不会将宝剑让给别人。
她不可能将到手的宝剑还回去,也不能再火烧浇油,让安武公主更加难做。
自觉想通虞珩摆出张冷脸的原因,宣威郡主再次扬起灿烂的笑容,“没事,我待您如亲姐妹,您的未婚夫就是我的兄弟!”
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宣威郡主稀里糊涂的将话说完,“我怎么会和兄弟斤斤计较?我有事要找霍玉,回头在来给您请安!”
话音未落,宣威郡主转头就跑,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纪新雪和虞珩的视线中。
纪新雪唯有将还没说完的客套话咽回去,故意征询的看向虞珩,想要引虞珩说话,“她这反应,算是原谅你了?”
虞珩轻哼一声,继续拉着纪新雪往前走。
他不需要宣威的原谅,只要宣威能记住阿雪的好,如果哪日她忘了,他就想办法提醒她想起来。
纪新雪顺从的跟着手上的力道往前走,暗自松了口气,有反应就好。
回到玉和院书房,纪新雪好不容易才从柜子里找到两份还没批注过的文书拿给虞珩看,故意一字一顿的念文书上的内容,像是头一次看到文书的小白痴似的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千方百计的哄虞珩说话。
虞珩似模似样的回答了几个问题,嘴角忽然扬起无奈的弧度,他抽出纪新雪手中捧着的文书扔到别处,语气有些怅然,“我没事,只是想起些阿娘曾经与我说过的往事。”
纪新雪顺势将下巴搭在空出来的手上,眨着仍旧带着圆润痕迹的凤眼看着虞珩,“我也想知道。”
虞珩不想再看到纪新雪为他担心,抬着手心举到纪新雪面前,一本正经的道,“请说书先生都知道要先给茶水钱。”
“嗯?”纪新雪忽然想到他上辈子看过的很火的视频,想也不想的抬起下巴搭上去。
抬起眼皮对上虞珩诧异的目光,纪新雪才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蠢事,连忙退开解释道,“我上次看到阿耶逗狗。”也是这样。
虞珩再次扬起嘴角,原本只是浮于表面的笑容忽然变得真切起来,在纪新雪越来越哀怨的目光中不忍心的低下头闷笑,肩膀止不住的颤抖。
眼含无奈的人变成纪新雪,“想笑就笑,我不与你计较。”
原本已经缓下笑意,打算给纪新雪讲故事的虞珩听了这话,笑意瞬间突破唇齿,逐渐肆无忌惮。
纪新雪目光幽幽的望着虞珩,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打算以武力制止虞珩的嘲笑。
经过激烈的交手,纪新雪险胜,等到虞珩真诚的道歉,与虞珩并排在软塌上躺尸,边平息剧烈的喘息声,边听虞珩娓娓道来从虞瑜处听到的往事。
这是段纪新雪从未听过的往事,发生在楚探花刚失踪,虞安惊闻噩耗,正卧床保胎的时候。
那年虞瑜七岁,已经能够理解家中发生的惊变,她怕阿耶再也回不来,也怕卧床养胎的阿娘和阿娘肚子里的弟弟出事,却不敢与任何人说她的惧怕。
怕阿娘会因为担心她情况更糟糕,也怕她的惧怕会被‘神明’听到变成真事
如此循环往复之下,虞瑜的精神状态越来越糟糕,为了调整心情,虞瑜只能将每日的担心都写在信纸上封存起来。
这种习惯延续到虞安流产、养好身体、彻底接受楚墨已经不在人世的现实,以衣冠冢为楚墨举行葬礼才结束。
“阿娘让仆人将她写下的信都带去外祖父坟前,想要将这些话都告诉外祖父。发现仆人拿错木箱,将她给弟弟准备的礼物带去外祖父坟前后却改了主意,留下了那些信。”虞珩抓着纪新雪的手把玩,语气说不出是怅然多些还是想念多些,“那些信还在阿娘旧日的闺房中,等我们回长安,你陪我去看看”
纪新雪抬起另一只手,在虞珩的手上胡乱拍了拍,“终有一天,你会完成老郡主和襄临郡主的遗愿,将楚探花的遗骨带回长安与她们相聚。”
这大概是突然知道这段内情后,唯一能让虞珩感觉到宽慰的地方。
知道楚探花的尸骨在江南虞氏的族地,总比安国公主府在江南大海捞针十几年更容易。
即使长安和江南关系紧张,虞珩也可以派人悄悄前往江南,先带回楚探花的尸体。
从理智考虑,纪新雪不赞同虞珩这么做。
如果虞珩下定决心要这么做,纪新雪也不会阻止,只会为虞珩出谋划策,想办法连江南虞氏都骗过去。
虞珩将纪新雪的两只手都收拢在手心中握紧,眉眼间露出狠色,“是,终有一天。”
他要让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临近傍晚,李金环和张思仪回到公主府。
他们先让晴云悄悄问纪新雪‘虞珩的情绪是否能平静的面对,已经无法从施茂口中问出更多关于楚探花的事。’,得到肯定的答复,才拿着与施茂耗了整天的成果求见。
整个江南都找不出几个比施茂的身份更得天独厚的人,他母亲是上任白家家主的嫡女,现任白家家主的同母妹妹,父亲是焱光帝在潜邸时的心腹,在焱光朝享尽帝宠。
施茂却是个还没来得及迈入江南官场和商场的利益圈,就远离江南官场和商场利益圈的江南顶级官N代兼商N代。
即使施茂原本在浔阳府府尹和白家心中的地位不低,也因为执意要休妻和离家出走多年,远离江南官场和商场的利益圈。
他还没离家的时候,年纪又太小。虽然有才名在外,但整日都忙着求学、在江南各方势力处刷脸熟,为入朝做准备,还没来得及迈入江南官场和商场的利益圈。
从施茂口中挖出来的所有内容中,周绾居然是最有价值的信息。
听了张思仪的话,纪新雪眼中浮现浓浓的嫌弃,不带任何期待的问道,“他还知道什么?”
张思仪拿出袖袋中的小册子翻开,看着上面只有他能看懂的各种符号,先言简意赅的说明他认为比较有价值的信息。
首先是上次审问施茂时,问施茂知不知道除了浔阳府府尹之外,还有暗中的江南势力买通施茂的从兄,时刻询问施茂的‘病情’。
当时施茂说知道。
张思仪追问暗中的江南势力是否与周绾有关时,施茂犹豫许久,写下‘不知道’。
因为觉得施茂在说谎,张思仪毫不犹豫的停止询问,上次的审问在此处戛然而止。
今日张思仪旧事重提,施茂果然给出不同的答案。
施茂招供,暗中的江南势力来自白家。
纪新雪昂头饮尽杯中的温水,张思仪说的没错,施茂已经说不出更有价值的信息。
现任白家家主是施茂的亲舅舅,不仅他暗中派人盯着施茂的行为不奇怪,浔阳府府尹明明已经察觉到这股暗中的江南势力却无动于衷也变得合理起来。
张思仪看到纪新雪和虞珩冷淡的反应,尴尬的轻咳一声,继续说下个从施茂口中问出的细节。
他问施茂白家人对待周绾的态度如何。
施茂刚开始的时候只说白家人对待周绾的态度与他母亲对待周绾的态度基本相同,又思考了会,忽然道,“像是真的将周绾当成‘王女’敬重。”
因为浔阳府府尹和白家在江南的特殊地位,再问江南其他人对施府和白家捧在手心的王女是什么态度没有意义,张思仪着重问白家和江南虞氏的关系和艰难各种小势力的分布。
白家和江南虞氏虽然不和,却不是水火不容的不和,而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不和。
两者之间并不是完全没有来往,只是没有‘私交’而已,在为商时的场面应酬和婚嫁丧娶之类的大事上,白家和江南虞氏向来默契十足,绝不会无缘无故的让对方陷入尴尬的境地。
足足用了半个时辰,张思仪才分批次的将小册子上记载的内容都告诉纪新雪和虞珩。他喝了口温茶喘气,嗓子已经沙哑,“可以将各处审问江南商人的文书汇总,让施茂判断那些信息的真假。”
纪新雪点了点头。
毕竟身份摆在那里,施茂怎么也不至于‘没用’,只是用处远达不到他们的预期而已。
他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几乎是江南金字塔尖的存在,潜意识中认为合理的事物,也许会成为某个问题的关键突破口。
纪新雪和虞珩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施茂耗,便将这件事托付给张思仪和李金环。
四日后,纪新雪收到来自长平帝有关于施茂和‘王女’的回信。
信封内有一张信纸专门写给虞珩,安慰虞珩莫要为楚探花之事恼怒,江南归顺之日,他必会为虞珩做主。
另一张信纸上,长平帝声称纪新雪送回长安的消息正好与他在别处收到的消息契合。他已经对‘王女’有所猜测,会在三个月内得到证实,无论是与不是都会告诉纪新雪和虞珩结果。
除此之外,长平帝提醒纪新雪和虞珩暗中收拾行囊,随时准备去山南东道和江南西道的边界处‘督战’。
纪新雪放下信纸,倒着拿起空荡荡的信封抖动手腕,试图能抖出封隐藏的信。
既然三个月后,无论是否能证实猜测,长平帝都不会瞒着他和虞珩,那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告诉他们猜测的方向?
他和虞珩又不会因为长平帝猜错,嘲笑长平帝。
可惜直到纪新雪将信封抖碎,也没看到期望中‘隐形的信纸’。
战事将临,无论是‘王女’还是‘楚墨失踪的隐情’都要暂时往后放。
即使长平帝多次暗示不会真的与江南开战,纪新雪也要提前调度粮草、准备军需。
以商州官员极尽贪婪的模样,就能推测出山南东道各地的粮仓有多空旷。好在被扣在山南东道的江南商人中不乏粮商,掏空他们的家底,足够支持此次出兵。
期间虞珩收到数封来自安国公主府封地的信,皆是有关于绯丝草和碧丝虫的记载,还有当年虞瑜大张旗鼓寻口脂古方的经过。
绯丝草生长于西域,在千年之前传入中原,自那时起,绯丝草口脂就是只在贵女之间流传的奢侈品。
燕朝时,绯丝草口脂被称为红玉口脂。只有手指肚大小的红玉口脂,能卖出五两金的高价。
燕朝覆灭,曾朝也就是前朝兴起,开国皇帝下令焚尽曾朝境内的所有绯丝草,但凡有人私留绯丝草或绯丝草口脂,皆以欺君之罪论处。
根据从前朝留下的各种记载,后人认为前朝开国皇帝会下这样的命令,是因为他的母亲曾因不小心推倒贵妃的妆奁,导致妆奁中的两罐绯丝草口脂毁坏,当着众多内命妇和外命妇的面被贵妃命女官掌掴二十,没过多久便郁郁而终,所以才会如此憎恨绯丝草口脂。
虞珩看到这里,脸色忽然变得极为难看,起身去书架上抽出自下而上数第五排,从左到右论的第十六本的古籍,走回纪新雪身边时,已经将古籍翻到他要找的那页。
根据正史记载,燕朝毁于‘犯恶回邪’。
因为君王品行不端,上天降下灾厄。
不仅后妃大多有癔症,更是连出三位有癔症的君王。
结合曾朝开国皇帝登基后迫不及待毁去绯丝草的行为,很难让人不怀疑燕朝的疯癫君王和后妃究竟是天生疯癫,还是因为绯丝草口脂和碧丝虫粉末而疯癫。
纪新雪没急着继续看信上的内容,与虞珩去书架处翻看史书,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记载燕朝末年时,燕朝皇族中出现疯癫之人的概率特别高。
几本关于世家的野史也在差不多的时间,记载了几个格外出名的疯癫之人,其中不乏有大才者。
直到曾朝末年,绯丝草口脂才再次出现在中原。
几百年的时间过去,制作口脂的材料越来越多,过程也越来越复杂,绯丝草口脂虽然色彩仍旧在口脂中能算得上独一份,但原料难得且制作困难,再也没重现昔日的风光。
虞瑜派人大肆寻找绯丝草的时候,曾专门雇佣商队带着公主府的护卫远行西域,去绯丝草的发源地寻找。
不仅没找到绯丝草,还被西域部落提刀追着砍,屁滚尿流的逃回中原,虞瑜还为此赔给再也不能去西域的商队大笔银子。
后来在南方胭脂镇和北方港口分别找到几株快要枯萎的绯丝草口脂。
为虞瑜献上绯丝草口脂古方的人已经过世,他的儿孙分别前往别处生活,莫长史已经找到这些人,在信中请示,是否需要将这些人抓起来仔细审问。
虞珩立刻回信,让莫长史仔细审问这些人,继续寻找当初献上绯丝草的人。
莫长史有关于绯丝草和碧丝虫的下封信送来前,纪新雪和虞珩先等到了来自长安的圣旨。
传旨的人是信阳郡王世子、卫国郡主府世女、户部右侍郎钟戡和刚回长安不久的惊蛰。
长平帝怒斥江南十八宗大罪,包括半数以上官员远超规定年限未回长安述职、连续三年私扣税款未送回长安包庇涉及到商州案的官员和朝臣等罪名。
现要以京郊大营二十万兵马讨伐逆贼。
命京郊大营中郎将郭云奇为先锋,带领山南东道内五万兵马诛恶,京郊大营将军邓红英为主帅,带领京畿十五万兵马驰援,命安武公主和襄临郡王前往中军大营坐镇。
因为已经知道这次打不起来,纪新雪特意将李金环等人都留在安业,免得‘家’被长安朝臣惦记,只带了霍玉、宣威郡主和众多金吾卫。
负责传旨的信阳郡王世子等人要和纪新雪、虞珩同行前往中军大营。
赶路的过程中,信阳郡王世子、卫国郡主府世女和宣威郡主先后找上纪新雪,委婉的表达期盼。
信阳郡王世子希望纪新雪将他安排在最安全的地方,哪怕混不到功绩也没关系。
卫国郡主府世女的想法与信阳郡王截然相反,毫不掩饰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思。她私下与纪新雪保证,哪怕她战死在江南,卫国郡主也不会找纪新雪的麻烦,请纪新雪放心用她。
宣威郡主则表示,愿意将宝剑暂时借给霍玉,让霍玉更好的保护纪新雪。也许是吸取上次珍藏尽毁的教训,宣威郡主特意将丑话说在前面,有借必须有还,否则她会翻脸。
钟戡含笑观望两天,也开始拿着账册私下求见纪新雪,假装与纪新雪商量军需调配。
拜这些人每日孜孜不倦的提醒所赐,纪新雪终于意识到他是去前线督战,不是游山玩水。
脸上不应该是终于能出门的笑容,应该愁眉苦脸或满脸凝重。
纪新雪和虞珩尚且没有钟戡那等处惊不变的气度,明知道所有人都在为不可能发生的事积极做各种准备,仍旧能无动于衷。
况且这些人仿佛私下说好似的每日轮流出现在纪新雪和虞珩面前,相当于他们都有休息的时间,只有纪新雪和虞珩始终坚守,像是正在被驯服的飞鹰。
只过了三天,纪新雪就声称晕车,白日里轻易不肯出马车见人,晚上只在人多的地方溜达,不给任何人与他独处的机会,终于恢复清净。
晕车的日子里,纪新雪和虞珩反复思考有关于楚墨在江南失踪的事,列出无数种可能再依次否定。
首先,以楚墨‘钦差’和‘襄临郡主仪宾’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白家绝不会生出对楚墨动手的心思。
其次,白家敢对楚墨动手,必定有他人不知道的底气,俗称‘背后有人’。
纪新雪和虞珩几乎将《建兴史》翻烂,再结合从各地送来有关于江南白家的消息,终于产生逻辑通顺的猜测。
虽然这个猜测看上去过于天马行空,却是纪新雪和虞珩否定近千个猜测,得到最合理的猜测。
他和虞珩怀疑,楚墨的失踪与焱光帝有关。
楚墨在建兴十五年失踪,那是焱光帝人生最艰难的时候。
建兴五年,备受建兴帝夫妇宠爱的福王出生,从建兴九年到建兴十九年,福王日益长大,人人称赞他聪明伶俐,有其祖之风。
期间已经将太子和皇位视为囊中之物的焱光帝因为与福王争锋,多次惨遭建兴帝夫妇训斥,不得不离开皇宫另外开府,不知道听了多少风言风语。
建兴十九年,焱光帝以兵谏的方式得到皇位,逼死建兴帝,残忍杀害福王,逼疯建兴皇后。
建兴帝已经生出想要弃长立幼的心思,虽然没有特意打压焱光帝,但也不会格外培养焱光帝,就连身体不适让焱光帝监国的时候都不忘让福王共同监国。
如此情况下,焱光帝是如何以雷厉风行的兵谏登上皇位?
结合他登基后大赏世家,两年后却突然翻脸血洗世家的行为细思则恐。
纪新雪和虞珩怀疑白家和焱光帝有联系时,也不是凭空猜测。
上任白家家主的嫡幼女也就是施茂的母亲,在建兴十年嫁给宜春司簿为填房,翌年,施茂的父亲才高升知县。
他们二人的婚事不亚于天上的金凤凰看上地上的丑小鸭,能入选‘江南离谱册’广为流传的程度。
施茂的父亲早先只是焱光帝的书童而已,因为格外会说话才的焱光帝的看重,攒下许多赏赐到江南寻了个小官。
娶到白家的金凤凰,是他命运转折的节点。
建兴十年,他是司簿。
建兴十一年,他是县令。
焱光元年,他是刺史。
焱光二十年,他是浔阳府府尹。
所有人都称施茂的父亲是焱光帝的心腹,却从未有人提起,施茂的父亲默默无闻的在八品司簿上蹉跎五年,悄无声息的熬死原配。
因为已经有先入为主的情绪,纪新雪怎么看都觉得施茂的父亲像是链接焱光帝和白家的纽带。
他做出合理的猜测。
当年有部分人在焱光帝处于低谷期的时候,选择将赌注压在焱光帝身上,其中包括江南白家,为表达诚意,白家将家主嫡女嫁给区区主簿做填房。
楚墨在江南的时候意外发现白家和焱光帝之间的联系或密谋。
白家作为‘东虞西白’的白,家族中并非只有商人,还占据半个江南官场。
皇子私联外地官员乃大罪,尤其是白家这种在政治和金银方面都影响颇大的家族,几乎可以定性为结党营私。
横竖都是大罪,白家便仗着地势之利,干净利落的解决‘楚墨’。
所以江南虞氏才会在念着与安国公主府旧情的情况下,仍旧眼睁睁的看着楚墨被熬死,只是带走楚墨的尸骨。
江南虞氏不敢与白家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