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羚炒了一盘番茄炒蛋,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吃。发现他只挑盘子里细碎的鸡蛋,居然挑食,于是局促地搓了搓手心:“早知道我只炒鸡蛋。”
梁如琢使筷子的姿势很好看,细长的手指压着中上端,淡笑道:“喜欢吃西红柿炒鸡蛋里的鸡蛋。”
听他这么说,文羚清爽的脸庞上就像照上了一道明亮的光,又连忙收敛起笑意。
那声嫂子让文羚清醒地发现自己连喜欢人家的权利都没有,他悄悄攥紧了手掌,心里空了一块儿,好像被夺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就当追星吧。他欣然承受了现在的命运,但这种释然上笼罩着一层浓郁的失落。
刚刚梁如琢问那纹身是不是梁在野强迫的,文羚很想回答,但直说显得卖惨,显得被别人包养的时候有二心,这不好。
他挽起袖口,在收拾碗筷时不经意间露出了手腕上被拷过的痕迹和烫伤。但愿梁如琢没看见自己胸前的那两枚响玉,那东西戴上了就摘不下来,除非打碎了,那样梁在野会弄死他。
梁如琢注视着这一切,文羚的小把戏很难骗得过他,但他理解这是小动物陷入危险时向别人求助的本能,莫名让他感受到了一种熨贴的平静。
他拿起文羚递来的挂衣袋,把平整的西服外套取出来。
文羚手心里渗着冷汗:“我……不小心盖了一会儿,已经洗干净了。”
他话只说到一半,还没干透的头发上慢慢搭了一只手。
梁如琢俯身扶着他的头,天生带笑的唇角弯弯地扬着:“没关系,谢谢。”
文羚立刻感觉到肾上腺素冲遍了全身,他努力压制着嘴角不让它上扬,手里攥着梁如琢喝过的陶瓷杯,控制不住地使劲儿。因为过于激动觉得鼻子里湿湿的,他悄悄抬手蹭了蹭鼻尖,怕极了在梁如琢面前淌出血来。
两个人离得很近,文羚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味。肯定是梁在野传过来的二手烟,把如琢的气味都污染了。
梁如琢似乎并不以为意,等会还有事,拿了衣服就走了。
人一走,文羚轻飘飘地倒进了沙发里,然后抱着梁如琢喝过的水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他可真好看。眼皮不止一层,而是层层叠叠,到眼尾就扬了上去,像四月的桃花瓣,铺着一层柔和的亮光。
文羚抿着含笑的嘴唇抱着手机发了一条微博。
“小羊咩咩今天摘到星星了吗?没有,但摸到了。”
一分钟内就刷出了上千条评论,有的在说恭喜太太,有的起哄要看星星的照片,有的在问太太什么时候更新。
文羚挑了几个搞笑的评论回复就下了线。
照片……那么难得的东西连他自己都没有。就算有也不发,他要自己偷着看。
他正窝在沙发里回味今天的每一个细节,忽然停顿了几秒,脸色倏地白了,像被人兜头砸下一盆冰水。
他猛地坐起来,甩了自己一耳光,在房间隐蔽处找了半天摄像头。
时下,道路两旁的干枯树枝挂着厚重的雪凇,包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梁如琢倚着靠背,慵懒地朝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
陈宇然边倒酒边分出目光看了他一眼:“怎么了师兄,园博会顾问当得不爽?昨天的会开得怎么样啊?”
“跟那没关系。”梁如琢轻轻吐了一口烟雾。
陈宇然嘻笑道:“我知道了,你家老爷子催婚要孙子是吧?家里也没什么列祖列宗要供着,所以他是非要个孙子继承他早泄的jb吗?”
梁如琢沉默着,看着玻璃杯逐渐盈满的液面出神。
陈宇然看见他手腕上缠的一圈纱布,愣了一下,把嘴闭上了。桌上还有三四位朋友,见梁如琢今天反常的沉默,慢慢都噤了声。李文杰给了几个要劝的朋友一个安静的眼神。
梁如琢笑了笑,拿起酒杯站起来:“今天情绪不高,我给大家赔个罪,先干了。”
陈宇然最爱打圆场,几句话就帮梁如琢遮了过去:“哎哎哎那啥咱们聚一块不容易,今天给师兄接风,来一块儿走一个!祝师兄在国内大展宏图啊!”
桌上摆的是陈宇然从家带过来的贵州茅台,酒过三巡,桌上气氛热络起来,都是老相识,几句话就打消了起初的一丁点不愉快。
陈宇然托着腮帮跟一桌人闲聊:“上周末dl那台阿波罗把变速箱和传动轴烧了,驾驶员不会开序列波箱的车,听着像是一档给油强行上坡。”
“装逼呗。”
“自己搞的碳纤维车架表现不会差,这公司确实挺会抓车迷。”
梁如琢夹了块小排:“玩票的基金公司,车看看就好。”
聊着聊着,话题就不慎引到了梁家老大身上,说一阵子ces展会梁在野怎么也算主角之一,到时候兄弟俩冤家路窄又得碰上。
陈宇然看了旁边一眼,梁如琢脸色如常,甚至问了句:“他新弄来的那小孩儿,名字是哪两个字。”
“文羚儿啊,文弱的文,羚羊的羚,跟我弟弟一个画室。”陈宇然可算找着个能逼逼的话题,给乐坏了,“当初就是你大哥想法子给他弄进的美术学院,这学校多难进你也知道,我琢磨着这不就是个靠关系进来混文凭的小姨太太吗,可真绝了,回回考试拿优,就是不靠你家老大,奖学金都够养活自己了。”
李文杰道:“那小孩儿确实有点东西,不知道为什么肯在那种人身边当姘头。”
他跟梁如琢是发小儿,对他比谁都更了解,平时旁人很难看出梁如琢的情绪,他永远挂着一张疏离的笑脸,人缘相当不错,但极少与人交心。医生的直觉让他下意识盯着梁如琢手腕的纱布看了一会儿,包扎的手法勉强过关,但并不专业,看起来是某个经常受伤的孩子替他做的处理。
“对。”陈宇然舔了舔指尖的酱汁,“不过我说你家老大手也太黑了,文羚儿翅膀硬了逃了一次,被他抓回来踹断了几根骨头,刚长好没多长时间。本来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年纪小又没人脉,吓都吓坏了,哪还敢跑。”
有人嚼着花生米接茬:“报警啊。”
“报什么警?跟梁在野混一块的哪个不是手眼通天,前脚报了警,后脚局子里就能毕恭毕敬地给人送回来。”
梁在野当然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从小就是如此。梁如琢摸了一把耳后那道浅疤,指尖轻轻叩着桌面。
下午司机开车,陈宇然得去学校接他弟弟,顺便拽上了梁如琢。进门时看见一辆宝蓝色玛莎停在校门口,陈宇然吹了声口哨:“现在的小孩儿都被惯成什么样儿了,我弟要是敢这么招摇,我打掉他的脑袋。”
今天是油画系作业展,在长廊挂了一面墙。
有几位老师是见过梁如琢的,带着一股受宠若惊的热情地走过来带领参观孩子们的作业,一一介绍几位优秀学生的作品,几个研究生在一边举着手机录像。
梁如琢慢慢地踱步,目光在每个富有生命力的年轻作品前大致略过,终于在一幅黑漆漆的画前驻足。
画面是深蓝色,无数双手占据了构图的主要位置,每一双手都捧着一件珍贵的东西,或宝石或丝绸,或是女人的脚,画面正中心留有一道空隙,一只萤火虫孤独地闪着光。作品名字叫《没人要》,梁如琢看了一眼作品右下角的署名,是
文羚。
赵老师是文羚的指导老师,对梁如琢注意到自己得意门生的这一举动非常骄傲,但也有一点不安:“文羚是我特别好一学生,但这次的作品还是过于幼稚随意了,他之前的画都很有深度,您要是想看我这儿有存档。”
“不用麻烦,我也是一知半解。”他轻笑道。梁如琢其实不支持学生全都走疼痛深度风,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经历过惨痛的人生,能表达出彼时彼刻的感情,这样的真实是更为难得的。
但从这幅画里,梁如琢真切地感受到了疼,也从暗淡的色块中看见了光。
赵老师笑他谦虚。谁不知道梁如琢主修景观,但因其接受的艺术熏陶和本身的艺术天分对画作见解独到,眼光毒辣,要是哪幅画刚好入了他的眼,得了几句点评,绝对会有一批投机者花大价钱购下来收藏或送人,这也是这些尚未步入社会的学生们出头的捷径。
每个作品右下角都注明了作者和联系方式,鬼使神差地、梁如琢去扫了那个码。
——
文羚在自己书桌前整理成绩单,和英语四六级的证书摞在一起,整整齐齐放在一本塑料文件夹里。
他只能站着收拾,因为只要一坐下来里面就撕裂似的刺痛。其实他想躺一会儿,但也许躺下就起不来了,他不想连上厕所都得求室友扶自己,索性自欺欺人地硬撑着,可能下一分钟就没有这么疼了。
梁在野很少让他伤得这么重,不知道他们在病房里进行了怎样令他暴怒的谈话。这次大概要养个几天,早上和中午他都只敢吃一点粥,不然会更痛。
四肢连稍微挪动都十分吃力,身上一阵一阵冒着虚汗,也许应该去买点药,但不知道该买什么,他特别渴望有个人能告诉他那个地方受伤了该怎么办,但是没有人,这个世界上他想不出来有谁愿意不带恶意地帮他减轻一点疼痛。
边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是微信的新联系人申请。平时经常有大小甲方加这个号约稿,偶尔也有学弟学妹们从作业展上找到了联系方式来撩两句,文羚随手通过了申请,说了一句您好,对方也没回复。
头像还挺带感的,文羚翻了翻对方朋友圈,只有一些转发的展会链接,没什么有用的信息,转头就忘到了脑后。
寝室里除了他还有一个人在,陈凯宁抱着一个篮球躺在上铺哼歌儿,心情不错。这小子平时都是“六十一分我不要,把那一分减掉”的选手,这回好不容易拿了一回奖,最近天天给他哥打电话要这个要那个的。
文羚抱着自己的文件夹,低头捋了捋,这里面有几张成绩单和奖学金证书,连英语四六级都是六百高分通过。有时候他也想和家人像这样打一个电话,但没有哪个人愿意听他讲一些学校里琐碎的欢乐和困苦。
陈凯宁从上铺探出头来:“文羚儿,我还差两张精微素描,下周还得交三千字学期总结,我真秃了,帮兄弟一把吧。”
“谁是你兄弟。我还得给林大公子画比赛的画呢。”文羚嘁了一声,抬手碰了碰头,摸到了昨天梁如琢扶的那个地方,心情才又雀跃起来。
他的手被上帝吻过吧,不然怎么可以疗伤。
“呸,他让你画你就画,你有没有点儿骨气啊……你身体又不好,平时画稿子都够累了,哪有空管他,换我就举报他。”陈凯宁沮丧地把脑袋搭在篮球上,他也知道林权达是驰林控股的大公子,一般人惹不起,连老师都拼命拉着拽着给他找分儿抹处分,就为了让那混世魔王赶紧毕业出国,这差事是老师私下找文羚办的,文羚要是接了,那皆大欢喜,费点心罢了还能拿钱,要是不接,麻烦可就大了。
文羚停了手,撩起发丝掖到耳后,
:“那也得让他给了钱再说,我可不白受这顿支使。”
不一会儿,赵老师的电话过来了:
“文羚儿,最近没安排吧?你准备一下,下月初跟我去hb园博策划会,带你见位大师,人家挺欣赏你的,能说上话就更好了。”
“有点事儿。”文羚翻了个白眼,这个月得给林大公子赶工了,真没空。
“嘿你这孩子,什么事那么重要,你当谁想见梁如琢都能见得着呢!”
文羚差点把手机摔了:“梁如琢……欣赏我?”
窗台上有一盆水培的百合,是文羚为了写生特意买来插上的,昨晚还是骨朵儿,今天似乎裂开了一朵,吐出几缕紫红的蕊心来,快开了。
赵老师那边有点乱,听不太清:“你不去我就带别人去了。”
“去!”文羚慌忙找了个信号好的地方,“喂?老师,我没事儿,我可闲了!”
林大公子,去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