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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作者:它在烧字数:4690更新:2023-09-01 07:17

如果的确有一种病叫慢性感情综合症,症状表现为难以喜欢上别人,即使喜欢,第一反应也是逃避,因为害怕自己会搞砸,仲居瑞一定是确诊的晚期患者,他早早意识到唯一可靠的只有自己,相比同龄的男孩子更为早熟稳重,但在情感领域,实在稚嫩地可怕。

他高中的时候,团支书是个很明朗爱笑的妹子,有时候班级活动,班委们要一起开会,妹子看他话少会经常开他玩笑,让他融入大家。久而久之,就有一点朦胧的好感。

爱笑的小姑娘天生就是来治愈人的。

仲居瑞最闷骚的时候,曾经专门誊写了一遍自己的课堂笔记,只等那个妹子偶尔借过去看一看,再赞一句,仲居瑞的字是男生中最好看的。

有一年寒假,妹子过生日,邀请了很多同学去她家开派对,仲居瑞也在被邀之列。他有点局促地坐在角落里吃蛋糕,默默看同学们打闹。女孩的妈妈气质非常好,也很温柔,坐在他旁边,问他:“你是仲居瑞吗?常听妍妍提起你,说你成绩很好,妍妍有点偏科,平时要互相学习啊。”

仲居瑞有点不安地点头。

阿姨打量他,发现明明是寒假,他身上还穿着学校冬季校服的外套,很关切地问:“穿这个不冷吗?”

仲居瑞连忙摆手说不冷。阿姨拍拍他,把他叫到房间里去,解释说妍妍有个哥哥,跟他个头差不多,有不少衣服穿过一两次不爱穿了,放在家里也是浪费,可以给他挑两件。

不是没穿过旧衣服,但绝不想在这时候接受这种好意。仲居瑞脸涨得通红,一直后退说不用不用。

阿姨很和气地说:“没关系的,阿姨给你装袋子里,你最后走,不给同学们看见就好了。阿姨也听妍妍说过你们家情况,不丢人的。衣服是很新的。”

轻而易举,戳穿自尊的外壳。

仲居瑞死死咬着嘴唇,咬到下嘴唇出血,最后找借口提前跑了。

的确是善意,但还是难受。不知道在难受什么,仿佛自己本来就没资格骄傲一样。

等到在学校里再遇上妍妍,相处的感觉怎么都不对了,朦胧的好感也扼杀在摇篮。他想到以前有一次班委们聊天,一个人吐槽自己老妈不让他玩电脑把电闸拉了,一个吐槽自己周末都被他妈从床上轰下去,懒觉也不让睡,仲居瑞鬼使神差地说,他妈妈不让他吃学校旁的小吃摊,立刻引起共鸣。那时候妍妍抬头看了他一眼,他还没察觉。此刻是都明白了。

是诧异,是同情,是了然他在撒谎。

恶意的针对有时候并不伤人,启动防御,以眼还眼,心里不会难受。善意带来的伤害更甚。他默默缩回到以前不爱交朋友的状态,显然没有在妍妍那留下好印象。等到自己再成熟一点,他觉得自己那时候实在有些不识抬举。

仲居瑞无法衡量,究竟是没有父母这一点杀伤力更大,还是物质的不充裕更使他自卑。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人生乏味。外婆是给了很多很多的疼爱,但是外婆不能代替父母,更多的时候,为了不让外婆担心,他选择自己默默承受。外婆有一次想到女儿,很悲伤地问他:“你还记得平如吗?平如走了好多年。”

仲居瑞说:“我记得。”他是真的认为自己记得,平如做过的某道菜,平如骑自行车把他摔了,儿童节汇演他在台上背诗,平如在台下挥手。他怕自己忘掉这些,曾经把这一桩桩的小事都写在本子上,写下来数一数才发现一共9634个字。

9634个字,就是他跟母亲全部的缘分,此生无缘扩写。

仲居瑞有时候吃外婆做的菜,会想一想平如做过的菜究竟是什么味道,但味蕾早已丢失记忆。他以为像刀刻在脑子里的往事,原来也不难以忘却。

外婆是很好很好的,外婆像妈妈一样嘘寒问暖,可是外婆不是妈妈。这些仲居瑞都不曾说出口,他也怕勾起外婆伤心。他是和顺的,懂事的,是角落里隐忍生长的青苔。

只有一回,他打过人。

大概是高三的时候,他路过某条昏暗的小路,遇见三四个人围殴一个少年。少年脸上都是血和泥土,早就面目全非,蜷缩在地上,小声地喊“哥”。他低着头不想惹事,离得远远的。听见那群人里有个人往地上唾一口:“没爹没娘的野种!你妈骨灰炸了!”

仲居瑞脚步没有停。

那边骂的越来越难听,仲居瑞咬着牙停下了。

不要惹是生非,不要给外婆找麻烦。他默念了三遍,把外套脱了,小心翼翼放在路边,从人家墙角扒拉了一块砖,拎着砖头过去,一人给了一下。

几个人没想到挨打的还有帮手,转头来按他。仲居瑞这辈子就没打过几回架,行动的要点就是“灵活移动,避免倒地”,然而现实中打架真是不好看,仲居瑞没有主角光环,并不是很潇洒,身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最后因为附近有下夜班的工人路过,那几个痞子才一哄而散。他只想早点远离是非之地,确认有人帮着送医院,把砖头放回原处,发现自己外套不知道被哪个不道德的捡走了。

晦气又倒霉,早知道不脱了。本来担心弄脏外套外婆啰嗦,现在好了,外套不翼而飞,挨骂真是难免。

所以,本质上来说,他真的不是容易冲动的人。以至于裴煦一再得寸进尺,他还在纠结怎么处理比较合适,想一些打架前要不要脱外套这种有的别的屁事。而裴煦明显吃准了这一点。

——而他实在是很讨厌被裴煦吃准了的感觉。

仲居瑞在寝室里最爱干净,收拾东西也很勤快,心情不太愉快的时候,尤其爱干活。他把寝室扫了一遍,又拖了一遍,坐下来还没有两分钟,又洗了条抹布开始擦窗台。

奶娘早已熟悉他的脾气,跟另一个室友使个眼色,爬上床噤声。

擦完窗台,他又开始擦窗户,透过窗户忽然看见裴煦跟一个女生站在他们楼下,虽然二楼并不高,距离不算远,两个人的表情却都看不真切。他们聊了多久,仲居瑞窗户就擦了多久。

裴煦很无奈地跟他嫂子说:“什么意思?来抽查我?”

雪姐说:“你以前劣迹斑斑,你哥不放心。尤其是你还想步你哥后尘,他多怕你闹出事啊。”

“我想当记者也得毕业啊,我才大一,能闹出什么事。”

“我谢谢你,你高一都能闹出事,何况大一。现在没人看着你,不是更无法无天?”

“我成熟了嘛。”裴煦微微转过头,隐隐看到那个窗口趴着人,“成熟的人想着求偶,就没那么冲动了。”

雪姐感觉脑仁特别疼,沉默了好久才问:“你喜欢的那个男生,在哪啊?不给我看看吗?偷偷看也行。”

裴煦又小狐狸似的笑了:“有点难,一喊他肯定打草惊蛇。”他摸了摸下巴,抬头看向那个窗户,手作喇叭状,旁若无人大喊道:“喂!我好看吗!!”

他这么一吼,路上的学生都回头看。

仲居瑞更是立刻蹲下去,心里骂了一连串的擦擦擦。

雪姐目瞪口呆地说:“你就是这么追人的?”

裴煦慢吞吞地掏出手机发短信:“仲居瑞,擦玻璃好玩吗?”

雪姐瞄了眼屏幕,很怀疑地说:“你这样说话,根本追不到人吧?”

仲居瑞口袋里手机振动,他看了一眼,啪得推开窗户,把湿毛巾团成一团丢下去,正好丢在裴煦脚边上,又啪的把窗户关上了。

“挺有效果的啊。”裴煦扫了眼抹布说,“你看,这抹布就跟潘金莲脱手砸到西门庆的竹竿一样,其实是定情信物。”

雪姐觉得脑仁更疼了,她没想到的是更头疼的还在后头。

一周之后,一篇公众号文章在校内开始传播,惊悚的标题之下,详细概述了由两个学生偶然的急性肠胃炎开始,调查学生宿舍内桶装水的卫生安全隐患,送去质检的桶装水明确显示铜绿假单细胞长期超标。文章里穿插了许多纯净水厂的配图,车间走廊上污水横流,水桶封盖泡在井水里,工人们毫无防护措施。每一张图就很恰当地戳中人作呕的点。

然而学校还没来得及有反应。

仲居瑞不爱刷朋友圈,只听见他室友在那大呼小叫:“我说呢,上次水有一股霉味,我还以为是我们放太久,水变质了。”

奶娘说:“现在这桶水好像没味啊?”

“没味?谁知道里面有什么微生物啊?”

等到第二天早上,另一篇更为详实的报道出来了,不仅爆出送水中心没有食品流通许可证,水厂选址也不符合食品安全生产许可管理方法,最后更是质疑这样的水厂是如何通过招标进入校园的。

仲居瑞扫了眼撰稿人的名字:承寒,没放在心上。

“乘寒”本人正在系主任办公室,与他一起的还有公众号的负责人,他同学姜瑜。

“有什么事情,好好向学校反映,学校是很关心大家的安全健康的,肯定会解决的。你发文章,根本上不能解决问题的嘛。”系主任慢慢喝茶。

“事实上,质检结果一出来就反映过了,没有结果我们才发文章的。”裴煦也不客气,大大方方看着他。

“那现在解决了嘛,学校已经派人去验证了,属实的话,我们会做出处理的。”

“那此刻不知情的还在喝水的同学们呢?”姜瑜问。

系主任沉默了。事情一出来当然是要先控制舆论,不要闹出乱子,如果校方通知说水有问题,人心惶惶,在网上乱发消息,现在网络传播速度那么快,传出去就更难控制了。至于现在校园里尚存的水——那玩意超标也就是腹泻而已,全校这么多人也才几个腹泻,算什么大事。

“我们当然会先召回。”

“以后校方有什么措施来避免类似的情形吗?”裴煦追问道。

“那还是要我们讨论之后给的,我也不是这个负责人,我现在不能保证什么。但学校一定会有公正的处理。”

裴煦皱着眉头,问:“主任,你既不是负责人,现在学校也没有想好解决措施,那你找我们俩干什么呢?”

“删文章。”正说着,裴煦他们辅导员也来了,诚惶诚恐地敲门进来,站在裴煦身后,“学校保证正视这件事,但是希望你们为了学校的声誉删除文章。”系主任压低声音,有点胁迫地说,“非议学校肯定是有处罚的。”

姜瑜和裴煦对视一眼。

“咱们A大人,肯定也不想给学校抹黑吧?当然啦,期末了,我想你们也是想早点处理完这个回去复习功课,学生嘛,学业为重,耍耍笔杆子虽然威风,但也没有想象中的滋味好。”系主任笑着,怎么都觉得有些言下之意。

姜瑜有点想退缩了,他迟疑地看一看裴煦。

“等到学校有了明确处理方法,我们会考虑怎么处理文章的。事情没有解决,学校没有公告,我们觉得大家还是应该有一个监督权,对吧?”

系主任喝口茶,说:“那你们不是给我难办?那我们都坐在这里,慢慢商议。我今天有的是时间。”

“但我们下午有专业课。”姜瑜说。

“原则上当然不鼓励翘课。所以还是建议大家退一步海阔天空。”

裴煦冷笑着问:“系主任,你真的是我们新闻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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