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霜, 你真是省事啊,将我带离了家又不想管我, 就连名字都差点让我用了她的……若不是我太执着, 就连和你一同站在阳光下的机会都没有,永远只能被你藏在那片林子里, 对吧?
——我在你心中,只是与她有几分相似的替代品,可有可无, 是吗?
——不, 也不是……或许我比她好一些, 我并非你的仇人, 还天生痴傻不谙世事,你觉得我不会欺瞒你、背叛你,你可以更好的透过这样的我, 去找你曾经深爱之人的影子。可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让我永远傻下去?一个替身罢了, 是否完完整整, 很重要吗?
——现在, 你发现我也是个骗子, 你准备扔下我了吗?
折霜坐在书房中, 独自翻看着那一本本字迹潦草的誊抄, 耳边似一直萦绕着玉珞离去前的话。
那时的玉珞没有大声吵闹,只是捏着拳头,红着双眼, 字字哽咽的说完了这些话,静静等待她的回答。
而她,只冷冷说了一句:“三百多年来,没有哪一只狐狸,可以活着从栖霞山走出去。”
她看见玉珞又哭又笑地摘下了手腕上那串同心铃,然后好似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得以松开手指,任它掉落地,最后,沉默着转身跑走。
她终还是伤透了那只她本想保护一生的小狐狸。
尽管如此,她仍要囚着玉珞,无关爱恨,只因玉珞若离了她,终有一天会回到涂山,那时,玉珞便再也不是玉珞。无论如何,她也不想看见那只小狐狸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折霜觉得自己没有错。玉珞哭也好,闹也好,这样爱恨交织的当一个“替身”,总好过让她得知,她心中所爱之人,是曾一步步将她逼入死地的无情之人。
闻讯而来的路念兮看着折霜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皱眉问道:“折霜,是什么隔在了你和玉珞之间?当初是你告诉我,她不是玉落,可为什么如今族人都渐渐接受了她,你却不能接受了呢?”
折霜看向路念兮,道:“爱恨能予人不顾一切的勇气,对吗?”
“我以为你有这样的勇气。”
“我也以为。”折霜说罢,摇着头笑了:“可那只是以为。”
她说:“当年我意外得知玉落转世于郁西山中,本想前去杀了她以绝后患,却没下得去手。那时我茫然了,我本该对她恨之入骨,可真正动动手指便能让她灰飞烟灭之时,我竟对她一点也恨不起来。”
“我以为,这是因为我太爱她,我告诉我自己,如果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我愿她在我的羽翼下长大,护她两手干干净净,永远单纯快乐……终有一日,族人们会接收她的存在,那时我便能许她一生一世。”
“可念兮你知道吗?我渐渐发现,我……并不爱她。”
路念兮不禁诧异:“你……你说什么?”
“我愿长久伴她护她,但我知道,她想要的,和我能给的并不一样。”折霜放下手中书本,低声道:“我对她有太多复杂感情,唯独无爱也无恨。我想了很久,都没明白为什么……也许,玉落死时把我的爱恨一并带走了吧。”
那日之后,玉珞成了栖霞山中的一只野狐狸,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饿了就打打野味饱腹,或去别的鸟儿家蹭吃蹭喝。
无心修炼时,她会爬上山顶断崖边最高的那颗树,将臭狐狸留给她的玉佩握在手里,借着里面的浑厚灵力望向自己平时所望不到的地方,看看自己最远能望去何处,猜猜视线尽头外又是哪个地方。
事实上,一双眼看的再远,也只是丛山层云,还不如一只树上的鸟有生气。
很多时候,玉珞
会想,当年郁西山里那些看不起她的狐狸都长大了没?那时连名字都懒得给她取的爹娘,又可还记得她?
想着想着,她便会想到折霜。
起初,她总会想着想着就哭了,可冷静下来后,她信了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信了折霜一开始接近她便另有所图,却如何都不愿承认折霜对她没有分毫真心。
诛心的话,可以违心,那双冷漠的眼,又为何不能是一种伪装?
这么多年来,折霜对她的宽容、对她的好,她都一一记在心里,就算全是冲着另一个人,难道就真没有一点点是只属于她的吗?
如果没有,为什么不让她永远傻下去,偏要让她变得完完整整?
如果没有,为什么不肯放她走,偏要永远将她留在此处?
如果没有,为什么她被抛弃之事人尽皆知,鸟族中却仍无一人敢对她有分毫不敬?
这样的想法,似在玉珞心头生了根、发了芽,一日更强过一日,终于,推着她做出了一个可笑的决定。
玉珞趁折霜不在时偷偷回了家,再次走进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间时,她发现里面并未积尘,摆设也分毫未变,床面已换了新的被单,那颗她总爱抱着的蛋也还静静放在枕边,里面似还有那熟悉的灵力静静流转……
折霜回来,已是两天后。
玉珞静静坐在折霜屋中,在折霜进门的第一时间起身将她凝望。
折霜显然没想到玉珞会回来,可她眼中虽有几分惊讶,仍是装作毫不在意,几步走至玉珞身侧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玉珞目不转睛的望着折霜,伸手摸了摸桌上静静躺着的那颗蛋,道:“我都知道这东西是假的了,你还留它做什么?”
折霜淡淡道:“没扔的必要。”
“是吗?可我觉得很有必要,我来帮你毁了它吧!”
玉珞说着,将周身灵力聚于右手掌心,折霜忽而眉头一皱,伸手去护,却不料玉珞这一掌竟击向了她的眉心!
折霜下意识想要反击,却发现这一掌的力量远超玉珞自身修为的极限,她在全然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击中要害,瞬间彻底受到牵制,意识一点点模糊起来。
玉珞来到了一片混沌之中,她猛地咳出一口鲜血,低头看了一眼左手手心紧握的那块玉佩,惨白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欣喜。
——念兮姐,我曾见死者入梦了却生前不甘,不知生者可否能入他人之梦?
——生人入梦,若非修为远远高过梦境之主,便极为凶险。
——如何凶险?
——他人之梦易进难处,入梦者,若在梦中身死或遇梦毁,必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梦境之主又会如何?
——无论梦中发生了什么,皆是梦散人醒。
梦境,是一个人最脆弱,最不设防的地方。
她相信折霜心里有她,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真心,她也要找出来。
玉珞在那片混沌中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她在远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忙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四周一切的渐渐清晰起来,她认出了栖霞山,认出了原处的折霜与“自己”,她欢喜的上前,却发现那个“自己”看起来比她大上一些,举手投足于她而言也都无比陌生。
那……就是折霜口中的玉落吗?
玉珞眸光忽然暗了些许,她咬着下唇,静静在一旁看着。
梦境的片段,零零碎碎。
她看见折霜望向玉落时眼中满满的欢喜,她看见折霜在玉珞面前
会羞怯、会紧张、会不知所措,她看见折霜牵着玉落的手走到一个男子面前,向他说出自己的心意,并请求成全。她看见,那个男子点头之时,折霜脸上洋溢着她从未见过的笑容。
只是这样的笑容,转瞬即逝。
一时间,折霜与玉落都消失在了她的眼前,她抬眼见斗转星移,远处似有人喧闹,便快步跑去。
很快,她见到先前那个男子浑身是血,静静躺于冰冷的地面,看见路念兮绝望的嘶喊,看见折霜沉默地跪在男子身侧,血红的眼中带着至深的恨意。
再之后,她看到折霜疯了似的杀入涂山,狐鸟两族血流成河之际,玉落不顾玉宸的阻拦,含泪走至折霜面前,贴近耳畔轻声说了点什么,而后笑着后退了几步,眼中满是苍凉。
折霜站在原地,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静静看着玉落在自己面前断去九尾,自毁内丹,三魂七魄于天地间缓缓散去。
忽然,折霜眼中闪过了一丝不舍,所有的画面在此终止,天地间只余下了最后一抹柔蓝。
玉珞在这片苍茫的柔蓝中四处奔走,虽能隐隐听到四周有十分模糊的声音,却什么也看不见。
她告诉自己,这其中缺了点什么,一定缺了点什么!
她着急的试图打碎这无边无际的空白,她不顾内伤地催用那块玉佩中的灵力。
终于,玉珞眼前出现了一个裂缝。
她用尽全力撞开了那条裂缝,发现自己忽然来到了一间木屋,屋中摆设,竟让她感到几分眼熟。
她颤抖着向里屋走去,还未进门,便听见有人说话。
“魂魄虽损却未散尽,确实可救,但你应该知道失去幽精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前辈只需帮我,不用劝我。”
“你真的确定?”
“如果可以,我不想记得为她来此失去过什么,这样我便不会以此绑缚她的来生。”
那一瞬,玉珞终于了然,原来,她从不是谁的替身。
“折霜,不要!”她冲进屋中,想要阻止一切的发生,却生生从折霜的身体穿过,只得红着眼,愣愣看着屋中散乱的三魂七魄在谢书林的掌中渐渐重聚成灵,末了,飘往远方。
“你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我?你就是骗子,大骗子!”
她跌坐在地面,望着渐渐模糊的四周,再也忍不住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哭。
——人有三魂。幽精,主爱恨之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