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后的日子与学生时代的日子有着很大的不同。学生时代对着窗外发呆,慢吞吞走在马路边上,飞机从头顶飞过也要用目光去追随,等到开始工作,这些无意义的空白时间也成了追忆。
仲居瑞想不起来自己原先有空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那个时候好像也没什么零花钱,没有机会到处吃喝玩乐,要说争分夺秒不要命地学习,那也太夸张——自制力再怎么强,也还是个少年人。回忆起来,最常闪现的镜头是他跟裴煦窝在报社活动室里,也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
那时候没钱又没有琐事压着,日子跟水一样流过,怎么没觉得无聊呢?仲居瑞沉思。
他试图约裴煦周六出来玩玩,但每次出来都是下馆子,显得他娱乐生活非常单调,在网上找到的约会攻略完全是为讨姑娘们欢心设计的,做小手工吃网红甜点逛游乐园,仲居瑞自己毫无兴趣,也不觉得裴煦会喜欢。
同事里唯一一位女性听到他说不知道下班后干什么,建议他听演唱会音乐会之类的,说燃烧的现场也许能让仲居瑞这样的老铁树开花。
仲居瑞从不关心娱乐圈,最近几年电视上的新面孔一个都不认识,歌单里常听的歌手还都是他初高中时候火的那几个。对当红偶像一概不知的仲居瑞成功引发姐姐的激愤,姐姐大喊:“某某某你都不认识?他代言的笔记本电脑广告就印在楼下公交车站台上,你从来没注意吗?”
仲居瑞思考一番,得出的结论是,那个笔记本新出的型号配置太差,鸡肋都不如,简直是鸡屎,想不出得多么钱多烫手的人才会买,至于电脑旁边的代言人,他看也没看。
杜昂看姐姐很激动,问:“你是他粉丝啊?”
姐姐嘿嘿一笑说不完全是,她顶多是个CP粉。
已婚直男杜昂问:“CP?什么意思?”
这个知识点仲居瑞掌握得有信心,linux的CP命令,是用来复制文件或者目录的,他微微一笑,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杜昂拍拍仲居瑞的肩膀表示:小老弟,我觉得你说得对。
姐姐沉默了一会,说:“我居然无法反驳。但是你走出这个办公室后,CP就是别的含义了,我的天,好歹也是互联网工作者,每天有16个小时手没离开电脑,你们平时上网都在看什么啊?”
杜昂说:“走出办公室,是怎么个含义?”
“CP就是茫茫人海中,这两人必须得在一起,谁也拆不开,他们就是一对。懂了吗?”
仲居瑞想来想去,没觉得谁跟谁必须在一起,非要说那肯定是他和裴煦得在一起,但是他也不可能当着同事的面说出这样的话,除了他和裴煦,他唯一觉得这两人得待一块的就是凤凰传奇,那女歌手唱完,如果没有男歌手哟哟两声来注入灵魂,总觉得不完整不舒服。
杜昂对于周末娱乐也毫无见解,他最近忙着送孩子上编程兴趣班,为了不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不得不忍痛让儿子秃得一马当先。
于是,仲居瑞最终放弃了文艺方面的活动。
——据说玩乐项目越来越固定,是变老的迹象。
仲居瑞回忆自己仅有的几个能称作朋友的人,发现已婚的自成一派,周末就回归家庭,不跟单身的鬼混,未婚的要么跟仲居瑞一样是工作狂,只热衷于看账户余额上涨,周末难得约人,也都是为了打听最近有什么好的理财产品商业保险,要么就是汤成那种,万花丛中过,仿佛是个花农。人群中闪闪发亮鹤立鸡群的是陈嘉锐。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家都逐渐接受生活的蹂躏,老老实实地被按在地上摩擦,只有陈嘉锐,热情洋溢地要打倒生活这个小碧池,朋友圈里折腾的花样层出不穷,印象里他前两天刚把自己的浴缸给填了,在里面种上了大白菜,就为了炖白菜猪肉,哦,也可以说是炖白菜红霞——不过此人最近消停了很多。
仲居瑞点开陈嘉锐的朋友圈想借鉴一些创意,很感激在这个让人设置仅3天可查看的社会里,还有人毫不介意别人观览自己的生活。
翻到陈嘉锐今天刚发的朋友圈,配图是菜市场悬挂的一排刀。
“洒家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府里裹馄饨用。”
“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府里炸肉圆用。”
仲居瑞自己不爱发朋友圈,也就不爱看朋友圈,经常错失一些动态,看到这会才反应过来,原来是红霞姐殁了,真是英年早逝死得其所,仲居瑞颇为惋惜。正翻到红霞被送到屠宰小作坊的那条,陈嘉锐像长了眼睛知道仲居瑞在翻他朋友圈一样,久违地发来消息,说他在菜市场找了家店,打算灌几条香肠,等有空送来给仲居瑞尝尝,又问仲居瑞喜欢什么口味的,偏肥偏瘦要不要加辣椒面,他提供customized service,保证一步到‘胃’。
——在乙方工作的陈嘉锐在生活中也延续了良好的服务态度。
仲居瑞长叹一口气,像陈嘉锐这么折腾也很为难他,最后终于认命——自己果然不适合工作以外的任何活动。
好在裴煦并不在意跟他一块的时候究竟在玩什么。
裴煦住在很老旧的小区里。
八十年代建的小区,采光不好,楼道昏暗,一楼的人家害怕电动车被偷,于是把车停进来,本来就狭窄的过道更窄了。裴煦很怀疑住他楼上的那个壮硕的大哥每次是怎么屏气凝神上二楼的。
他带着仲居瑞上楼,提醒说:“别碰栏杆,楼道有排烟口,栏杆沾着油烟,特别黏手。”
他不说仲居瑞也不会伸手碰,声控灯亮了,栏杆上是可疑的黑黄色。
裴煦浑不在意地带路,掏钥匙开门——那扇门也很破,用钥匙拧了两把没能打开,裴煦一手拧把手,一边很干脆地用肩顶开了。
“这门坏了,有时候不用钥匙都能顶开。这锁也麻烦,开锁的换不了,得连门换,房东答应找人来换门,一直还没来。”裴煦解释说。
“你干嘛不住家里?”仲居瑞进来换鞋,问。
“我都当了好多年电灯泡拖油瓶了,总得还我哥一点二人世界的空间吧。不然他前半生带我,后半生带他自己孩子,一点自由的时间都没有,也太可怜了。”裴煦笑嘻嘻的。
仲居瑞打量四周,没什么家具,但是肉眼可见的乱七八糟,裴煦果然还是不爱收拾。他想到以前他曾经租过一个小单间,裴煦陪他住过,也花心思铺地毯换窗帘买懒人沙发,满脸写着小资本主义,现在好像也不在意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
“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裴煦开了听冰可乐喝,被冰饮冻得猝不及防,牙龈一酸。
仲居瑞扶了扶眼镜,一边听裴煦说话,一边忍不住开始收拾小山似的堆在沙发上的衣服。
裴煦上次偶然的发现果然指向一个大发现:他怀疑陶毅波有组织地制作售卖假药。这是又一个陆勇案的翻版,可是这次,扮演主角的不是拯救众生的药神,而是趋利的魔鬼。晚期癌症患者需要服用靶向药,但是进口的靶向药对于一些普通家庭是天文数字,有些人会选择境外的仿制药,香港无疑是最容易代购的天堂。然而,如果是正常的仿制药代购,至少不会害死病人,裴煦怀疑,有人做假药,制作假的收据,将国内产的药伪装成代购回来的靶向药卖给患者。怀疑的导火索就是他在陶毅波的小作坊外的垃圾堆里,翻到的废弃包装盒和一页浸水的订单。裴煦已经想办法弄到药片拿去送检,虽然检验结果还没出来,他已经觉得结果与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陶毅波这种人渣,不可能忽然转换性子。那家生产保健品的小作坊一定还掩盖着更黑暗的交易。
“你听我说着这些是不是很无聊?”裴煦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要是你跟我聊什么写代码,我肯定早翻白眼了。”
“当然不会无聊。”仲居瑞曾经也是癌症患者家属,同理心发作,对这种赚人命钱的不法之徒恨之入骨。他很理解这些家庭的心情,一来进口药吃不起,二来等进口药走进国内市场,通过临床测试和审批,总历时也许好几年,没有哪个患者等得起这个时间。这样的家庭都坑,那真是丧尽天良。
裴煦盯着仲居瑞的表情,果然只看到温和的眼神,终于放下心来。
一个紧急电话,裴煦示意仲居瑞自便。“你先看看电视吧。”裴煦随手按下遥控器,然后走回卧室接电话。
仲居瑞随意点了个台,也没注意情节,看着屏幕走神。
——充满生命力与正义感的裴煦,真他妈迷人。
调查记者有时候很像侦探——连垃圾堆里的蛛丝马迹也不放过,有时候像特工——混迹在需要的场合卧底,有时候像警察——有些乱七八糟的线人提供有用没用的线索,有时候像居委会的——一边套话还要一边调解。对于裴煦来说,他大多数时候平平常常,毫无特别,与老板的电话会议结束,还要接裴寒的电话。
大约因为最近在查的陶毅波与裴寒有些联系,他回话心不在焉,透着心虚。
“下周末冬至回家吗?家里煮汤圆。”南方人裴寒说。同时手机那头传来他老婆——一个北方人的抗议:“不!冬至吃饺子!”
裴煦没来得及回话,又听见裴寒跟雪姐说:“你们什么大节小节都吃饺子,不腻吗?我们两个南方人对你一个北方人,2:1,听我们的。”
雪姐又嗷嗷叫:“我一个顶俩,2比2平,你说了不算。”
裴煦无语地挠头发,拉开卧室门,看见仲居瑞站在客厅的一副字前,站姿板正,不耐烦地说:“我会再带一个南方人回去,现在3比2了,我们吃汤圆。”
裴寒对于带人回家这些字眼十分警惕,问:“你带谁?雌的雄的?”
裴煦对着讪笑:“你说巧不巧,我跟我前男友又遇上了。搞了半天,我这张旧船票,八成还要登上那艘破船。”
仲居瑞闻言回头,看见裴煦流光溢彩的表情,忽然也笑了。
裴煦客厅挂的一幅字不是诗句,也不是吉祥话,像是一个个名字。王克勤,刘虎,简光洲,仇子明,景剑锋,范友峰,程益中,曲长缨…
“这是什么?”仲居瑞问。
“我毛笔字好看吧?以后免费给你写春联。”裴煦说。
“这都是什么人?”
“船头的瞭望者,警示我的人。不提这个了。”裴煦坐回沙发上,看到电视上在播的居然是《回家的诱惑》,不禁回头问,“看这个是你的本意吗?”
仲居瑞坦诚地说:“随便调的,这个好像还挺好看的。”
屏幕上放到扇巴掌的情节。
仲居瑞坐到裴煦旁边,说:“这真是大场面啊,有点意思,用行话说,这是不是叫戏剧张力?”
裴煦感觉眼前一黑,忍不住再确认一遍:“你真的觉得这个好看?你还觉得有什么剧是好看的?”
仲居瑞回忆了一会,有点羞赧地说:“你听说过《意难忘》吗?我以前陪着婆婆看过。”
裴煦说:“你这是什么中老年阅片审美啊?看不起你。”
仲居瑞说:“那你说什么好看?”
他看起来有点不高兴,蹙着眉头,嘴唇也紧闭着。但也可能并不是不高兴,仲居瑞没什么表情的时候就这鬼样子。
裴煦用目光描摹了一会仲居瑞的唇形,说:“你好看。”他的拇指摩挲食指的指腹,好像要按压住血液里莫名的痒,他探究地看着仲居瑞逐渐变红的耳根,像是只猫目不转睛地看着线团。
气氛变得诡异起来,仲居瑞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裴煦低头舔了舔虎牙,看着仲居瑞分明的指关节,不知道在想什么。
警报也许解除了,仲居瑞微微调整坐姿,准备坐正,又被按住了,下一秒,裴煦浅尝辄止吻上他微动的喉结。
有花堪折直须折这方面,裴煦是个中高手。
仲居瑞走的时候依然维持着“我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区区一个吻能奈我何”的表情。
——如果吻回去可能会发生点别的什么。他们俩轻车熟路,彼此心知肚明。但很有默契地并没有再发生点什么。
仲居瑞只是把裴煦的头发揉乱了,手放在裴煦后颈上就没拿下来,两个人甚至安安静静看完了一集《回家的诱惑》。大概是怕仲居瑞无情铁手捏断自己的脖子,裴煦一句屁话都没说。
仲居瑞心情颇为愉快地下楼,外面太冷了,他没有要裴煦送。
他在冬天的冷风里走得飞快,喜滋滋地想:“唉,他这么迷恋我,可怎么好?以后都不好意思喊他渣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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