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落地窗往外看,又是阴湿的一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飘起小雨。仲居瑞没有带伞,有点莫名的烦躁。昨晚上没睡好,后遗症就是眼睛胀痛。
杜昂鬼鬼祟祟地收拾东西。仲居瑞摘了眼镜揉眼睛,问:“你干嘛去?”
“家里有点事,老婆让我回去。”杜昂说,“大领导都去首都出差了,早退一天没事的。”
“我今天也有事,你能捎我一程吗?”仲居瑞把自己的挎包从脚边抽屉里拿出来了,“捎到附近地铁站就行。”
“那多见外,我送佛送到西,你要去哪?”
裴煦奋力挣扎。但因为姿势扭曲,始终无法逃脱辖制,行凶的无疑是个干力气活的粗人,对付裴煦这样的书生简直绰绰有余。
被扑倒的瞬间手机从手上掉落,滑到他的手臂触摸不到的范围,屏幕已经摔碎。裴煦不能指望电话那头的钟南平听出什么立刻赶来,也许在手机掉落的瞬间就自动挂断电话了。
裴煦的视线开始模糊,好容易翻身之中一胳膊肘狠狠击中那男人的眼睛,换来几秒缓和的时间,迅速爬起来,忍受着剧烈的咳嗽,抡起一张椅子,往行凶者身上砸去,趁那人被砸得一趔趄,裴煦跌跌撞撞就要去开门。
然而这破门在这关键时候掉链子,裴煦狠拽门把手却没能打开。
操!裴煦心里骂了一万句娘。
就这一秒的功夫,行凶者又重占优势,把地上的椅子捡起来,哐啷砸到裴煦头上,裴煦后脑勺一声闷响,几乎立刻疼得跪下来。那人喘着气过来,再次将他摁住,重新套上绳子,一把拉紧活动的绳结。
裴煦的脸涨得通红,额头的青筋凸起,眼睛几乎迅速布满红血丝,他被压制住,下巴死死磕在地板上,闻到地面潮湿的气味。对死亡深深的恐惧一瞬间积压整颗心脏。
裴煦大脑缺氧,他的喉结因为被粗糙的绳子勒住而飞快地上下滚动,妄图挤进一丝氧气。他的手盲目地摸索,忽然够着一个小小的刀柄——是一把极其小巧的水果刀,不知道哪天切完苹果被他扔在茶几边上,后来再也找不到了,原来是掉在了沙发脚。可那刀柄怎么都差一厘米,握不到手里。
也许我今天要死在这里。
裴煦这么想。他的脸已经涨得发紫,眼角无意识流出泪液。
他奋力蹬腿,终于往前又爬了一点,这次握住了!
反手往后捅!
——咚咚咚!
是敲门声!
是幻觉还是真的敲门声?
仲居瑞从小区门口一路跑进楼,这小区显得很荒,大约是冬季雨天的缘故,没什么人在外面走动。
他打裴煦电话,没人接,敲门又没人来开门。
“裴煦?”仲居瑞咚咚敲门。
里面传来闷闷的一声响。像是人在地上摔了跟头似的。
仲居瑞起疑地再次敲门,心里忽然有着极不好的预感。他也不等裴煦来开门了,学的裴煦上次顶开门的样子,一手用力拧住门把,一肩膀用力往里撞。
裴煦反手用刀并没有伤到行凶的人,反而因为握住刀柄太用力,划开了自己的手掌。行凶者想夺过那把小刀,两个人僵持住了。由于分神夺刀,勒绳子的力气少了大半,裴煦终于有喘息的机会,面色缓和了一些。
撞门的声音越来越大。
手掌握刀的力气也不相上下——裴煦求生的本能占了上风,力气虽然没有那个中年人大,但此刻中年人顾忌到门外有人要进来,三心二意的,一时间落了下乘。
砰——
仲居瑞撞进来了,因为没有缓冲,进来的瞬间摔了个大跟头,胳膊肘着地,手腕蹭掉一层油皮,痛得他一咧嘴。他一眼看清楚形势,连爬带滚冲过去帮忙,嘴上还在大喊“来人啊!”。
行凶者知道再耗下去讨不了好,干脆放弃勒绳索,劈手夺过刀,冲着裴煦的肚子猛捅进去。仲居瑞从后面抱住那人,只觉得心里一片冰凉,他没有打架的经验,被人撞到下巴挣脱开,又想着裴煦蜷缩在沙发边,不知道怎么样,也无心去追,任由那人破门而出跑了。
裴煦的手上脸上都是血。
仲居瑞的手一直在发抖,一边大喊来人,一边哆哆嗦嗦地打电话叫急救车。
“我没事儿。”裴煦艰难地翻个身,手掌的那点血看着多,并不见骨,估计不是大伤。仲居瑞连忙掀开裴煦的衣服,查看有没有受伤,幸好冬天衣服厚,刀大半被毛衣挡住,只有刀尖斜扎进了腰侧,能看到一个口子,不长,但有些深。
仲居瑞结结巴巴地向120汇报位置,在调度员的指挥下按压止血,安安静静从背后抱住了裴煦。
他的手冰凉,只能呵着气让手心暖一点,去摸裴煦的脸。
裴煦叹了口气,说:“我感觉我没那么严重,你怎么好像一脸要守寡。”
“你感觉个屁,你是医生吗你就瞎感觉。别说话。”仲居瑞说,“老老实实别动,不然流出更多的血我不会处理。”
“吓到你了吧?”裴煦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还是强颜笑说,“要是我今天交代在这了,你这辈子是不是很后悔,是不是有点劫后余生的喜悦?没几句表白吗?”
仲居瑞冷着脸说:“交代你麻痹,你这种祸害遗千年,可有的活呢。”
他的声音如此镇定,仿佛已经从惊吓中恢复,听不出一丝异样,但如果裴煦回头,会看见他在哭。
裴煦在120到来之前还抽空报了个警。他觉得自己英雄地过分了,空手接白刃,拳打镇关西,还能淡定地一边捂着出血口,一边打电话报案,很有港片大佬的风范。
仲居瑞的衣服前胸已经是一小片暗红——裴煦后脑勺也被开瓢了,一开始还没注意,他看着胸前变深褐色的血块,感觉一阵脚软。直到裴煦进急诊室后,他的处理器才开始回复运转,开始按部就班地行动。
要跟裴寒打个招呼,免得他们空等。幸好裴煦的手机虽然屏幕裂了一条缝,但也不耽误打电话,这货的锁屏密码还是以前的那个,这些年并没有更换。仲居瑞找到裴寒的号码,告诉他们这桩飞来横祸。裴寒夫妇果然吓得不轻立刻就要动身来。
再跟裴煦的领导打招呼。这是裴煦交代的,让他赶紧打给钟南平,说一下自己的情况。钟南平人其实已经到裴煦小区附近了——之前电话忽然挂断,打回去没人接,钟南平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得知裴煦只是些外伤,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急匆匆回去了。他说这事跟陶毅波逃不了干系,仲居瑞不了解更多内情,两个人细聊不下去。
仲居瑞再给自己请假——忽然发现自己攒的年假十分可观,大约是惨淡的一天里唯一值得高兴的——虽然毫无人性的公司对于休假有一系列的要求,仲居瑞不可能立刻成为甩手掌柜,明天还要照常上班去。
零零散散的电话打完,仲居瑞终于腾出时间去洗掉手上的血。他脑子仿佛是过载发烫了,这会空空如也。
仲居瑞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撞进行凶的现场,等回过神就开始后怕胆寒。他想了很多,又不敢想很多,只能焦躁地挠着自己的头发,想着,等裴煦一出来,就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等一等真是人世间最大的屁话,你我都是些凡夫俗子,哪有等的机会,那些美好的东西都是不等人的。不能等,得马上攥手里。
——然而他也没有能谈一谈。
裴煦被剃成光头,脑袋和左腰的伤口清创后缝了几针。不知道是因为打了麻药,还是因为流太多血累了,已经睡了。医生说担心有颅内出血,要住院观察几天。别的倒没什么大外伤,算是万幸了。
仲居瑞就这么看着他睡颜发呆。
裴寒夫妇来的时候裴煦还是没醒,也没人叫他,几个人围着他看了一会,又都蹑手蹑脚到走廊了。
裴寒没成想在这个情景见“弟媳”,又没有裴煦在中间左右逢源,颇为尴尬地说:“辛苦你了,你也吓坏了吧,赶紧回去休息,我们在这照料。”
仲居瑞说:“我…我能不走吗?我回去也一样魂不守舍,还不如在这待着。”
他回话的时候站得很正,像是上课开小差被喊起来回答老师问题的学生。雪姐忍不住想笑了。
他们透过窗看到裴煦蹙着眉翻身,又难受地翻了回来。
仲居瑞恨不得替裴煦受罪,也不应和裴寒的话了,一双眼睛只盯着里面。裴寒看出这对鸳鸯难舍难分,退步说他们先陪一会,让仲居瑞换身衣服吃个晚饭再来。谁知道仲居瑞出去好好吃顿饭也不肯,买了盒炒饭又回来了。
“我现在也没有胃口。”仲居瑞惨淡一笑。
于是三个人又围着裴煦坐下,沉默地盯着裴煦的睡颜。好在十点多的时候,钟南平来了。钟南平认识裴寒,他向裴寒示意一番,两个人走远谈话。
雪姐看到仲居瑞目不转睛的样子,小声问:“他平时是不是嘴很贱?你有没有想打死他的时候?”
仲居瑞:“…”
——这家人的心理素质太强大了。前有裴煦捂着伤口还笑嘻嘻的,后有雪姐如此不合时宜的问话。仲居瑞感觉难以应付。
裴煦醒得比往常早。他兄嫂昨夜回去了,上午来接仲居瑞的班。仲居瑞后半夜迷迷糊糊打了个盹,一大早用冷水洗了个脸,又老僧入定似的守着了。
裴煦眼珠子咕噜一转,睁开眼睛,仲居瑞就握住他的手指,问他有没有哪里疼,饿不饿,渴不渴。
裴煦好似十分虚弱地说:“水…”
仲居瑞连忙倒了一小杯,吹着热气,送到裴煦嘴边。
裴煦打量着仲居瑞,眼睛眨巴眨巴,等喝够了水,裴煦带着浓浓的疑问开口:“你是谁呀?我又是谁呀?”
仲居瑞像被雷劈中了,木木地站起来。
裴煦环顾四周,说:“这是哪一年啊?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仲居瑞蹙眉盯着裴煦的脸,忽然展颜又坐回去了,顺手拿了个苹果,慢悠悠开始削皮。
“你可能失忆了。”仲居瑞说,“昨天医生说你脑袋里可能有瘀血,大概压到你海马体了。”
裴煦“哦”一声,说:“海马体?我怎么只知道海绵体呢?”
——自称失忆的人,黄暴不改。
仲居瑞说:“你还记得我吗?”
“看你很面善,但我实在想不起来你是哪位。”裴煦被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哦,我是你爸爸。”仲居瑞说。
“你骗我。我爸爸怎么可能这么年轻?”裴煦说。
“是真的,我是你养父,你是我从垃圾堆捡回来的。”
裴煦眨巴眨巴眼,说:“是吗?那我怎么感觉我们其实有点不同寻常的关系呢?你看我的手,嘿,管不住地想摸你大腿。这是怎么一回事?”说着话,他绕了一圈纱布的手就不老实地伸了过去。
仲居瑞把凳子挪近一点,任由人揩油,说:“哦,这就是你躺在这里的原因了。你爱上我,非要跟我在一起,我守身如玉不肯答应,你就拿自残来威胁我,不小心左脚绊倒右脚,扎到自己了。”
裴煦沉默了一会,说:“我不至于是这样胆大包天疯疯癫癫的一个美男子吧?”
“怎么不胆大包天呢?”仲居瑞塞了一片苹果到裴煦嘴里,“连我都敢泡。”
“哦?那我泡到了吗?”裴煦笑得促狭。
仲居瑞说:“你失忆前我告诉你了,你要是忘了,恕不重复。”
裴煦放弃扮演失忆患者了,撒着娇说:“仲居瑞,你好没劲啊!”
仲居瑞含笑吻上他额头,回答里带着十足的温柔:“泡到了。你大获全胜,这座小城池早就满山满野插上了姓裴的大旗,写好了投降书,再也不会放别人进来了。你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所以你还是老老实实好好的,你要是怎么了,我怎么办呢?”
裴煦没成想等到这样一段话,苹果片咬在嘴里都忘了嚼。仲居瑞笑着去抬他下巴,手动帮助他把嘴一张一合。
裴煦越想越高兴,说:“你那个投降书,什么时候写的啊?怎么不告诉我呢?我还以为,你心里觉得我们双方还要再改变改变,磨合磨合。原来你最近都觉得差不多可以了啊。”
“不是最近,是好几年前。”
——从好几年前开始,这座孤单的小城池,对你一直是无条件投降的啊。
裴煦扭过头,眼圈忽然红了。
裴寒夫妇来的时候,裴煦瞬间闭上眼。
“给你带了早点。”雪姐对仲居瑞说,“他还没醒吗?”
仲居瑞摸不清裴煦的套路,接过保温杯,含糊地点点头。
裴煦终于缓缓睁开眼,十分虚弱地开口:“好痛啊…”
雪姐心疼地凑过去问哪里痛。
裴煦扫了她一眼,说:“这是医院吗?你是谁啊?我又是谁啊?头好痛,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雪姐连忙看向仲居瑞,仲居瑞嘴角微微笑,十分无奈地摊手。裴寒眼皮一跳,觉得熊孩子今天也很欠揍。
雪姐拍拍裴煦的手,说:“你再看看,我是谁?想不起来,我就把你从这层楼扔下去。”
裴煦很虚弱地说:“我真的想不起来,我的交际圈里,怎么会有你这么暴力又高龄的女人——你好像还有点秃了?”
雪姐说:“来人啊,有没有安乐死啊?我给这个小崽子来一针。”
裴煦嘻嘻哈哈地笑起来,连忙认输了。
他这不着调的玩闹让裴寒他们沉重的心情放松了很多,仲居瑞想,这小崽子偶尔也是有些千回百转的贴心的。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