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往京城的公文如石沉大海。
杨戈左等没音信、右等没动静,一连几期新到的邸报上都还是一派风雪月、岁月静好的四海靖平气象。
他是越等越心焦、越等越暴躁。
日日客栈饭点儿的生意高峰一忙过,他就扔下围腰往上右所衙门跑。
日日失望而归。
“掌柜的,我出去了……”
正月十九这日,客栈内打尖的客人们走得七七八八了,杨戈解下腰间的围腰,和门口揣着茶壶晒太阳的老掌柜打了一声招呼,就要去上右所衙门。
但以往从不过问他私事的老掌柜,今日却喊住了他:“小哥儿。”
杨戈停下脚步:“掌柜的,有啥事吗?”
老掌柜宽和的笑了笑:“也无甚大事,就是这几日总觉得嘴里没味儿,总也忆起你前年过年时做过的那一道火爆腰,今儿能不能再给咱做一回儿?”
听到这个,杨戈心头咯噔上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扣住老掌柜的手腕仔细感受他的脉象:“您是哪儿不太舒服吗?”
医武不分家,练武练到他这个地步,对于人体经脉的了解不比一些老中医浅薄多少。
老掌柜任由他施为,呵呵的笑道:“真没哪儿不舒坦,就是嘴馋。”
杨戈把了把他左手手腕的脉象,再切到右手手腕的脉象,兼以观察气色,好一会儿才收回手,哄着老头:“您脾胃有些虚寒,这阵子少进些油腻辛辣的吃食,多吃些性平味甘的清淡饮食,调理些时日就好了。”
老头不管,任性道:“咱不管,咱才不想吃什么寡淡无味的吃食,咱就想吃火爆腰!”
“得,正好早上您那亲家送了几对猪腰子过来,还没用。”
杨戈笑了笑,举步走回大案拿起刚刚解下的围腰:“我这就给您做去,不过先说好啊……吃完这回,您得戒一段时日油腻辛辣。”
江浙的事是很重要。
老掌柜想吃火爆腰也很重要啊。
“成,听你的!”
老掌柜捧着他的小茶壶,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一起去了后院。
伙房里掌勺的鲁师傅去前堂歇息了,只有张二牛在后院洗碗,伙房里空无一人。
杨戈一边招呼张二牛进来给帮他生火,一边翻出清晨邓屠户送来的猪腰子,麻利处理了起来。
他将一对猪腰子对半刨开,先撕去外边包裹的一层油膜,再片去腰臊、改刀,清洗两遍后用芋头淀粉、盐和黄酒腌制上。
调料椒、葱、姜、蒜。
辅料木耳、冬笋。
说是火爆,但缺了泡椒这一味灵魂,做法上更接近于葱爆……
杨戈心头惦念着朝廷的动静儿,手下不自觉的把刀法都给使上了,改刀切菜时菜刀刀锋都带起残影了,把灶台后拉长了脖子偷师的张二牛看得眼珠子都直了。
刘掌柜把着他的小茶壶戳在伙房门口,笑呵呵的看着他忙活,也不吱声。
“刺啦!”
腰入油锅,杨戈一手端起铁锅颠起半人高的火苗,血红色的腰在火苗中翻滚着迅速退去血色,变成诱人的熟肉颜色。
仅仅只翻炒了约莫一分钟,他就将提前过了一遍热油的配菜,一齐倒进锅里合味……
最终以一记漂亮的拉勺,结束了这场战斗。
杨戈将一盘锅气十足的火爆腰推到案板中央,解下围裙笑道:“掌柜的,您尝尝……有日子没做了,也不知道手艺退步了没有。”
“咕咚。”
坐在灶台后拉长了脖子望着这盘火爆腰的张二牛,使劲的吞了一口唾沫。
而刘掌柜却只是看了一眼,就摇着头缓声道:“你这盘火爆腰,做得不太对,比起伱前年做的那盘,差远了。”
“啊?”
杨戈不明所以的低头盯着案板上这盘还冒着热气儿的火爆腰看了几眼,就发现腰火候老了,配菜切得也不够均匀,盘底汁液与腰色差太大,一看就不够入味。
搁在另一个时空,这顶多也就是路边摊水准……
他没多想,抓起刚刚放下的围腰重新系上:“那我给您重做。”
“做吧,不着急。”
刘掌柜回了一句,末了对灶膛后望穿秋水的张二牛说道:“这盘归你了,尝了人小哥儿传家的手艺,嘴就得严实点,出去别乱说。”
“那不能够!”
张二牛嬉皮笑脸的回了一句,起身就一手抄起筷子一手拉过这盘火爆腰,伙房里很快就响了密集的吧唧嘴声。
杨戈没受他的影响,重新取出一对猪腰子,再次重复方才的过程。
这一次,他不再想着上右所那边的消息,认真处理起这道菜的每一道工序。
猪腰子改十字刀。
椒碾成了椒粉。
姜蒜拍散后剁成姜蒜沫……
但下刀还是快,菜刀剁在菜板上的声音响成一片,根本就听不出单独的菜刀剁在菜板上的声音。
视觉上,就感觉他手里的菜刀在菜板上快速的走了几寸的距离,散碎姜蒜就成了一堆沫……
“刺啦。”
腌好的腰再一次下油锅,杨戈端起铁锅一癫,半人高的火苗就又窜了起来,他挥动锅铲的手就又快成了一片残影。
不多时,一盘浓油赤酱、色香味俱全的火爆腰重新出锅,独特的香气令刚刚才吃完一整盘火爆腰的张二牛,又用力的吞咽了一口唾沫。
杨戈将这盘火爆腰推到案板上,取出一双筷子双手递给刘掌柜:“老掌柜,您尝尝。”
刘掌柜上前接过筷子夹起一块腰送进嘴里,慢慢的咀嚼了片刻后,叹着气道:“这味儿还是不对啊!”
杨戈疑惑的看了老头一眼,不相信的重新取出一双筷子夹起一块腰送进嘴里尝了尝……
味道没问题。
至少他是没有尝出什么怪味儿,就算是还有缺陷,也是受食材所限,毕竟这道菜的灵魂是泡椒,芋头淀粉与红薯淀粉之间也有区别,而且还缺了提味的味精和合味的砂……
能做成这个样子,他觉得已经很难得了。
可为什么老掌柜会觉得味不对呢?
老掌柜放下筷子,不紧不慢的说道:“再做一遍试试吧。”
杨戈看着老头儿的脸色。
老头笑呵呵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再好好想想,你当初是怎么做这道菜的。”
当初?
杨戈想到了前年除夕,客栈早早就打了烊,鲁师傅和王大力都回家过年去了,就只剩下他们爷俩守着空荡荡的偌大客栈。
当时他百无聊赖的坐在大堂门口,望着门外的雪发呆,后来心里实在是空得他自己都受不了了,他才钻进伙房里,翻出了一个用剩的猪腰子。
那是年关底下,客栈要歇业,伙房里本就没剩下几样能用的食材,他只能绞尽脑汁的从几样不伦不类食材里,挑出几样辅料,做成了那一道菜。
没有芋头淀粉,他用的蛋清代替。
没有冬笋和木耳,他用了半块发焉的白萝卜和几根发黄的蒜苗做辅料。
没有椒,他抠瓶底抠出了一点点五香粉……
那样七零八落的食材和调料,搁在如今,他可能看上一眼就会熄了开火的念头。
可他依稀记得,那盘火爆腰的确很好吃,他扒着盘底儿吃了好大一碗冷饭。
杨戈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一言不发的取出最后一对猪腰子,再次重复起已经做了两遍的过程。
相比于先前那两遍极具观赏性的刀工和火候,他这一回的刀工和火候就显得没什么看头了。
刀工也不快,就正常切。
锅颠得也不猛,火苗就在锅上闪了几遍就消失了。
平平无奇的张二牛都觉得自个儿上,自个儿也行。
连最终装盘的火爆腰成品,看上去那不如上一盘那么浓油赤酱,腰上甚至还带着一点点似乎是没断生的血色……
但刘掌柜提起筷子吃了一口后,却喜笑颜开的点头道:“这味儿就对喽!”
杨戈也笑道:“难为您了,想出这么婉转的法子点拨我。”
刘掌柜笑着摆手:“你不嫌我老头子麻烦、唠叨才好啊。”
杨戈感叹着徐徐摇头:“哪能啊,这就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刘掌柜:“那也要听得进去才行,你看你富裕哥,俗话都说响鼓不用重锤,咱把他那张鼓都锤烂了,也没见他响上一响。”
杨戈:“瞧您这话说的,富裕哥比起以前,可踏实多了。”
张二牛瞅着这笑呵呵的爷俩,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他们打什么哑谜。
“行了。”
刘掌柜不紧不慢的吃着火爆腰,头也不回的挥手道:“忙你自个儿的去吧。”
杨戈想了想,笑道:“好像没啥好忙的,我这边再急得上火,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刘掌柜摆手:“那你也别跟这儿杵着,出去转转去……”
杨戈转身往外前堂走:“没啥好转的,我去把前堂再打扫打扫。”
张二牛目送杨戈出去,弱弱的举起一只手:“老掌柜,俺想出去转转。”
刘掌柜反手就一巴掌把他头打歪:“人小哥儿都没出去,你上哪儿去?”
张二牛委屈的捂住脑袋:‘老掌柜,你偏心!’
……
“方大人,恭喜了!”
一名身穿囚牛绣衣的千户,笑容满面的凑到方恪面前拱手作揖。
方恪拿着这位千户刚刚交到他手上的告身,心神恍惚的仿佛活在梦中:“古大人,下官身无寸功,怎敢忝居副千户之职……”
这位从北镇府司来的千户闻言,扭头看了一眼堂下的一票上右所百户、总旗,沉吟了几息后,开口道:“都是自家兄弟,本官有话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方大人您能上这个副千户,乃是沾了杨大人的光!”
“哈?”
方恪怔了怔,立马反应过来,这位古大人口中的“杨大人”,就是自家大佬。
古千户负着双手环伺了一圈儿堂下目光闪烁的一众百户,沉声道:“指挥使大人的意思是,无论杨大人是否官复原职,上右所的一切事务依旧由杨大人主持,望各位袍泽摆正自己的位置,既不要给杨大人添麻烦,也不要给沈大人找麻烦。”
“秦锋的前车之鉴,望各位袍泽引以为戒!”
“咱家沈大人,与杨大人一样,眼里都揉不得沙子。”
“在上右所该死的,纵是回了京城,也照样活不了!”
一众上右所百户、总旗面面相觑,齐齐揖手道:“下官(卑职)遵命!”
古千户挥手:“行了,你们先下去吧!”
“下官(卑职)告退。”
一众百户、总旗鱼贯退出原先秦锋使用的副千户公廨,走在后边的人还很知情识趣的带上了大门。
古千户招呼方恪落座:“方大人可明白自个儿在咱上右所的职责?”
方恪连忙回道:“下官明白,下官在上右所的职责便是全力辅助杨大人处理所中事务……”
“不,你还不明白!”
古千户打断了他还未说完的话:“你在上右所的首要职责,就是拦着你家杨大人,别再让他进京了!”
方恪:“啊这……”
古千户敲着案几,警告道:“沈大人可是把话说死了,你家杨大人若是再进京一回,你就自个儿打包回北镇府司喂马!”
方恪:“啊这……”
古千户:“对于上右所这边的事务,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方恪想了想,迟疑着小声问道:“左副千户那边……”
古千户想也不想的一挥手,直白的说道:“你不无用担心左副千户,稍后他会与我一道回京述职,他的位置在杨大人官复原职之前,会一直空悬,往后上右所就数你职位和品级最高!”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方恪还能说什么?
方恪只能抱拳道:“请沈大人放心,往后杨大人说往东,下官绝不往西,杨大人说往西,下官绝不往东,无论杨大人是否官复原职,咱上右所都只有一位千户,那就是杨二郎杨千户!”
古千户:“还有拦着你家杨大人再进京的事……不怕实话告诉你,上回你家杨大人进京,咱北镇府司可是从上到下都挨了板子,要是你家杨大人再进京,就算是沈大人不削你,弟兄们也会排着队的削你!”
方恪:……
好啊好啊,合着你们搞不定杨大人,就来搞定我是吧?
那家伙,是我能拦得住的吗?
我要有那本事,我还做什么副千户?
他头大如斗的哀声道:“古大人,您快人快语,下官也不藏着掖着……真不是下官不想拦,委实是拦不住啊,就上回,下官提前半日得知了杨大人要进京,想上报沈大人又来不及,只能釜底抽薪,临时把所里所有马匹都给调了出去。”
“您猜怎么着?”
“杨大人愣是腿着跑去了京城!”
“这谁拦得住?”
经他这么一说,古千户也立马想起来那日把两条大长腿抡得跟车轮一样,大笑着远去的猖狂身影,顿时也觉得无言以对。
但下一刻,他就把脸一板,一拍堂案蛮不讲理道:“这咱管不着,反正沈大人栽培你做副千户,就这么一个‘小小’要求,倘若你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办不好,那就不能怪沈大人和弟兄们心狠手辣了,怪就怪你自个儿没出息!”
方恪:……
那我现在辞职,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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