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煦终于从山沟沟出来了,脸没晒黑,后脖子已经脱过两次皮,小腿以下全是蚊子咬的包抓破留下的疤痕——村里的蚊子战斗力太猛了,自从搬进高层就没在夏天见到过蚊子的裴煦甘拜下风。
小满跟他拍了几张合影,说长大以后会去A市找他。
“好,希望你来上大学。”裴煦最终也没有说出残酷的真相,仍然真心地祝福着。他翻来翻去,没找到像样的礼物,把带来的一本书送给了小满。
小满什么也没说。
从县城搭大巴去临近市里的路上,林珂和学姐灰头土脸的靠在一起补觉。裴煦没有困意,找纸巾的时候才发现在背包侧面的小口袋里有一管芦荟胶,印刷的韩文字体模糊,裴煦总觉得又是山寨货。但是他没有丢掉。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有可能送这个。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什么时候溜到镇上,问了几家店找到的。
纯洁的,懵懂的,无需回应的,无疾而终的,十几岁的暗恋。
裴煦忽然有点难过。他好像没有过这个时期。
童年,青春期,包括后来追仲居瑞,都是脑子里想很多,想干什么都为所欲为,唯独没有这样纯情的时刻。然而一个不太美妙的开端,现在依然能有相对美好的过程,裴煦心存感激。
他忽然很想念仲居瑞。
高速出现一场事故,短暂地拥堵了。裴煦扭扭脖子给仲居瑞发微信,报告这个无聊的消息。
手机在裤兜震动两下,仲居瑞却没空拿出来看。他刚从家里来,陈小菊按医嘱做了些汤汤水水让他带给婆婆,说也许能改善胃口。为了避免手上保温饭盒倾斜溢出汤汁,仲居瑞只好两只手高举,从公交车拥挤的后门挤下去——动作滑稽,像是举手投降。
仲居瑞最近又开始零零碎碎地接小项目——照顾婆婆之余,总不能一直闲着,银子只出不进让人心发慌。病房里都是病人,晚上都要休息,敲键盘噼里啪啦的会打扰人,仲居瑞不方便熬夜干活,只能等外婆睡熟,抱着电脑坐在走廊里。还好天气不冷,除了一股消毒水味让人反胃,也没什么。
连续熬夜加上刺鼻消毒水的味道极大地败坏了仲居瑞的胃口,他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这会走路跟游魂似的。
太阳晒出额角的虚汗,眼睛也被刺痛。
仲居瑞快步走进住院部大门上楼梯。
脚步虚浮地厉害,仲居瑞心脏忽然狂跳,耳朵嗡嗡的,嘈杂的人声忽大忽小,世界变成灰白色。他停下来撑着楼梯扶手,又下意识觉得那上面都是细菌,一股恶心涌上来,皱着眉把手又挪开了。他闭上眼睛再睁开,视线里还是一片灰白色,好像一瞬间出了许多虚汗,他忽然喘不上气,“咚”地栽下去,额头重重磕上台阶。
感觉到有人在喊人,有人把他抬到某个地方,就是死活没有力气回应。
有人听他心跳掰他眼睛,又隐隐约约有人说没有大事。
仲居瑞清醒地很快,他昏过去的时候是有意识的。最多不过十分钟,等缓过那个劲,他就睁开了眼。
——长久失眠空腹太久导致低血糖而已。
他缓缓坐起来,发现自己被安置在护士站对面的长椅上,熟悉的梁护士给他递来一瓶口服葡萄糖液。
“我给你擦一下额头。”梁护士说,“看看伤口要不要缝针。”
仲居瑞摸出手机,点开前置摄像头,才发现半个额头都是血,看着怪吓人的。
擦干净血污,发现磕的口子,不大,但是深,正好在发际线下面半厘米,头发一遮也看不太出来。
“还好口子不大,不缝针也没事。可能要留疤。”
“谢谢。”仲居瑞喝完葡萄糖液,小声说。他手握着小小一只瓶,反正自己手指沾了血迹,已经干了,用力搓一搓能搓掉。
他沉默地搓着食指,直到护士给他贴上纱布。
“家里没有旁人吗?一个人照看是很艰难。”梁护士知道他家概况,忍不住说。她见多了病人,轻易不会为病人心软,但这个总是沉默的年轻男孩还是让她忍不住叹气。
仲居瑞礼节性地笑一笑,没回话。他取走保温饭盒,往婆婆病房走,临近门犹豫了一下,拐进附近的厕所,一把撕掉纱布,拨弄额发遮住那个小伤口。这才振作精神又进去了。
四十分钟前裴煦发来“堵车了。想跟你也堵在这样的地方,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堵在一条公路上,不用向前,不必退后,就这么静止在原地,伪装成短暂的永恒。
仲居瑞给婆婆喂完汤,拎着保温桶去洗,终于腾出一只手回复。他没有堵在路上的闲情逸致——这种心境可太奢侈了。他匆匆发过去要裴煦小心别晕车,难受就睡一觉,把手机塞回裤兜不再看。
——照顾婆婆的日子,手机电量掉的极慢。
裴煦回来后立刻来看婆婆。这天正赶上外婆可以回家了。她化疗分好几次做,第一次观察没什么情况就被批准回家休养,等待下一次安排。
婆婆看见裴煦倒是很高兴,趁着仲居瑞办出院手续,婆婆喊裴煦到医院门口小店,说要买个帽子。
“头顶光秃秃的,像个癞子。”婆婆很嫌弃自己。
冬天的绒帽太热,草帽又不适合室内,选来选去,婆婆选中一个明黄色的渔夫帽。
“显白伐?”婆婆笑,“在屋子里捂着,捂得好白。”
裴煦很认真地拍马屁:“特别好看,特别潮,这就是最流行的少女帽。”
婆婆说就要这个,老太婆也有春天。
带着明黄色少女帽的老太太开开心心地回到家里,一扫在医院阴郁的心情。然而仲居瑞和裴煦也没什么心情谈情说爱,回到家吃了点东西,裴煦就告别了。
仲居瑞送他到站台,目送裴煦上车坐到靠窗的位置,趴在床沿,眉目温柔地对他摆手,像只乖顺的小狐狸摇动尾巴。
仲居瑞靠在站台的广告牌上,也微笑着向车挥手,晚风吹起他的头发,露出已经不太明显的疤痕。
仲居瑞回到家里,到外婆房间,婆婆已经坐到床上。白炽灯光下她的脸颊瘦得凹陷,但精神还不错。她想把吸管插到牛奶盒上的洞口,手却不自觉地颤动,怎么控制都控制不住,最后放弃了,把牛奶放到一边。
仲居瑞帮她把渔夫帽收起来。
“居瑞。”婆婆喊他,喉咙里像卡了个风箱,说话呼啦啦地响。
仲居瑞连忙问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你坐过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仲居瑞把椅子挪近一点,坐过去握住婆婆的手。外婆的手布满老茧和老人斑,摸起来很粗糙,手背上有一条条凸起的血管,一直在毯子里捂着,所以很温暖。
“我们接下来不治了好不好?”婆婆微微笑着,很平静地说。
“你胡说什么呢!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又瞎想了?”仲居瑞急了。
“不是,是我自己想的,老早以前就开始想了。”婆婆说,“我都七十多了,就算没病没灾又能过几年呢?我不想再折腾了。”
“你是不是担心钱的事?”仲居瑞说,“我们不差钱,好多药都能报销,算下来不多的。咱们负担得起。”
他起身想给外婆看存款,看报销单,好让外婆放心。
“不是钱的事。是我自己不想治了,春天查出来的时候我就不想治了。开刀,吃药,化疗,多难受啊,不生病的人根本不知道。我年纪大了,比以前还怕疼,不想折腾自己。”婆婆拢住仲居瑞的手,“我一直配合治疗,是不想放弃得太早让你心里难受。”
——担心一开始就直接放弃的话,等自己离开,仲居瑞会自责,自责为什么那时候没强迫婆婆去治病。因为不想仲居瑞以后心里留下遗憾,所以忍受着化疗的痛苦,忍受着头发掉光胃口全无,忍受着深夜里痉挛在床上发抖。
现在已经治过了,大家都明白只是早晚问题。她也不想等医生宣布“建议保守治疗,回家吃点好的”,到时候又让仲居瑞为难该怎么告诉自己。与其如此毫无体面地离开,不如说开了,趁现在不到最糟糕的时候,不给彼此留遗憾。
——然而生命是道无解题,怎么做,都不对。
“我不想再折腾了,你说好不好?”婆婆笑着摸仲居瑞的头。
仲居瑞想说不好。他要婆婆继续治,继续活着。医术那么发达,总会治好的,医生没下判决书,怎么能放弃。但是他说不出来,婆婆想保守治疗,居然还要这样百般为他考虑,怕他为难,好像生命不该自己做主一样。
一句“我不想再治下去了,你说好不好”不知道这老太太深夜里睁眼想了几次才下定决心说出来。
他从手心到心底,都像冰坨子一样,外婆的手也捂不热。
婆婆说:“我养你到现在都有二十几年了,我养平如也才二十几年啊。”
仲居瑞低着头。
婆婆说:“我是真想平如啊。不晓得能不能认出她。”
仲居瑞的眼泪啪嗒的掉在被面上。
外婆陷入回忆,呆呆地看着墙面,好像有一回梦到平如,平如不是年轻的样子,变成了一个中年女人。哎,也不知道有一天在下面遇到,能不能认出来呢?
仲居瑞悄悄抹掉眼泪,红着眼眶,强撑出一张笑脸:“你总会见我妈的啊,再多陪我几年不好吗?你不疼我吗?你不想看着我成家立业吗?”
婆婆靠在枕头上,小声说:“疼你才跟你商量的啊。你要是说不好,咱们再接着治。就当我没说过。”
“你先好好睡一觉,让我想想。”沉默良久,仲居瑞说。
婆婆只剩几绺稀疏的头发,帽子一摘,乱糟糟的。她用手指拢了拢头发,不肯这样蓬头垢面地躺下去。
仲居瑞站在门口,等外婆完全躺下去,才关上灯。
从渐渐变窄的门缝里远远看,被子中间隆起,只能隐约看见人形。
仲居瑞走到自己房间,机械地拉门,站进去,关上,背靠着门。他一向没什么喜怒的表情忽然破碎了,像是巨大的哀伤不断涌出,他快溺死在这河流之中。他仰着头,眼泪止不住,他甚至能感觉那些眼泪流到他鬓角耳边。
眼泪是热的。啊,原来眼泪这么热。
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狰狞地,狼狈地,无声地,仰头哭。哭到鼻子嗡住,胸腔发紧像被噎住了,才魂不守舍地走回床边。
他感到害怕,他根本不想做这种选择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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