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春日里的京城突然狂风四作, 升起一股肃杀气氛。
不多久,内阁诸位辅臣,都被一道急诏宣入宫中,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又发生何事。
直到一夕间仿佛老了十岁的永隆帝, 语气沉痛宣布。
长平侯沈作明,在与北戎蛮人作战时, 不慎中敌埋伏, 被北戎王子赤融伯颜斩与阵前, 以身殉国。
此言一出,众人目瞪, 竟连一向最沉稳的首辅顾敏敬都当场跌靠在椅子上。
镇守西北大营的长平侯一死,西北大营该如何?
大晋该如何?
北戎人会不会趁机南下, 踏足大晋国土。
沈绛的马车连夜启程时,连她自己都未曾想过。
短短一日,她的人生被彻底改变。
她的阿鸢被永远的留在这座皇城, 她的父亲战死在北方的沙场, 现在她要前往北方,收殓她父亲的尸骨。
马车车轮滚滚, 行驶出了城门。
她漠然坐在车里,心头掀不起一丝涟漪。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仿佛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可是脸颊上又一片湿润,泪水早在不知不觉中流下来。
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经在皇宫里流完。
可是心上好像有个大洞。
不管再多的眼泪,都填不满。
阿鸢!
爹爹!
一夕之间, 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人,甚至她连自己是谁都弄不清楚。
她姓沈吗?
她是叫沈绛吗?
她到底是谁?
煌煌十七载, 她竟把自己活成了一场空。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再次停下,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沈绛茫然坐在车里,什么都不想做。
直到她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掀开车帘,直奔车下的人。
傅柏林正在跟姚寒山说着话,姚寒山入京城太过危险,幸亏锦衣卫如今是傅柏林当家,是以他才能悄无声息的进出。
姚寒山此刻心绪也极不佳,傅柏林赶来告诉他,西北大营的紧急急报。
他心头痛极,犹如苦胆入喉。
傅柏林见他这般伤神,低声说:“先生,你与灼灼都不宜留在京城,如今她的身份曝光,虽此次有阿鸢……”
傅柏林身为锦衣卫,见惯了生死,也早已经看淡了生死。
可是提到阿鸢之死,他竟有些说不下去。
他不仅亲眼看着沈绛长大,他也是亲眼看着阿鸢长大。
昔年那个可爱的小女孩,跟在沈绛后面,一口一个大少爷,纵然心冷,也忍不住伤怀。
稍愣片刻,他说:“此次虽说阿鸢替灼灼挡了这劫数,代她受死,可是皇上到底对她的身世起了疑心,所以您还是先带着她离开京城。”
沈绛下马时,犹如鬼魅般,走到他们身后。
然后亲耳将傅柏林所说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替灼灼挡了劫数。
――代她受死。
沈绛茫然的望着他们,直到傅柏林先发现她,“灼灼。”
“所以你们都知道,我是谁?”
傅柏林脸色微变,一旁的姚寒山轻叹一口气,似不知该如何解释。
沈绛茫然四顾,她望着他们,可又像是都不认识了。
“我得去带阿鸢回来。”
突然她开口说道,刚才她走的太过匆忙,在听到爹爹的死讯后,她整个人都茫然了,任由谢拉着她出了皇宫,上了马车。
任由马车拉着她到了城外。
现在她好像如梦初醒,转身就要回头。
她不能就这么走了,阿鸢还在那里,她得去把她找回来。
哪怕…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尸体,沈绛又落下了眼泪,明明早上的时候,她还叫自己起床,还跟自己说话,跟自己笑。
可是现在她却成了一具不会动、不会说话、不会笑的尸体。
沈绛刚走了两步,就被傅柏林追上,他按着沈绛的肩膀,低声说:“灼灼,师兄知道你现在心底有多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阿鸢的后事,交给我来处理,我定不会亏待了她。”
“我不要把她留在这里,”沈绛面颊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有种风吹一下就能飘走的单薄感。
阿鸢的死和沈作明的死讯,仿佛将她身上的精气抽了大半。
她的双眸再没了往日里的澄澈灼亮,瞳子灰蒙蒙而又黯淡,看得叫人既心疼又担忧。
傅柏林又道:“你若是不喜欢她留在京城,师兄便让人送她回衢州。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肯定会喜欢的。”
沈绛眨了眨眼睛,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一样,推开他,要继续往前。
傅柏林拦在她身前,语重心长道:“你现在真的不能再回京城,虽然皇上暂时放过了你,可是圣心难测,万一他……”
“我活下来,不是因为皇帝发善心放了我,是因为阿鸢代替我去死了。”
“我的命,是阿鸢的命换回来的。”
傅柏林心底也并不好受,他还是劝道:“你既然也知道,就更该珍惜自己的性命,才不至让阿鸢的性命白白丢掉。”
沈绛奋力推开他,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
“可是我并不想啊,我不要阿鸢代我去死,我宁愿死在皇宫里的那个人是我,我宁愿被乱杖打死的人是我。”
她真的宁愿是她自己。
眼睁睁的看着阿鸢死在自己面前,清楚的明白,阿鸢是代自己受死。
这余下的人生,她该如何面对。
一直站在后方的姚寒山,终于在听到此话,上前望着她,语带薄怒道:“你可知道你的性命关系着多少人,你可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怎敢轻言生死。”
“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的命没有先生说的那般精贵。”
姚寒山闻言,愣在原地。
冤孽,都是冤孽。
他一时竟是不知该从何讲起,耳边呼啸的风,带着呜咽声。
风声大作的同时,第一道闷雷劈了下来,紧接着闪电划过,照在这看似繁华中兴的帝都之上,映出一片惨白。
春日多雨,又一场春雨轰隆而至。
姚寒山望向她,终于道:“事到如今,再瞒着你也是无益。你确实并非姓沈。”
“你是卫楚岚的女儿。”
又是一道急闪划过,照的沈绛脸颊惨淡苍白,她嘴唇微颤。
许久,她神色反而冷静下来,淡漠道:“原来如此。”
其实早在被韩氏和孙嬷嬷揭发之前,她心底便已隐有猜测,只是她一直不想相信。
姚寒山没想到,她态度会如此冷淡。
他以为她心底有所怨言,说道:“当年将你教给沈家抚养,实乃情非得已。楚岚受奸人所害,被诬陷卖国通敌。卫家男丁尽数被抄斩,女子皆被流放。你当年刚出生,如何能吃得了流放那样的苦楚。为了保下卫氏唯一的血脉,我们只能将你送到衢州。”
“那里远离京城,你可以在衢州安然无恙的长大。”
“卫氏唯一的血脉?”沈绛轻念着这句话,随后她语调中透着近乎冷酷的漠然:“如果我可以选,我只愿做沈作明的女儿。”
姚寒山如遭雷击般,身体颤抖。
他望着沈绛,微咬牙道:“沈绛,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先生叫我沈绛,难道我的选择有错吗?”沈绛并未被他的质疑威吓道。
她此刻的理智和冷静,如同潮水般尽数涌回,一遍遍冲刷着心底的痛苦,仿佛只有此刻切断点什么,才能让她没那么难受。
她该要做出选择的。
沈绛把心底想要说的话宣泄而出:“卫楚岚的旧部为了自己的私心,害了多少扬州百姓。张俭身为扬州知府,却丝毫未尽到砸父母官的职责,反而为了让太子登上皇位,不惜以扬州为局,引得端王入瓮。”
“他的旧部尚且如此,卫楚岚又会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我为什么要去背负一个我压根不了解的姓氏。”
“我爹爹,”沈绛提到沈作明,嗓音再次哽咽,她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爹爹已经以身殉国的消息。
她眼中带泪的望着姚寒山:“他至此都在为大晋而战,他都在保护大晋的百姓。”
倘若刚才的话,姚寒山只当她是一时激愤。
可现在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却像是拿着刀子在剜姚寒山的心。
当年为了保护卫家唯一的血脉,他隐姓埋名衢州这么多年,可是他却让卫楚岚唯一的女儿误解他。这么多年,他到底在做什么。
姚寒山被沈绛这一番,犹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他站在原地,呆愣了半晌,突然仰天大笑。
这笑声里带着悲痛欲绝,还有讽刺。
姚寒山的笑声戛然而止时,他转过头,直勾勾盯着沈绛,声音中带着悲愤:“世人多健忘,如今这天下人只识得沈作明,谁还记得卫楚岚。就连他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知他曾经何等一世英明。”
“灼灼,你可知你的亲生父亲,他十七岁便大败北戎,平定西域之乱,你可知你的亲生父亲,是何等英雄盖世,他曾一人一马追上沙寇,只因对方抢掠边境女子。你可知他为何封号镇国公,一个镇字,何等气概云天,只要他有在,便可镇定西北异族,不敢轻动。”
他说着说着,失声哽咽。
卫楚岚死在了十七年前。
现在沈作明也战死。
当年他们曾豪言壮志,要还这个天下一个山河锦绣。
如今锦绣江山还在,故人何在?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隐瞒你的身份,便是想让你平安度世。可是这世间总是天不从人愿,你的身世终究还是无法瞒住。这就是老天爷不给你逃避的机会,贼老天就是要让你受千般苦楚,万般磨难。你没有软弱的资格,你更是不配退后,哪怕捏碎了骨头,打断了筋骨,你也得给我重新站起来。”
沈绛眼底噙着泪,不服输的望过去。
姚寒山的声音冷厉至极,他从未用这般语气呵斥过沈绛,可是这一刻,他仿佛是要叫醒她:“你说那些自称是卫楚岚旧部的人作恶,我告诉你,这世间,只有你才能代表卫家,因为只有你的身上流着卫氏的血脉。”
“你以为你说一句不想背负,便可弃掉这责任。卫氏的罪,你得去赎;卫氏的冤,你得去伸。”
姚寒山的言语锋利至极,犹如利刃,剖开沈绛的内心,将所有一切都摆在她面前。
那般直白而血淋淋,让她躲不得逃不得。
哪怕她想要选姓沈,可是从她出生那一刻,老天爷就注定了。
要不然也不至于她苟活了这么多年,依旧被别人几句话便拆穿了身份。
因为假的终究是假的。
不会因为岁月的掩盖,时间的风化,从假的变成真的。
她不是沈家女,她姓卫,她身上流着卫氏血脉。
她是镇国公卫楚岚的女儿!
那个所有人提起都惊才绝艳的卫楚岚。
惊雷再次响起,炸在天际,也炸在沈绛的心头。
姚寒山似乎觉得,他前十七岁对沈绛的教育是温和的,失败的,他将她置身在一个温和的琉璃罩子里,妄想让外面的风雨不要波及她。
妄想给她打造一片安定祥和而又不真实的世界。
终究他的妄念破灭。
卫楚岚的女儿从来都不该是燕雀,她应该是翱翔于九州之上的鸿鹄。
沈绛像是受不住般,转身就要走,她不想再留在这里。
远处骏马飞驰,马蹄声渐近,直到一人从马上翻身而下,冲到她身前。
“阿绛,”谢轻声喊她,声音里情绪复杂。
头一次他清冷的声音中,带着愧疚。
沈绛看着出现在眼前的谢,心底那根一直被拉着的弦,再次一紧。
都来了。
好,都来了。
她心底戾气陡升,被姚寒山逼到墙角,她并非全无反抗,只是她的尖锐对准了谢,她问:“阿鸢是谁带进宫的?”
阿鸢乃是一个侍女,若无人带入,她怎么可能轻易皇宫。
甚至是靠近奉昭殿那样的地方。
谢心底一痛,他知自己早晚要面对这一刻,他如实说:“是我命晨晖带她入宫。”
沈绛红了眼:“你为何要带她入宫?”
谢沉默。
沈绛嘶声道:“你可知我宁愿死的人,是我自己。”
谢望着她,声音无比平静:“若是今日我可代你而死,我亦是毫不犹豫。”
沈绛往后退了一步:“可是我不愿。”
她不愿任何一个人为她而死,她不要眼睁睁看着,旁人因她而活生生被打死。
谢反而在这一刻,一丝都不肯退让,他说:“阿绛,你的命比这世间任何都重要,我知你心底痛楚,可是今日之选择,我不后悔。若是让我再选一次、两次,甚至千次,我亦是一样的选择。”
这样冷漠而又残忍的一句话,让沈绛心底的那根弦,终于彻底崩断。
沈绛心头堆积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到达了顶点,明明只是这一日,可是她仿佛活过了几个尘世,所有的怨恨、憎恶、痛苦、愧疚,交织在一处,终于尽数喷发。
她望着他,声嘶力竭呵道:“你的手上也沾着阿鸢的血,你也是杀人凶手。”
这一句话几乎是在不假思索间说出,皇帝是杀人者,他便是递刀的那人。
是他将阿鸢带进宫中的。
他那么聪明,他得到消息时,便肯定已经知道,自己就是卫楚岚的女儿。
但是为了能救她,他还是毫不犹豫选择,让阿鸢代她去死。
望着谢眼底流露出的一丝痛苦,沈绛居然没有一丝心疼,反而有种莫名的畅快,还有一种报复成功的痛快。
原来痛苦的并非只有她一个人。
突然,谢将手中一直握着的刀递了过来:“这把刀乃是我师父道远禅师,临终前托付与我。他说有朝一日,若是遇到卫氏后人,便将这把刀交还给她。”
沈绛低头看着他手中的刀。
“这把名为‘定太平’,乃是当年镇国公卫楚岚所持佩刀。”
沈绛眼底有那么一丝茫然。
定太平。
连他的佩刀都取了这样的名字,他一定比任何人都希望,这天下能够永保太平盛世。
她方才竟还敢大言不惭质疑他的品性。
谢将刀递过来时,沈绛握着刀柄,她下意识拔出刀刃。
雪亮刀刃在夜幕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寒光,哪怕已封刀十数载,依旧刀锋凌厉,刃劈寒山。
她看着这样锋利的刃,眼眶陡然发红。
“这刀早已经失去了它的主人,”沈绛看着谢,眼底的怨憎浓烈到溢出:“你们谢家人的手上,沾满了他们的鲜血。”
谢声音清冷至极:“阿绛,你若是想要讨债,现在便可。”
他上前一步,胸膛靠近她手持的刀刃。
锋利刀尖抵在他的胸口。
谢黑眸幽深,他在这一刻不仅没有退让,反而近一步道:“你不是要讨债,现在就来取我性命。”
事到如今,他竟还在逼她。
沈绛手掌猛地握紧刀柄,她不知上一任主人拿到它时,是何等英勇。
因为她连他的面,都从未见过。
是姓谢的人,杀了他。
她的亲生父亲、她的阿鸢、她叫了十七年的爹爹……
这一瞬,沈绛的心头一片空白。
她猛地握紧手中刀,竟真的捅了下去。
锋利刀刃,刺进血肉之中的刺耳声响,惊的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
清明和晨晖站在不远处,俱是震惊,大喊道:“世子。”
谢抬手,让他们不要过来。
沈绛望着他腰腹间露出的鲜血,几瞬间,便将他浅色衣袍,晕染成血红。
鲜血仿佛在他的衣衫上,开出一朵鲜艳的花。
待她缓缓抬起头,望着他的脸,他此刻痛的几近蜷缩,沈绛的心仿佛从麻木中生出一丝知觉。
他轻声喊道:“阿绛。”
这一声如同耳语般的呢喃,仿佛换回了沈绛的清醒。
她刚才做了什么?
可是沈绛望着他,却又更加痛苦,她爱他,可是她又恨他。
“我会回来的,阿鸢的债,卫家的债,我总有一天会讨回来的。”
说完,她猛地拔出手中刀刃。
急速飞溅而出的鲜血,喷射到了她的半边脸颊。
血是温热的。
这一刻,沈绛终于清楚意识到,她杀了他。
她居然要杀了谢。
爱与恨,从来都不是对立的,此刻它们同时在她心底,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撕成碎片。
沈绛再不去看他,转身就走。
她要离开这里,但是,她也会回来的。
谢半跪在地上,他伸手握住腰腹间的伤口,鲜血顺着他手指缝漫出,他伸出一只手,想要像从前那般,伸手抓住她。
可是他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只有意识在这一刻,有一丝的清明。
他心底竟没有怨,只有心疼。
如果说今日阿鸢之死,要找一个人来承受这罪孽。
能让她心中愧疚和痛楚减少几分,那么他愿当这个人。
他的小姑娘啊,他连一丝苦都舍不得让她吃。
更何况,这样沉重的人命。
罪孽滔天,便由他一人来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