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暮色四合。
宫中华灯初上,礼乐四起,迎宾宴会盛大开场。
西域来的舞姬穿着民族特色服饰,身姿曼妙,雪白细软的腰枝上缀满亮片和金铃,伴随鼓点发出悦耳的声响,引得所有人都目不转睛。
席间的气氛明显比白天轻松随意了许多,留着大胡子的西域客商喝得微醺,用波斯语跟身边的人大声交谈,话题也从生意慢慢转到乐曲和女人身上。
公事已经谈得七七八八,按说是到了提和亲的好时机:台子搭好了,但皇帝这出戏却实在不好唱——身边的两个大太监许方和钱景都堪称心腹,但碍于身份,在这种场合不好讲话;适合说话的大臣们非但不愿意搭梯子,还处处拆台,让皇帝连独角戏都很难唱得下去。
一曲终了,余音未散,舞娘们纷纷谢幕、飘然离场。
使团中一位商人意犹未尽,望向皇帝身边的瑾瑜,用生硬的汉话说道:“中原有句话叫‘抛砖引玉’。为表诚意,我方已献上本国最好的乐师,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睹天朝公主的盛世之姿?”
看来,他们虽然对中原风俗有所了解,似乎分不太清‘郡主’与‘公主’的差别。
此时,宫廷乐师其实已经就位,但对方显然意不在此。
他身后众人纷纷应和,火儿忽达却忙用波斯语阻拦道:“此举十分失礼,快不要再提了!”
众人一时有些迟疑,目光却依然落在瑾瑜身上。
——就像姨妈说的:出身于帝王之家,没点才艺是混不下去的。
瑾瑜唇角浮现淡淡的笑意,搁下手中的琉璃杯,缓缓起身,走向舞台正中。
今天她身着一袭银朱长裙,头戴金凤衔珠钗,带着平时极为少见的雍容华贵,缓缓来到所有人的视线中心。虽是一身热烈的红裳,却也像是接下战书的将军,身披战袍而来。
她用睥睨的目光环视四周,方才还热闹的宴席顿时一片安静。
瑾瑜缓缓开口道:“只有在安乐太平的盛世,女人们才会意气风发,尽情歌舞;而世道不平,女人便要藏起柔弱的一面,拿起刀剑保卫家园。诸位来得不巧,只能见到如我这样不善歌舞的女子。”
众人一阵失望的唏嘘,却见她缓缓抬起头向上看去,所有人目光也不由追随她看过去——
头顶数丈高处是金殿半圆形的穹顶,正中心盘踞着一条精雕细刻的五爪金龙,木雕彩绘栩栩如生,全身金色的鳞片在灯光照映下闪闪发光。
只是那穹顶毕竟太高,殿上的灯光只在龙身勾勒出发亮的边缘,到底看不真切,只依稀分辨出狮鼻虎目,长须獠牙,口中衔了拳头大的一枚珠子,高高在上俯望众生。
这时,就见瑾瑜从桌上拿过一只巴掌大的小碟。那是个三才杯的底托,典型的御用白瓷,胎底细腻光洁如玉,正中勾画着精美的圆形团花盘龙纹。
她拿在手上掂了掂,分量正好:
“天朝的女子,若不善歌舞,自然就要擅长些别的——不然,岂不是要被人耻笑?”
她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自嘲,随即眼神一凛:就见她手腕骤然一抖,振臂向上一甩,将那薄如纸般的白瓷碟子掷出,竟如刀片般斜切入龙头,没入小半截,宛如一刀屠龙。
众人正一片骇然之际,又见她伸出手来,掌心向上。
片刻,龙口中衔的白玉珠子垂直落下,正掉入她的手心,稳稳接住。
瑾瑜眼中满是笑意,一手托着珠子,轻松地抛起又接住,朝皇帝的方向走近两步;接着便听咔擦一声响,那瓷碟连同半个龙头掉落下来,闷闷地摔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红毯之上,碎成数片。
一切就像是精心安排好的,每一步都精准而且完美。
她手中把玩着那珠子,唇边带着戏谑而得意的笑意,锐利的目光却是看向皇帝——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斩龙夺珠,在彻帝眼中怎么看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彻帝突然就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她可不是李长平。
长平公主虽然嚣张跋扈,但自幼娇生惯养,只善用谋略,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但瑾瑜不同,她是镇国公主的女儿,这些年在土匪横行的宁夏卫不仅学会了谋略,而且手段狠辣,是真的会砍人。
她身上杀气森然,就连数丈之外的郑宴离都觉出不妙,下意识地伸手摸刀——手上一空,这才想起身处金殿之上,任何人都不能携带武器。
可笑的是,如果她真想弑君,手上那个龙珠就足够了!而且,此时的她跟皇帝仅一案之隔……
彻帝显然也意识到这个巨大的危机,顿时面色煞白,额上冷汗直冒;他想立刻起身就走,但身体却偏偏不听使唤,竟是像魇住一般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身后站的司礼监大太监许方突然上前一步,微微侧身,将皇帝护在身后,稳如泰山般与她四目相对。
那老太监曾服侍过先帝,今年少说也有七十了吧?乌纱帽罩在如雪的银丝之上,连眉毛都已全白,但面色红润,鹤发童颜,令人不敢小觑。
瑾瑜与他目光相接,竟是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自瑾瑜进宫以来,虽然早就听说过司礼监掌印太监许方的大名,只见过几面也未曾说过话,印象中只是个寡言少语、慈眉善目的老人;如今正面对上,蓦然就觉得自己可能小看这个人了。
二人短暂的对峙很快就被一阵鼓掌喝彩声打断了。
就连火儿忽达也从未见过她这招,兴奋地跟众人一起大声叫好,大殿上的气氛顿时又热烈起来,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这时,钱景也反应过来,动作僵硬地上前一步,脸上有些抽搐地笑劝道:
“郡主,请归座吧。”
声音里的情绪很复杂:恐惧,意外,疑惑,退缩……但最明显的是,求求了。
瑾瑜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眼神也变得和缓下来。
她转回身走向红毯中央,开口对众人说道:“中原武学当中,有一招名为‘折叶飞花’,就是可以叶为刀,就算手中只有柔软的花瓣也照样能取人性命。我有幸得遇高人指点一二,才只学了些皮毛,献丑了。”
众人又是一阵夸赞——别说是外国使团,连本朝的官员也大都是头回见到,直呼大开眼界!
瑾瑜心里一阵暗笑: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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