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恪是个很得力的人。
他从杨戈家出来,扭头就将杨戈的话一字不改的刻成碑文,换上他总旗的飞鱼绣衣亲自押送到了东城门外安置好。
安置好石碑以后,他也没急着离开,而是守在石碑旁,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给前来围观的行人大声诵读着碑文。
进出城门的行人们,自然是不知道马上就会有大批江湖中人涌进路亭县。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从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碑文当中,听出路亭绣衣卫保一方平安的决心,登时就引来阵阵叫好声。
实话讲,大魏绣衣卫在底层百姓中的名声,算不得好!
这其中,一半是因为底层百姓对于官家暴力机构的天然畏惧。
另一半,则是绣衣卫当中的确有很多人渣滓,逮着机会就敲骨吸髓、不干人事。
但路亭绣衣卫在路亭的名声,大抵还是不错的。
这既因为杨戈的约束,路亭绣衣卫极少骚扰普通百姓。
也因为去岁腊月那一拨抢粮,路亭绣衣卫站在了路亭百姓们这边。
别觉得老百姓不识字脑子就不好使,有些道理就算当时没看明白,事后三三两两的一话家常,也能把其中的道理掰扯清楚……
就拿去岁抢粮那事儿来说,路亭绣衣卫若是铁了心的站在三大粮号那头儿,当天就可以封门闭合,挨家挨户的搜查他们从三大粮号抢来粮食!
难道他们还敢和绣衣卫来硬的吗?
他们连抢粮的胆子,都十分勉强……
但路亭绣衣卫,非但没有勒令他们交出抢来的粮食,还直接将三大粮号的人给弹压在了老巢里,压根都不准他们出门上街!
老百姓又不瞎,这么明显的拉偏架,他们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很多时候,底层老百姓都比那些中上层的大人物们更讲道理,也更记得住别人的好儿……
“好大的口气!”
一片叫好声中,一道冷笑声乱入其中。
周遭的老百姓都纷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群虎背熊腰,头戴竹笠、面罩遮风面巾,后背上背着形制统一的大刀片子的江湖莽汉,站在人群之外,毫不掩饰轻蔑之意的大笑道:“真当天下英雄都是梁上宵小,任尔等捏扁搓圆嘛!”
寻常百姓怕绣衣卫。
他们混江湖的好汉可不怕……至少,明着不能怕!
非但不能怕,还必须要有视绣衣卫为走狗鹰犬的胆气、豪气,才能当得起江湖同道们一声:“好汉子!”
方恪遥遥打量着他们背上的大刀,想了好一会也没能想起来,这群莽汉到底是打哪个山窝窝里蹦出来。
不过,他认不出这些莽汉不打紧,他相信这些莽汉定然认得他身上的飞鱼绣衣。
既然认得,还敢这么平白无故、肆无忌惮的来挑衅,这足以说明两点。
“你若不信,大可以身试法!”
即便是知道这群莽汉武功定然不弱,方恪也没惯着他们,同样冷笑着回道:“本官倒也想看看,似你这种没脑子的蠢货,来我路亭犯了事,能不能活着走出路亭!”
我们百户连钦差都想干,你们算什么玩意儿?
一众江湖莽汉闻言大怒,齐齐捉刀上前一步。
下一秒,方恪后方的城头上,突然探出数三四十把弓弩,一根根黑幽幽的箭矢,直指这些江湖汉子。
箭矢后边,是一双双残酷、戏谑的眼神,似乎是在期盼他们再度向前一步,好放箭将他们射成刺猬!
一众江湖莽汉见状,心头一冷,激昂的热血顿时消退了几分。
真要打……
他们倒也不惧。
只是为了几句连口角都算不上的争执,去和绣衣卫拼命,那不就真成了没脑子的蠢货了?
他们是冷静了……
但方恪可是上头。
就见方恪将眼珠子猛地一瞪,面红脖子粗的陡然爆喝道:“匹夫,尔等不是想动手吗?本官就站在这里,伱们倒是拔刀……砍死本官啊!”
“你……”
众江湖莽汉大怒,刚刚松开兵刃的手又放了回去,齐齐拔刀三两寸。
为首的莽汉见状,连忙大喊道:“众兄弟,莫要上了这狗官的恶当,他这是在设局给咱弟兄跳,好抓咱们弟兄下大狱,让咱们不能入城去给淮南父老乡亲伸冤啊……”
一众莽汉听言,纷纷做恍然大悟状,顺手就将出鞘两三寸的大刀给插了回去,一副“好险,差点就上了这狗官的恶当”的大聪明模样。
方恪看着这群大傻子,心头也是爽得不行。
这就是大人的快乐吗?
大人的快乐,果然想象不到!
“别把所有人都想得那么龌蹉!”
方恪抱起两条臂膀,不屑道:“你们要入城向钦差大人告状伸冤,我们路亭人一丁点意见都没有!”
“但前提是,你们得守我们路亭的规矩、不能在我们路亭瞎搞!”
“总不能因为你们家乡遭了难,就把我们路亭也搞得鸡犬不宁、乌烟瘴气吧?”
“这个道理上哪儿都说不通吧?”
他的话音刚说完,就有看热闹的路亭人大声的叫好道:“大人说得好,你们来告状俺们没意见,但你们不能仗着你们练过武,就在咱路亭县胡来!”
“对,害你们的又不是俺们路亭人,你们有火儿可不能朝俺们路亭撒。”
“俺们巴不得你们能告倒那些生儿子没xx的狗大户……”
莽汉们嘴笨,不会反驳,一张张大脸臊得赤红赤红的。
方恪见目的达到了,也就不再继续刺激这般傻大个了,面带笑容侧身向城门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预祝你们此行顺利、得偿所愿!”
一众莽汉红着脸向方恪抱拳示意,加快步伐迈入城门洞子。
方恪则笑吟吟的向着周遭看热闹的路亭百姓们抱拳示意。
路亭百姓们也纷纷热情的给他回礼,向他挑起一根大拇指,虽然他们的眼神里依然有着畏惧,但也开始有了些许温暖的、亲近的光芒。
方恪在绣衣卫混了快三年了,也算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但这样的场面,他的确是
感觉……真的不赖!
……
方恪那边热闹。
杨戈这边也热闹,他点燃了一串鞭炮,宣告悦来客栈开门迎客。
听到喜庆的鞭炮声,周遭的街坊邻居们都纷纷赶来,祝贺刘掌柜。
刘掌柜站在客栈门外的台阶上,老脸笑成了一朵盛放的菊,不住的揖手还礼。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围着刘掌柜的人群非但未见稀少,反而越来越多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着老头,满口的吉利话。
一些人更是说着吉利话,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非要拉着刘掌柜给他磕一个……
老头也红了双眼,转着圈子的拉起一个个硬要跪下的街坊邻居,说着些“都过去了”、“再提就见外了”之类宽慰言语。
还有许些人,从自家端着清水、拿着抹布就过来了,像打扫自己家那样,仔仔细细的擦洗客栈里的桌椅板凳,连杨戈上前去帮忙,都硬是被她们给推到了门外。
他只能无所事事站在客栈大门外的台阶上,看着人群中心的老掌柜红光满面的与他的老邻居、老街坊们话家常,心头竟也觉得欢喜、觉得温暖。
谁说好人没好报?
谁说修桥补路无尸骸?
看……
明明这么多人都记得啊!
世界破破烂烂。
有人修修补补……
“老掌柜,开业大吉啊!”
一声闷雷般的欢喜声音远远传来,杨戈一回头,就见王德柱推着满满当当一板车柴火,小跑着往这边冲过来。
杨戈笑着向王德柱招手:“王叔儿,您慢点,看着点人!”
王德柱爽朗的大笑着,靠近后像变魔术一样从柴堆里变出了一个面盆大的草窝,递给杨戈:“算你小子运道好,叔今儿上山掏着了!”
杨戈不知所措的低头一看,发现草窝里是一窝苹果大小的兔子崽儿,连忙推回去:“这我不能要,王大哥那孩子不是刚满周岁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您拿回去养一养……”
王德柱佯装不高兴的把草窝往他怀里一塞:“你说你跟叔儿客气个几把啊!”
说完,他转头从平板车上卸下一捆柴火,就快步往客栈后院走去。
杨戈看着怀里小兔子的兔子窝,再看了看王德柱哼着小曲儿的勤快步伐,笑纹从嘴角慢慢爬上了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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