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新雪留意到虞珩目光发直的模样,伸出手在虞珩眼前晃了晃,“我已经让晴云去请太医,要不你先躺下?“
最开始听晴云说虞珩生病的时候,他下意识的怀疑晴云说错了人。
细数他身边的所有人,似乎只有虞珩‘百邪不侵’,就连武力值最高的李金环都因为寒冬穿单衣练武得过风寒,虞珩却只在最初去寒竹院时因为与祁株打架,还让拉架的小郎君们也挂彩生过‘病’。
短暂的怔愣后,纪新雪立刻想到虞珩这些日子为‘商州案’耗费的心血,顿时自责的厉害。
为了抢时间,自从借着选糖宴对安业县令和商州刺史发难后,公主府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连轴转,虞珩顾及他刚被人暗算还没彻底恢复,总是想尽办法的多做些事,让他有休息的余地。
每次下面有急事不得不在半夜上报,都是虞珩小心翼翼的叫醒他,耐心又仔细的对他说明突发情况,然后再哄他继续睡。
相当于他只需要做应做之事的三分之二甚至更少,余下的三分之一虞珩都会提前为他做好。
怪不得会将‘百邪不侵’的虞珩累病。
纪新雪听说过‘寻常不轻易生病的人,一旦生病就会发作的比别人严重。’立刻让晴云去请太医来。
如果虞珩的病情严重,他定要守在虞珩身边,将再会商州刺史的事往后放,等虞珩的病情稳定或者过了最难受的劲头,他再考虑这件事。
没想到他正想在等太医的间隙中抓紧时间垫垫肚子,就看到虞珩拖着病体出现在他面前。
纪新雪感动的无以复加,连忙招呼虞珩吃饭,眼角余光几乎没有从虞珩身上离开过,轻而易举的发现了虞珩的异常。
虞珩明显的沉默了一会才哑声开口,“只是昨日饮酒太急有些头痛,不碍事。”
纪新雪眼中的怜惜更甚,将虞珩平日里爱吃的东西都挪到虞珩手边,温声安抚道,“那就先吃早膳,等会让太医把个平安脉。”
昨日所用的酒都是江南果酒,怎么可能头痛?
但他能理解如虞珩这般要强的人无法正视自己的虚弱。
虞珩为了朝纪新雪证明他确实没有大碍,痛快的将纪新雪特意挪到他面前的小碗馄饨和能一口一个的小包子吃完。
纪新雪见虞珩仍旧能痛快的吃饭,眼中的担忧逐渐散去,又给虞珩夹了张薄饼。越是身体不适越要努力干饭,这样才能好的快。
在他的坚持下,虞珩吃下几乎是平时两倍的早膳后,仍旧要面对太医。
太医凝神感受虞珩的脉象,沉吟了半晌,慢吞吞的道,“请郡王换只手。”
虞珩没将太医的犹豫放在心上,痛快的换了只手搭在桌子上,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也了解太医的忌讳。
因为他说过身体不适的话,太医肯定不会直白的说他没病。
相比虞珩的气定神闲,纪新雪显得有些焦躁,看向太医的目光不知不觉间越来越犀利,勉强才能忍住想要催促的想法。
太医放下搭在虞珩手腕上的手后,纪新雪立刻追问,“怎么样,可是这段时间累到了?”
“嗯”太医侧头躲开纪新雪的目光,转头看向虞珩,脸上浮现明显的犹豫和为难,“我有些问题想单独问郡王。”
没等虞珩说话,纪新雪就急得直拍桌子,“你直接问就是!”
太医脸上的犹豫和为难丝毫未减,仍旧询问的看向虞珩。
虞珩的左眼皮忽然猛跳了下,他转头看向脸上焦急之色越来越浓的纪新雪,小声道,“阿雪,你”
“我不能知道你的病情?”纪新雪突然转头和虞珩对视,毫不犹豫的打断虞珩的话,瞪圆的凤眼中不仅含着极强的压迫性还有几不可见的委屈。
刚才太医让纪新雪避出去的时候,他只是着急,如今虞珩也露出这个意思,纪新雪心中的委屈顿时变成失落。
察觉到纪新雪眼中暗含的委屈越来越浓,虞珩顿时顾不得心中忽然升起的不安,连忙抓住纪新雪的手腕,生怕纪新雪会因为生气直接离开,“可以!”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不假,虞珩立刻对满脸古怪的太医道,“我的事无需瞒着阿雪,你直接问。”
说话的同时,虞珩悄悄给太医使了个眼色。
如果太医的问题不适合阿雪听,可以先随便问点什么,过后再去给他请安。
可惜太医完全没有收到虞珩的暗示,满脸复杂的开口,“郡王可有相火妄动之状”
虞珩脸色骤变,想也不想的打断太医,“没有!”
这种事怎么能当着阿雪的面说?
他不是已经暗示太医,有不好说的话可以私下再找他。
虞珩又羞又怒,完全不敢去看身侧的纪新雪是什么表情,唯有将注意都放在太医身上,像是只被惹怒的小狮子。
纪新雪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相火妄动?
什么意思。
他还从来没见过虞珩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忍不住抓着虞珩垂在身侧的手劝道,“凤郎,不能XXXX。”
虞珩听见纪新雪的话,原本只在耳后蔓延的热度猛地冲到脸上,整个人都僵硬在原地。
他后悔了,既然已经称病就不该再来找阿雪,否则怎么会陷入如此进退不得,地缝难寻的境地?
太医却觉得纪新雪话说的很有道理,发自内心的道,“公主说的极是。”仿佛半点没察觉到虞珩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他在祖上几辈都是太医,从小耳濡目染又有超乎于寻常医者的天赋,比许多比他年长许多的太医医术更高明,但始终都没有得到赏识。
原因很简单,说话过于直白,不会看人眼色。
正是因为太医藏不住心事又不会看眼色的性格,长平帝才将太医送到安业为纪新雪调养身体。
纪新雪立刻问太医,“相火妄动是什么意思?
“阿雪。”虞珩握紧纪新雪的手,看向纪新雪的目光满是祈求,语气格外颓丧,“别问了,让太医直接开药就行。”
纪新雪眼中浮现不赞同,认真的劝虞珩,“我腿上的水泡就是初时没有留意耽搁下来才越来越严重,你就算如今觉得情况不严重,也不能掉以轻心。”
太医满脸遇到知音般的欣慰,连连点头,“公主说的极是。”
虞珩目光深沉的看向太医,忽然弯腰附耳在纪新雪耳边,以几乎让人无法听清的声音道,“再过一年,你就能知道什么是相火妄动。”
话还没说完,虞珩已经恢复端正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动作快的像是生怕纪新雪能听清他刚才说了什么。
“为什么不能现在就知”纪新雪脑中猛地闪过灵光,抬手捂在嘴上,挡住逐渐不受控制的弧度。
哦。
梦遗就梦遗,非要说相火妄动。
难怪太医吞吞吐吐,虞珩虞珩羞涩什么?
太医顾及他是公主,想要单独问虞珩有没有梦遗也就算了,虞珩都知道他明年也会有这种情况,居然还会在他面前羞涩。
啧,少年郎特有的羞耻心?
纪新雪忍不住转头去看虞珩的表情,发现虞珩的整张侧脸都泛着浅淡的红晕,比平时过敏的时候看着更吓人。
为照顾某少年郎的羞耻心,纪新雪在发现虞珩的眼皮正在轻微颤抖的时候,立刻转过头端正的目视前方。
孩大留面,他懂。
太医虽然不懂眼色,但牢记太医院的规矩,绝不会在贵人们主动问话前多说半句,如果贵人们对他问话的时候被其他贵人打断,他也要等到贵人再次问话的时候才能回答。
即使憋的脸色也朝着涨红发展,太医也没贸然开口,只是眼巴巴的望着纪新雪。
奈何纪新雪已经满足好奇心,正在回想虞珩的种种别扭反应,根本就不理会太医充满迫切表达欲的目光。
良久后,始终没有再听到纪新雪‘捣乱’的虞珩终于恢复冷静,硬邦邦的看着太医开口。
“开药。”虞珩半个字都不想多说。
太医缓缓摇头,“郡王还没告诉臣是否有相火妄动。”
虞珩丝毫不理会太医的话,语气逐渐失去耐心,“开药。”
“没辨明症状怎么能随便开药?”太医急了,语速越来越快,“梦泄多因见情思色,相火妄动,但也不能排除心火亢盛所至。郡王年幼,正是春情萌发之迹,若是前者,便不必用药,若是后者,可以喝副败火的汤药。”
“开药!”虞珩仍旧是最开始的两个字,看向太医的目光却不再冰冷,而是充满杀气。
坐在虞珩身边的纪新雪不忍心的别过头,不知道该同情虞珩还是该同情太医。
太医不知道是在虞珩杀气腾腾的目光下屈服,还是认为虞珩坚持让他开药是因为确定自己是心火亢盛,从善如流的去给虞珩抓药。
纪新雪轻咳一声,绝口不提会让虞珩觉得尴尬的事,“我要去提审姚正,你”
好像这个时候问‘你去吗?’或者说‘你留在府中好好休养’,都有可能触动虞珩正敏感的少男心。
纪新雪私心不想让虞珩去。
虽然从虞珩的反应能够判断虞珩的‘病’是梦遗,但太医说有两种可能会导致梦遗,在不能追问虞珩的情况下,纪新雪无法判断虞珩身上发生了哪种可能。
万一虞珩是心火亢盛,与他去审问商州刺史,导致心火更加亢盛,岂不是要害虞珩病上加病?
虞珩若无其事的起身往门口走,毫不犹豫的道,“我与你同去。”
纪新雪无奈的摇了摇头,小跑到妆奁处,随意拿了朵绢花追上虞珩。
再度见到仍被关押在安业县衙东牢中的商州刺史姚正时,纪新雪险些以为姚正身后的人神通广大,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用与姚正极度相像的人将真正的姚正换走了。
他上次见到姚正的时候,姚正即使是以阶下囚的身份在牢狱中,也能维持商州刺史的体面,即使见面就滑跪求饶,精气神却半点显得萎靡。
如今距离纪新雪上次见到姚正差不多有半个月的时间,姚正却像从内到外的换了个人一样,整个人都散发着死气沉沉的暮气。
直到纪新雪和虞珩走到姚正面前,姚正才转着混沌的眼珠慢吞吞的顺着两人搭在一起的袍角昂起头。
姚正依次与二人对视后沉默了一会才慢吞吞的跪在地上行礼,“臣给公主,郡王请安。”
纪新雪挥了下手,转身离开牢房。
金吾卫提着姚正的衣领跟在纪新雪身后,前往县衙内专门审案的大堂。纪新雪坐在案台后,虞珩沉默的立在纪新雪身旁,姚正被金吾卫摆成跪在地上的姿势。
‘啪!’
纪新雪拿起案上的惊堂木狠狠拍下,厉声道,“姚正,你可知罪?”
姚正缓缓挺直弯曲的背脊,与纪新雪对视的目光片刻都不曾退缩,“臣冤枉。”
纪新雪非但没有因为姚正的执迷不悟恼怒,反而暗自松了口气。
明明罪不可赦,还要以令人作呕的姿态装模作样,确实是姚正本人。
虞珩打开惊堂木旁的木盒,拿出最上面的文书翻到最后一页,“丰阳县令揭发你二十六宗罪名,共敛财二十万两白银。”
下一封来自商洛县令,揭发姚正十五条罪名,共敛财十六万两白银
这是纪新雪得知霍玉带领金吾卫挖到赃银后,又命金吾卫重新审讯各县县令关于姚正的事,并预估姚正这些年贪吞赃款的大概数目,今早才送到公主府。
虞珩只念每封文书最后一页作为总结的话,须臾的功夫就念完七封文书,沉声道,“姚正,你可认罪?”
姚正正气凛然的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纪新雪忽然发出声嗤笑,姿态懒散的靠在椅背上,“你看看托盘里的东西再告诉我,你认不认罪。”
金吾卫应声捧着托盘走到姚正身边。
姚正露在衣袖外的手指几不可见的动了动,仿佛突然睡着了似的低着头僵硬在原地。
不用纪新雪和虞珩出声,立刻有另外的金吾卫走到姚正身侧,一人抓着姚正的头发逼着姚正抬头,一人拿起托盘上的羊皮纸地图凑到姚正眼前。
上首的纪新雪和虞珩面面相觑,眼中皆有意外。
自从宣威郡主来到安业后,金吾卫好像突然变得懂事起来。
姚正猝不及防的看到即使化成灰他也能认出来的藏宝图,眼中毫无预兆的涌出泪水,他疲惫的合上眼皮,立刻感觉到眼皮传来尖锐的刺痛和无法抵挡的巨力,被金吾卫薅住眼睫毛不得不去看快要怼进他眼睛里的羊皮纸地图。
另外有金吾卫双手分别拿着霍玉挖出来的金砖和银砖,在拿着藏宝图的金吾卫后退时立刻举着金砖和银砖怼到姚正眼前。
金砖和银砖的左上角有一模一样的痕迹,是个小小的‘宝’字。
以姚正特意将多年贪婪都换成黄金、白银隐藏的小心谨慎,自然不会在金砖和银砖上留下字迹,经过金吾卫的调查,这也不是平珍和龙凤胎的字迹。
纪新雪已经让人将金砖和银砖上的字迹拓印在纸上,去周围各地、长安甚至是平珍的家乡关内道寻找字迹的主人。
如今特意让姚正看到字迹,是想彻底破除姚正的侥幸心思。
“姚正,你可知罪?”纪新雪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姚正没有如之前几次那边立刻回答纪新雪,他沉默良久才开口,“你们将珍娘和大宝、小宝怎么了?”
“你认罪就能见到他们。”纪新雪毫不掩饰以平氏和龙凤胎为饵的态度,“他们正和刺史夫人陈氏与你长孙关在同处,陈氏每时每刻都在问金吾卫平氏和龙凤胎为什么也会被抓,可惜金吾卫都是闷葫芦,至今都没为陈氏解惑。”
“我要先见他们。”姚正道。
纪新雪忽然生出好奇心,故意给姚正设了个选择题,“我只会允许你见到一个人,你见陈氏还是平氏?”
姚正面上浮现挣扎和犹豫。
自从看到藏宝图和赃银,姚正就知道他多年的部署皆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般碎裂,珍娘和龙凤胎作为他的外室和儿女,甚至是找到赃银的关键,肯定会被他连累。
“我要见珍娘。”姚正的语气格外坚定。
事已至此,他再见陈氏和长孙又有什么意义,与其见面后恶言相向,不如永不相见。
纪新雪虚浮在表面的笑容立刻变得真实起来。
如果姚正选择陈氏、长孙或者双胞胎其中之一,他都不会满足姚正,但姚正偏偏选了平氏,可见是上天怜惜姚正,不忍心姚正直到死都被平珍瞒在鼓里。
纪新雪先吩咐金吾卫将平珍带来,然后对姚正道,“你可以先看到平氏,招供后才能与平氏说话。”
姚正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有问安武公主是否会说话算话,沉默的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金吾卫很快就带着被五花八绑堵着嘴的平氏回来,按照纪新雪的示意将平氏丢在姚正身边。
这是纪新雪离开商洛后第一次看到平氏。
上次在平府见到平氏时,平氏还是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还没到半个月的时间,苍老速度竟然比当初吃了德康长公主毒药的钟淑妃还快。
姚正怔怔的望着平氏,麻木空洞的眼中逐渐浮现心痛,“珍娘,是我连累了你和宝儿。”
平氏疯狂摇头,脸上皆是惶恐,挣扎的想要转过身背对姚正。
姚正见到平氏的反应,始终提在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肚子里,他何德何能,竟然能得珍娘如此倾心相待。
珍娘都没嫌弃他永远陷入泥潭还连累身边的人,他又怎么会嫌弃珍娘的容貌?
想到此处,姚正脸上的动容更加真切,语气甚至隐带哽咽,“珍娘。”
纪新雪忽然觉得有些辣眼睛,拿起惊堂木敲在案台上,“将平氏带下去。”
金吾卫拖着平氏离开后,纪新雪第四次问道,“姚正,你可知罪?”
姚正闭眼平息了下情绪,语气十分平静,“臣知罪。”
纪新雪翻开旁边堆积的文书,依次询问丰阳县令对姚正指认的罪名,“你是如何陷害上任丰阳县令贪吞税款?”
姚正沉默了一会,苦笑道,“时间太久,臣记不清了。”
纪新雪也不生气,他换了个问法,“你还记得有关于上任丰阳县令的什么事?
“他女儿很漂亮,虽然充作死奴被卖到江南,但直到现在都活着。”姚正以惊叹的语气道。
纪新雪脸上的表情忽然僵硬。
畜生!
虞珩敏感的察觉到纪新雪的不快,忽然开口,“去打平氏十巴掌。”
姚正死死盯着无声对虞珩行礼后,准备离开的金吾卫,语速忽然加快,“他女儿正在袁州宜春明月楼做花魁,人称寒月甜。”
虞珩冷笑,“打的轻些,莫要掉牙。”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姚正就再次开口,语速前所未有的快,“当初陷害他的人不是我而是司马,因为他手段凌厉的处置了些江南商人,那些江南商人都是司马的钱袋子,如今司马已经高升为金州刺史。”
虞珩在姚正企盼的目光中再度开口,“无需金吾卫亲自动手,去将陈氏带来,让陈氏打这十巴掌。”
正用炭条将姚正话中有用的信息都记载下来的纪新雪,在心中悄悄为虞珩竖起大拇指。
可以,七寸抓的很准。
纪新雪和虞珩几乎与姚正耗了整天的功夫,除了没问出来长安中是谁在位山南东道的官员们行方便之外,得到了他们所有想要的线索。
所谓人过留影、雁过留痕,只要将山南东道官员与江南商人之间的利益网尽数挖出来,自然能顺藤摸瓜的找到长安的人。
如今急的人不该是他们,该是长安的恶首。
“我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请公主和郡王也信守承诺。”因为说太多话,已经嗓子沙哑的姚正目光幽幽的盯着纪新雪和虞珩。
就冲着姚正这句话,纪新雪的心思就产生了动摇。
他不想信守承诺,姚正不配。
如姚正这样的人,就该尝尝被别人戏耍的滋味。
可是他很好奇姚正知道平珍是用假身份接近他时,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虞珩察觉到纪新雪的犹豫,替纪新雪做出决定,对身侧的金吾卫道,“将平氏带来,堵着嘴不许她开口,再端两盘好克化的糕点和两盏温水。”
他早膳吃得多尚且不饿,阿雪却没吃几口。
因为姚正的‘不懈努力’,平氏直到最后也没挨巴那十个巴掌,然而只是过去短短四个时辰的时间而已,本就神态萎靡的平氏脸色越发难看,像是随时都可能昏厥过去,甚至还不如姚正有精神。
“珍娘?”姚正眼中满是痛惜,迫不及待的从地上爬起来。
纪新雪饮了口温水,发出满足的叹息声,笑着看向如同牛郎织女似的被金吾卫隔在两边的姚正和平氏。
“姚正,看在你积极招供的份上,我告诉你个秘密。”
姚正已经在想要靠近平氏却被金吾卫拦住的时候发现不对劲,他疯狂摇头,语气中满是哀求,“我只想与她好好的说会话。”
“哦。”纪新雪点了点头,故作困惑的道,“可是我只是通知你,本公主要告诉你个秘密,没有问你想不想听。”
正捧着茶盏小口饮茶的虞珩抬眼看向纪新雪,将纪新雪骄矜的面容尽收眼底,像是只持美行凶的漂亮小猫。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纪新雪以‘本公主’自称。
怪不得以清河郡王妃的尊贵都要称呼狸奴为‘猫主子’,整日费尽心机的讨好狸奴,只为了能在‘猫主子’持美行凶的时候掐一下猫主子的脸不被挠。
他也好想掐不,他舍不得,能摸摸阿雪的脸就好。
虞珩忍不住合拢拇指和食指,想象如果他此时正在摸纪新雪的脸会是什么触感,他脑海中却猝不及防的浮现昨日梦中的画面,手指间仿佛又感觉到长腿紧实滑腻的触感。
眼角余光看到虞珩突然一口闷尽茶盏中的温水,纪新雪诧异的转过头,“凤郎?”
他记得虞珩极不喜欢喝温水,每次都要小口慢慢喝。
虞珩轻咳一声,言简意赅的道,“渴。”
纪新雪若有所思的点头,吩咐金吾卫再去取水来,然后将手边剩下的半盏温水换了一面推到虞珩面前,“你要是着急先喝这个。”
县衙的水都要现烧,一时半会可能找不到凉开水。
纪新雪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到堂下的姚正和平氏身上,将平氏对姚正的隐瞒尽数告诉姚正。
平氏出现在姚正面前的时候称自己是关内道某城的孤女,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母亲改嫁,从小与爷爷奶奶继和大伯伯娘共同生活,爷爷奶奶去世后,大伯和伯娘要将她卖给五十多岁的老鳏夫,为了让她听话,不惜对她拳脚相加,甚至将她关入柴房中,每日只肯给半张菜饼。
好在邻居家的婶娘心善,不忍心看她被逼死,趁着与她大伯家只隔着两条街的人家走火的时候偷偷放走了她。
她跑到城外后昏倒被商队所救,凭着流利的关内方言和打听消息时的机灵劲,得到商队的收留和庇护,随着商队南下。
实际上平氏的出身却与她说的话没有哪怕一个字的关系。
平氏是突厥和汉人所生的孩子,她母亲对她很好,外祖父在当地也小有声望,再加上她与汉人一模一样的面容,她的童年比与她相同身份的人好过许多,几乎与普通的汉人孩子没有区别。
所以在纪新雪派金吾卫顺着平氏透露的种种消息,去关内道查平氏的来历之前,平氏家乡的人都没办法肯定当年纵火案的凶手是她。
平氏十五岁那年,平氏外祖父家中忽然燃起大火,平氏的外祖父、外祖母、舅舅一家、母亲和继父、还有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全都死在大火中,唯独找不到平氏的尸体。
官府在后续的调查中在被烧毁的宅子中找到撞迷药的瓷瓶,加上有人说曾在大火发生的时候看到平氏满眼泪水的出城,平氏家乡的人才会怀疑是平氏故意害死全家。
在平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在无法审问的情况下,平氏家乡的人始终都想不到平氏害死全家的原因,这桩惨案就始终没有定论。
根据金吾卫查到的消息,平氏下次出现已经是两年后,已经十七岁的她声称自己十五岁,在河东道与姚正相遇,然后成为姚正的外室。
纪新雪慢条斯理的将平氏真正的十五年经历告诉姚正,好心提醒神情逐渐呆滞的姚正,“废宅中留下的蒙汗药药力极强,乃是禁药。你猜她是如何拿到这种药,又是如何在官府的追捕下改头换面出现在你面前?”
“不。”姚正摇头,像忽然失去全身力气似的委顿在地上,“公主说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仍旧被金吾卫提着的平氏疯狂摇头,泪水顺着下颔线如浊雨般滴落,她想要回答姚正的话却被金吾卫堵着嘴,既没有办法挣脱金吾卫提着她领子的手,也没办法让姚正抬头看她。
纪新雪精准的在姚正胸口补上最后一刀,“平氏本就有心人安排到你身边的人,你与她相识十多年,扪心自问,到底是你影响她多还是她影响你多?”
姚正早年明明是与安业县令相同,穷凶极恶的贪婪,认识平氏后才逐渐变成如今这般行事滴水不漏的风格。
令人窒息的沉默逐渐蔓延,纪新雪逐渐失去看哑剧的心情,重新将注意力投放到糕点上,惊讶的发现虞珩仍旧在捧着茶盏小口喝水。
看样子似乎是他刚才用的茶盏,但桌案的右上角已经多了个水壶,纪新雪将手背贴在水壶外壁的时候,分明觉得水壶中的水比之前的温水凉很多。
虞珩怎么不倒点新水喝。
到底是渴,还是不渴?
因为虞珩沉迷喝水不可自拔,两盘糕点几乎都进了纪新雪的肚子。
纪新雪拿着最后一块糕点送到虞珩嘴边,忍着心虚道,“我吃了第一块,你吃最后一块,就算我们两个一人一半。”
双眼空茫的虞珩骤然回神,他没听清纪新雪刚才对他说了什么却在第一时间感觉到手中茶盏的重量不对,连忙将茶盏放在距离纪新雪最远的地方,感觉到嘴边有东西的时候下意识的张开嘴。
虽然只是两个部位分别做两个不同的动作,虞珩却有要在瞬间做七八件事的紧迫感,因此动作格外焦急,茶盏放在桌案上时发出清脆的响声,张嘴接糕点的时候也下意识低头,连同纪新雪的手指也顺便叼住。
纪新雪‘咦’了一声,连忙抽回手指,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回府!”
竟然将虞珩饿成这样难道虞珩是看他吃糕点吃的太香,不忍心与他抢,所以才捧着半杯水喝到现在?
虞珩昂着头叼着糕点,表情呆滞的望着纪新雪,模样怎么看怎么傻,连万事不关心的金吾卫都忍不住将目光聚集在虞珩身上。
纪新雪抓紧时间将他和虞珩努力整天的效果整齐的放入箱子中,手掌轻快的拍在虞珩肩上,“走。”
可怜的孩子,都饿傻了。
而且虞珩不知道昨晚还是今早还相火妄动,肯定更容易饿。
回府就让小厨房上晚膳,都做些大补的好东西。
虞珩激烈跳动的心逐渐缓和,仿佛完全不受他控制的四肢也逐渐恢复知觉,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纪新雪没有因为他的失礼生气。
狠狠松了口气的同时,虞珩心中同时升起怅然若失的感觉,他接过纪新雪手中捧着的东西走在纪新雪前面,怕纪新雪走在他前面,可能会在突然回头的时候,看到他脸上的复杂。
经过如同雕塑般垂着头的姚正身边时,虞珩和纪新雪默契的停下脚步。
纪新雪抬脚在姚正的小腿上踢了下,“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说出在长安为你们隐瞒消息的人,我会给你长孙条活路。”
姚正紧紧咬着牙关抬起头,瞪着通红的双眼与纪新雪对视,仿佛要以目光将纪新雪吞噬。
纪新雪不仅没有畏惧,甚至有些不耐烦,“你只有五十个数的时间思考,易湖,报数。”
名为易湖的金吾卫腔圆字正的开口,“一、二、三”
虞珩眼角余光看到原本已经放弃挣扎的平氏,突然又开始疯狂挣扎,理智立刻回归正处混沌的大脑。
他退后半步,侧身对正提着平氏的金吾卫做了个口型。
‘让她说话’
报数的金吾卫数到十二的时候,沉默的大殿内突然响起平氏凄厉的声音,“不!不能说!正郎唔唔唔!”
金吾卫又看到郡王做口型让他‘堵嘴’,任劳任怨的将布团塞回平氏嘴里。
姚正转头看向平氏,眼中的红丝几乎彻底覆盖瞳孔之外的地方。
平氏疯狂的摇头,仅仅是目光就能在在场的人感受到她的哀求和绝望。
不能说!
姚正说了,就再也不会有人管她的大宝和小宝。
否则哪怕大宝、小宝被姚正连累的到下狱、流放,只要不是斩首,都会有人救大宝、小宝离开,给大宝和小宝富贵平安的后半生。
随着金吾卫数‘五十’的尾音彻底落下,纪新雪抬手挡着嘴打了个秀气的哈欠,“我会让人将你的选择告诉陈氏和你的长孙。”
说罢,纪新雪转身就走,脚步没有哪怕半分迟疑。
“等等!”姚正在纪新雪即将走入夕阳余晖的时候嘶吼着开口,说不出是厌恶还是不忍的移开与平氏对视的目光,语气满是疲惫和嘲讽,“我说,是司空。”
背对着姚正的纪新雪和虞珩转头对视,眉宇间浮现一模一样的激动。
姚正果然知道长安的恶首是谁,只是不说而已。
虽然姚正不说,他们也早晚能查到正确的人头上,但姚正说了,他们就能节省至少半个月甚至几个月的时间,能最大程度的将‘商州案’引发的动荡尽数圈在山南东道内。
纪新雪强忍着激动嘲讽道,“随便说个人糊弄我?”
为了不被姚正看出破绽,纪新雪甚至没敢回头,垂在身侧的手自然而然的与近在咫尺的手紧紧交握,两人的力道越来越大,像是发了狠似的想要以疼痛平息激动。
“我有证据。”姚正忽然发出声嘲笑,不知道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别的什么人,哑着嗓子道,“商洛青石巷有户姓王的人家,只要有人带着正好八钱银子和四斤四两的羊肉去拜访,说要带走刘伯父的牌位,王姓人家就会给来人一块桐木牌匾,那里有司空写给上任商州刺史的亲笔信。”
纪新雪缓缓吐出积攒已久的压力。
上任商州刺史,如果他没有记错,上任商州刺史已经在焱光朝的时候就被调去江南,如今正任乐平府府尹。
姚正这种人轻易不会被突破心防,一旦有人攻破他心中的城墙后却能轻易而举的将姚正掏空。
纪新雪和虞珩稳定情绪后,又在专门审问犯人的大堂中逗留了半个时辰,从姚正口中问出许多鲜为人知的秘密。
不仅长安的司空和正任乐平府府尹的前商州刺史也在‘商州案’的利益网中,与山南东道相邻的山南西道和河东道中也有不少官员参与其中。
好在姚正提起山南东道之外的官员时,官品最高的人不过是县令,情况远不如山南东道严重。
审问姚正的过程圆满结束。
纪新雪高兴之下,给了姚正个恩典,他命人将姚正和平氏关到同处不相邻的牢房中,防止有人情绪激动,在金吾卫有反应前杀了对方。
回到公主府,纪新雪立刻报一大串菜单,让晴云去小厨房点菜。
如果纪新雪只点一、两道大补的菜,虞珩也许不会察觉到不对劲或者察觉到不对劲也不会吭声。但纪新雪心疼虞珩,报了十道菜,其中九道菜都是大补之物。只有一盘胡瓜拌胡萝卜,在千篇一律的菜色中,色彩鲜艳的让人心慌。
虞珩心慌之下顶着透红的耳朵,以让纪新雪目瞪口呆的速度吃光胡瓜拌胡萝卜,其余菜色一口都没动,放下筷子就要回自己的院子。
“唉?”纪新雪对着虞珩的背影挥手,“我的腿”自己上药就行,不用担心。
纪新雪的话还没说完,原本只是疾走的虞珩忽然变成小跑,眨眼的功夫就彻底消失在纪新雪的视线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