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寒风凛凛, 整片密林,枝叶凋敝,却依旧在狂风下, 发出沙沙作响之声。
沈绛一种人骑马夜行几十里,终于到了离密道只有数里的地方。
杜三早前已将铁矿周围的岗哨, 全都透露给沈绛,这两日沈绛一直派人前来探查周围, 果然跟杜三说的一模一样。
虽然如此, 沈绛依旧不敢完全相信杜三。
并未直接骑马大摇大摆到密道口, 而是在数里地之外,就停了下来。
她带着众人下马, 步行前往。
一路急行,终于来到密道口之前, 卓定跟在沈绛身侧,压低声音道:“三姑娘,前面那片山藤后面就是密道。那块石头其实乃是一块假石, 糊弄人用的。”
卓定学的是斥候的本事, 最是擅长这种探查地形。
先前这个秘密运粮的通道,就是他带着人发现。
现在又有杜三这个内应, 越发事半功倍。
卓定说:“三姑娘,杜三跟我们约好的时间, 是戌时,他说他会鼓动大家提前喝酒,那些酒水里的迷药,是我们给他的, 见效极快。”
“那些矿工呢?”
沈绛想过,要是真的对这帮矿工下手, 最好的法子,就是在饮食中下药。
只要趁着除夕夜,在饭菜中下毒,这些人就会在神不知鬼不觉死去。到时候将这个铁矿一并毁去,这些人证都会跟着这座矿山烟消云散。
卓定低声道:“杜三说,他会尽量拖延,不让那些矿工比他们先吃东西。”
沈绛还是不放心。
他们给铁矿里的守卫下的是迷药,吃的早了晚了,都不会要命。
可是赵忠朝这些人是打算杀人灭口,给这些矿工下的肯定是毒药,要是他们去的晚了说不定面对的,就是一地的尸体。
沈绛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今日月明星密,显得格外清冷。
冷白色月辉如同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铺盖在大地之上,眼前看似坚固的山体,在冷月之光流转下,泛着褐色。
她抬手摸了下手中的袖箭,这次她没将袖箭绑在手臂。
天色漆黑,极影响视线,因此她的袖箭拿在手中,也能起到突袭的效果。
终于,山体处传来一阵轻微响动,紧接着声音越来越大。
原本犹如一块整体,密不透风的山体,突然从中间空出了一大块,紧接着有个人影出现洞口。
他手中拿着一支火折子,豆大的火苗,照在他脸上。
是杜三。
杜三高举着火折子,在半空中来回晃动了三下。
这是他们事先约定好的行动暗号,只要杜三得手,就会到密道通口迎接他们,并以火折为讯,只要见火折子在空中摇晃三下之后,他们便可出现。
沈绛藏在密林中,冷静望着不远处的杜三。
直到杜三看起来着急不已,人往前走了两步之后,他握着火折子,生怕沈绛没看见,想要再摇三下。
可他又怕自己多摇了三下,弄巧成拙。
身后护卫安静的犹如不存在,沈绛面无表情望着杜三,直到她低声对卓定道:“集结。”
一声古怪鸟鸣,在密林中响起。
先前看起来平静的密林,突然从地上仿佛窜起了好多黑影,这些黑影朝着一处集结。
速度敏捷而又整齐。
沈绛起身时,众人跟随而上。
杜三本还在左右张望,却眼见着自己前面不远处,犹如凭空而出的人群,整个人被吓得差点儿僵硬在原地。
“姑…姑娘。”杜三被吓得有些口吃。
沈绛懒得搭理他的小心情,直接问道:“你已经得手了吗?”
杜三点头:“您放心吧,那些人都喝了我加了料的酒,早已经倒下。就连看守这个密道的守卫,也被我的一坛酒灌醉了。”
“矿工呢?都还好吧。”沈绛又问。
杜三嘿嘿一笑:“您就放心吧,我刚才让厨房的人都先喝点吃点,待会再给矿工送饭,这些人早就不耐烦伺候这些矿工,一听我的话,就被劝住了。”
“那就好,你前面带头吧。”沈绛直接说道。
杜三也不犹豫,转身就带头,众人都没点火。
前前后后,只有杜三手里的火折子发出微弱的光,这个通道应该是天然形成的,只是后来又被人工挖凿过,形成了一条可供马车行驶的秘密之路。
就连沈绛走在这样的密道,都不得不感慨一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谁能想到这个山体之间,居然有一条宽可通马车的密道。
众人走到密道中间,就看见一个岗哨亭,旁边两个人倒在地上,旁边还摆着酒坛和几盘小菜。
看来确实如杜三说的那样,这些人喝了他加料的酒,都晕倒了。
沈绛跟着杜三,一路往里,终于从密道中走出,第一次见到这个私矿的庐山真面目。
“那些矿工被关在哪里?”沈绛环顾四周。
这里太过安静,风声在山谷中呼啸而过,本该是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却在此刻、此地,有种莫名的哀切。、
杜三指了指不远处的房子,“那里就是关押矿工的地方。”
沈绛带着人,立即前往那里。
说这里是房子,其实倒不如是简易的工棚,江南的冬天虽不比北方那么冷,可现在也是寒冬腊月,这简陋的房子,看起来四处都在灌着风。
这一排排的房子,连在一起。
沈绛立即让人打开房门,将矿工放出来。
卓定上前,踢开第一间房门,可谁知门一打开,不仅他傻眼了,就连身后站着的诸人,也皆傻眼。
工棚里居然空无一人。
杜三失声大喊道:“怎么会这样,我亲眼看见他们进了工棚的,我亲眼看见的。”
直到身后突然传出一声大笑。
“若不是让你亲眼看见,怎么能教你上当。”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也在同时,周围传来纷杂脚步,光听这沉重脚步声,便知这些人身上定携有兵器。很快,周围的漫山遍野,出现了不少人。
刚才的空寂瞬间被打破。
为首的乃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一副书生模样,留着胡须。
“龚先生。”杜三的声音颤抖,他实在没想到此人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龚先生面无表情望着杜三,冷冷道:“杜三,赵爷待你不薄,你居然敢背叛他。你可知背叛赵爷的下场?”
“龚先生,我是被逼的,求你饶了我,饶了我全家老小吧。”杜三不住的磕头,他好像不要命似得,将额头磕在面前的地上,不平坦的地面将他的额头擦破,鲜血淋漓。
杜三苦苦哀求之后,突然抬手指着沈绛,说道:“都是这个女人,是她,是她威胁我。她给我下毒,她逼迫我。我真的是被逼的。”
事到如今,沈绛如何不明白。
这个铁矿中藏有高人,此人识破了杜三的小伎俩,却没有打草惊蛇,反而将计就计。
他让人假装喝下杜三下了迷药的酒,让杜三以为自己的计策得逞,等到杜三将沈绛等人引入铁矿之中,这人再带着铁矿守卫,将沈绛他们一网打尽。
高明。
沈绛一向擅长打猎,头一回还被人啄了眼睛。
她转头淡然望着杜三,声音平和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妨告诉你,其实那天我喂你吃的,并非是毒药。只是普通的药丸罢了。”
杜三大怒,吼道:“你这个毒……”
可他还没骂完,沈绛的手臂突然抬了起来,杜三正要抱头,可是沈绛手臂却又急转方向,她一直藏在手中的袖箭,弹射而出。
‘嗖’地一声尖鸣,利刃划破虚空的声音,响彻每个人的耳畔。
中年男子见状往旁闪躲,可是他毕竟是一介书生,斗智斗勇不再话下,面对这种暗箭,实在是难防。
擒贼先擒王。
沈绛虽落入敌人的陷阱,却也没有慌张。
对方人数上虽然数倍于他们,可是不管是沈绛身边的侍卫还是谢派给她的人,皆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哪怕他们就算赢不了,也可以拖。
只要谢能够迅速带人收下码头上的人,沈绛一定有信心,活到他来的那一刻。
只是书生虽身形缓慢,可一直站在书生身侧的男子,却拔刀而起,长刀横在中年男人的身前,‘叮’的一声,箭头砸在刀背上的声音。
沈绛微眯着眼睛望向对方,天色漆黑,周围又并无能照明之物。
此人却能准确挡住袭来的暗箭,凭的是过人的耳力,还有迅捷的身法。
对方是个高手。
沈绛知道袖箭第一次未中,之后便再难起到奇效,干脆将袖箭收起。
她望着对方,“你们利用无辜灾民,私开铁矿,如今还想杀人灭口,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怎么,这位姑娘还打算替□□道不成?”龚先生听着她的口气,一脸嗤笑。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也不瞧瞧此处乃是何地。
龚先生冷眼望过来:“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何处,从这个铁矿开挖以来,还没有一个人能活着逃出去。今日你们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沈绛举起手中长刀,雪亮刀背,在冷月银辉中,令人晃眼。
她将刀身侧竖在自己身前,望着龚先生,轻笑一声:“怎么,你主子在你来之前,没交代清楚?”
龚先生略显吃惊的望着沈绛,交代什么?
“遇见我,你应该跑的远远的。”沈绛声音冷漠。
龚先生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竟敢夸下如此海口,当即大笑:“老夫虽不敢说是纵横四海,却也不至于被一个女娃娃吓破了胆。你今日已中了我的埋伏,就是想要拖延时间,也是枉然。”
沈绛嘲讽一笑:“哇,居然被你看出来了。”
她的声音过于戏谑,气得龚先生抬起手就怒道:“你别以为我不知你的身份,你是朱颜阁姓姚的掌柜,今日却带人意图攻击铁矿,待今日之后,我就让你的朱颜阁在扬州彻底灰飞烟灭。”
沈绛的刀在手中调转了方向,冷然道:“我可不姓姚。”
“记住杀你人的名字,我叫沈绛。”
龚先生惊惧瞪大双眸:“你就是沈绛。”
这就是让魏王彻底失势的那个名字,如今甚至还被圈禁在府中,先前殿下写信曾几次三番提起的名字。
明明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却叫人不敢忽视。
沈绛再不管其他,率先冲向对方。
龚先生身边的那个高手,也是毫不犹豫,提刀冲了上来。
……
扬州城内,码头旁。
这家酒楼乃是距离码头最近的一家,谢从马车下来,就被等在门口的人,迎到了楼上。他看了看楼上楼下,居然一桌客人都没有。
他问道:“今日这酒楼是打烊了吗?”
迎接他的管家笑道:“程公子说哪儿的话呢,是咱们赵爷嫌人多嘈杂,把整座酒楼都包了下来,也好让几位贵人安心用膳。”
谢抬头,望着楼上站着的护卫,面色依旧淡然,轻声一笑:“看来今日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也在。”
说完,他迈步上楼,从容淡然,走在最前方。
到了楼上大厅,因为窗子打开,冷风呼啸,但是码头上明亮的火把,将整个码头都照亮如白昼。
码头上停靠着的巨大船只,兵丁来来回回搬送箱子。
从这里看过去,如同成群结队的蚂蚁,正在紧锣密鼓的搬运东西。
“程公子,你可算来了。”赵忠朝穿的厚实,身上甚至还裹着一层大氅,坐在酒楼二楼,显得滑稽又有些可笑。
赵忠朝反而看着谢,一身简单的衣袍,白衣胜雪。
他摇摇头:“到底还是上了年纪,比不上程公子这样的年轻后生。”
谢落座后,转头望向窗外。
夜色浓稠,星月漫天,扬州城中,除夕夜的气氛格外浓重。
不知何处突然升起了一支烟花,烟火布满星空,就连码头上正在搬运货物的士兵,都忍不住停下脚步,仰头看着头顶上的烟花。
只是很快,周围监工的人,呵斥他们赶紧加快动作。
赵忠朝满意的喝着热酒,他今天身边罕见的没有带着女人。
“这批货物,再有一个时辰就能全部装到船上,这件事结束,我这心事也算彻底了了。”赵忠朝心满意足的喝酒,也在惋惜,此刻身边居然没有佳人。
谢依旧安稳坐在座位上。
他低声说:“还有一个时辰,所以如今这批东西已全数在码头上了?”
“那是自然。”
没一会儿,赵忠朝似乎在酒楼上歇够了,看了一眼,有些奇怪道:“张大人今日怎么到现在还没到。”
“张大人今日也要来?”谢问道。
赵忠朝点头。
原本已经打算动手的谢,还是决定再稍等片刻。
说起来这个张俭,才是扬州真正的主事人,赵忠朝再大的胆子,也不过是个商人。他如何能调动码头上的那些士兵。
码头上的士兵虽然并未身着兵丁服饰,可是有些人走路的姿势,泄露了他们的行伍的身份。
很快,酒楼下又有一辆马车停下。
张俭下车,他身边的人拎着两个酒坛,跟着他一起上来。
赵忠朝听见动静,圆鼓鼓的身体从椅子里爬了起来,“张大人,你可算是来了。”
张俭大步过来,朗声笑道:“赵兄,家中有些事被耽误了下,还望海涵。”
赵忠朝上前几步,走到张俭身侧,笑着说:“大人乃是扬州城的父母官,公务繁忙,理应是我们候着大人。”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模样,谢冷眼旁观。
反而是张俭并未在意谢的淡然,而是挥挥手,指了指身后随从手中的两坛酒,说道:“特地带了两坛好酒,如此除夕佳节,咱们应该对饮一杯。”
待酒壶被端上来后,张俭亲自给其他两人倒酒。
谢低头望着面前的酒杯,缓缓举起,凑在鼻尖处,轻嗅了下。
“好酒。”
张俭笑着望向他:“看来程公子对酒也有研究。”
谢撇头,脸上浮起一抹似笑非笑:“可惜酒是好酒,打的主意却不是好主意。”
张俭听着谢开口说的这话,一脸惊讶疑惑,随后他略尴尬一笑:“程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带两坛好酒过来,莫非是坏主意不成?”
谢手中依旧握着甜白瓷小酒盏,细腻白瓷被捏在他手指中间,却反而把他手指衬托的越发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待他漫不经心将酒端起来,却没喝下,而是长臂一伸,倒在身边的空地。
酒水声落在地上,滴滴答答作响。
二楼大堂的气氛瞬间凝固了起来。
张俭方才还一副温文尔雅的父母模样,瞬间,整个人变了脸色,他咬着牙,脸色铁青道:“程婴,你究竟想要作何。”
谢抬眸,冲他睨了一眼:“张大人,给我们的酒里下毒,又是何意呢?”
“下…下毒?”赵忠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酒杯。
下一刻,他手中酒杯落在地上,啪一声摔的粉碎。
赵忠朝猛地站起来:“张俭,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俭懒得多看一眼这个蠢货,只是望着谢,面无表情道:“我倒是小看了你,本来我也想留你一命,可惜你命数该绝了。”
赵忠朝瞧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忍不住道:“张俭你到底想要干嘛?”
“来人呐。”张俭一声呵令,楼下哗啦啦一阵,犹如潮水涌入,脚步声纷乱而起,没一会儿整个酒楼都被包围了起来。
清明立即举剑,想要挡在谢前面。
但是密密麻麻的士兵,手持兵器,不仅将整个二楼都占满,就连楼梯上都站着人。
所有人杀气腾腾的看着谢主仆,只等着张俭一声令下。
还处于状况之外的赵忠朝,终于又问了句:“张大人,咱们有事好好说,何必要动刀动剑,程公子不是还提供了船给咱们。”
张俭冷笑着说:“赵兄,你还当他真的是什么江泉程家的公子,只怕他是京城来的。”
赵忠朝大骇:“京城?他是从京城来的?”
“若是不信的话,你不妨直接问他。”张俭笃定道。
赵忠朝也不是真傻,还是真信了张俭的,居然扭头问谢,一脸疑惑道:“程公子,张大人说的可是真的。”
反而是谢,面对着如此多手持兵器的士兵,哪怕被包围在其中,也就不慌,反而笑盈盈看着赵忠朝,摇头道:“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这次运输的是兵器吧。私开铁矿,铸造兵器,怎么,诸位是觉得大晋皇朝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想要造反不成?”
哪怕这些人真的打着造反的主意,可那也是私底下的勾当。
恨不得藏在阴沟里的那种。
如今被人这么当众说出来,谁都不敢承认,各个脸若死灰,连手里的兵器都险些要拿不住了。
“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今日我杀你,是因为你假冒江泉程家之人,意图在扬州心怀不轨,行不义之事,我身为扬州知府理应清除一切有害扬州的人。”张俭义正言辞。
张俭挥手,大吼一声:“给我上。”
清明眼疾手快,从谢身侧跃过,一把长剑在手,直扑向圆滚滚的赵忠朝。
赵忠朝本就不瘦,此时身上穿着厚实的大氅,又常年沉溺酒色之中,在这样电光火石就能分出胜负的场合,他就是个扎眼的漏洞。
清明对他下手不足为怪。
当清明将剑搁在赵忠朝的脖子上,赵忠朝被吓得浑身发抖,不住哀求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你让这些人都先放下手里的武器。”清明厉声。
赵忠朝赶紧喊道:“张大人,你快让你的人放下武器,我要是有一丁点闪失,总督大人肯定饶不了你的。”
“是吗?”张俭不在意的望着他,轻声说:“到时候总督大人只会知道,你是被贼人所害,而我奋力杀死贼人,也算是给你报了仇。”
张俭目龇欲裂:“你敢。”
可是伴随着一声暴呵,一声破空的箭鸣,响彻整个大堂。
赵忠朝的胸口被铁箭穿透,很快,他身上的大氅被血色侵染。
曾经声名响彻整个扬州城的赵爷,就在这一刻,成了一个被人丢弃的无用棋子。
紧接着另外一支铁箭,紧跟而至,直冲清明的脑门。
清明丢下赵忠朝的尸体,躲避铁箭,长剑出手,再次直奔另一侧的张俭。
他身法之快,如同鬼魅,在场士兵人数虽多,但是身手比他,却差之千里。眼看着他的剑再次要缠上张俭,身旁的士兵刀尖刺了过来。
清明扭身躲避,被张俭趁机逃走。
很快,士兵一涌而上,将他们两人重重包围。
谢手中并无刀刃,他长身玉立,一副贵公子的打扮,俊美的五官透着一股如暖玉般温润,清冷出尘,浑身上下毫无一丁点杀气。
张俭在自己护卫的掩护下,已逃到楼梯处,他在下楼离开前,咬牙怒道:“不用抓活口,就地正法。”
清明站在谢身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当的气概。
只是两人渐渐被逼退至窗口,先前赵忠朝为了看着码头上搬运货物的情况,寒冬腊月的窗户一直都开着,寒风从二楼大堂呼啸穿插。
谢随手躲下砍向他的一把刀,就听到楼下大呼小叫的声音。
张俭似乎觉得酒楼里上百人的士兵,都不足以杀死他们两个,居然再次命令码头上的一队人集结,向酒楼进发。
可就在他施令时,一道身影从二楼窗口跃下,遽然而至。
谢一身白衣,在银色月辉下,越发清冷,他长刀横在身前,冷眼望着张俭:“张大人,大戏开锣,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张俭往后退,他周围的护卫,尽数上前,挡住谢。
可一交手,张俭却发现哪怕他身前挡着人山人海,眼前这个男人,依旧有在人群中来去自如的从容。
清明跟着从楼上跃下,只是他没去帮谢,而是堵在酒楼门口。
他将先前在楼里的士兵挡在里面,并不狭窄的店门,此时却成了无法跨越的地狱之门。不断有人倒下,也有人跟着往前冲,清明举刀砍翻一个又一个士兵。
这边厮杀声震天,码头上还少士兵似乎还没来得及反应。
只见扬州城的东西南北四个不同方向,居然同时在空中炸开了一团巨大的烟花,哪怕是在除夕夜这样万家庆祝之时,这样的烟火依旧显眼。
赤红色的火光,将整个扬州城都要照亮。
“这是信号弹。”有眼尖的人,惊呼一声。
突然从不远处跃下几个身着锦衣卫飞鱼服的人,他们一路狂奔而来,遇人砍人,不留丝毫情面。
待这几人奔至谢身侧,朗声喊道:“大人,城外援军已至,正在接手扬州城防务。大军正全力赶赴码头,势必助大人平定叛乱。”
谢似乎就在等着此刻,手里长刀,再次劈开夜色。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清冷出尘的公子,反而如同从鬼蜮中走出的阎罗,杀人夺命,冷厉无情。
谢跃起时,衣袍猎猎飞扬。
张俭身前挡着的人,倒下一批又一批,他终于发觉了此人的可怕,可是在发现之时已经太晚了。
谢身形飘逸而敏捷,兔起鹘落,再配上凶狠无比的刀法。
每一刀斩下,都带着凌厉杀气。
鲜血飞溅,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味,一个个倒下的身影,终于让有些人心底生出了胆怯,究竟挡在他们身前是人还是夺命的阎王。
就在一个士兵心生胆怯,胡乱挡了几下,就被谢斩落兵器。
张俭身前终于出现了空档。
他本就是护卫,
谢纵身上前,展现了比先前清明还要鬼魅的身影,一记凶狠刀势斩下,顺势上前,抓住张俭的肩膀,紧接着他的长刀压在了张俭的脖子上。
“退后。”他在抓住张俭的那一刻,就冷声呵斥。
锦衣卫等人也不再恋战,迅速收拢至谢身侧。
这些士兵先前可以毫不顾忌赵忠朝,却不敢不顾忌张俭。就连张俭自己,都不会对自己的侍卫下必杀的命令。
谢将张俭交给身侧锦衣卫,朗声道:“扬州知府张俭,私开铁矿,铸造兵器,意图谋反。如今首恶张俭已被拿下,尔等乃是扬州守卫军,立即放弃兵器,弃暗投明。听令者,既往不咎。”
“违令者,杀无赦。”
这些士兵很多都是扬州守卫军,只有一部分才是张俭自己养的私兵,此时听到此话,早已方寸大乱。
谋反这样的大罪,可是要抄家灭罪的。
没有泼天的富贵,谁敢淌这样的浑水啊。
有些胆小的还真就当场扔下了要搬的箱子,至于围杀谢等人的,都是张俭养的私兵,忠心耿耿,此时依旧手持兵刃,向着他们。
谢见状,干脆跃向离他最近的一些箱子。
这些箱子本该是要搬到船上,只是打起来之后,士兵们还没来得及抬。
他手起刀落,一刀斩向木箱,箱子四分五裂,露出里面的动静。
在周围一层细布包裹下,簇新的兵器跌落在地上。
“九龙令在此,见此令如圣上亲临。张俭意图谋反一事,认证物证俱在。我乃郢王世子谢,奉圣上密令暗访扬州。诸将士弃暗投明,我必可保你平安无事。”
“据不放下武器者,待援军到此,皆以谋反罪论处。”
况且就在这时,他们似乎听到从四面八方,听到行军声、喊杀声,越来越近,援军似乎真的快要到了。
先前还心存侥幸的人,眼看着从箱子里掉出来的兵器。
如今眼前这位大人居然是郢王世子,如今尊贵身份,援军必不会是假。
一时间,众多士兵眼看大势已去,纷纷扔下武器。
几个锦衣卫一边挟持着张俭,一边看着四周扔掉武器的士兵,心底禁不住焦急起来。
哪有什么援军。
他们几个也根本不是什么锦衣卫,就是谢身边的暗卫,在扬州城门四个方向的信号弹被点燃后,他们装作锦衣卫,前来报信,援军已至。
几个人一边小心翼翼观察四周,一边忍不住望向自己主子。
谢依旧站在原地,脸颊在火光照耀下,平静无波,看起来依旧胸有成竹。
直到平静的湖面响起巨大浪声,已经放下武器的士兵忍不住转头望去,就见一艘艘大船,从黑色湖面之上,披风斩浪而来。
大船的船头高扬着旗帜,船上点燃的火把,将旗帜照亮。
那样明黄的颜色,哪怕隔着很远,依旧能看得清楚。
代天子巡按,那是监察御史才会被授予的龙旗,当然,并非每个监察御史都会被授予这样的旗帜。
但是能被授予此旗的监察御史,皆是圣上宠臣。
这次真的是援兵到了。
原本还在担心受怕的‘假锦衣卫’真暗卫们,皆是松了一口气。
一直被他们压着的张俭,却抬头望向谢,声音极嘶哑的说:“你以为你就赢了吗?”
谢居高临下,眼神轻慢在他身上一扫而过,“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抓了我又如何,反正今晚有人给我陪葬。”张俭仰头癫狂大笑。
谢冷漠的眼眸,在这一刻,仿佛被冰封住。
沈绛。
他们兵分两路,他在码头设伏张俭和赵忠朝,而她去铁矿营救那些被抓去当矿工的灾民。
“你们留在此处,待见到御史大人之后,立即让他点一队人马,前去铁矿支援。”
大船已到岸边,援军迅速下船,控制码头局势。
温辞安下船,几个身着锦衣卫服饰的人上前,禀明情况。
其中一人说道:“大人,殿下已前往铁矿救人,命属下等人再次等待援军,还请大人立即点一队人马,随属下立即追赶殿下。”
“殿下?”温辞安皱眉,他下意识问道:“是哪位殿下?”
“是郢王世子殿下。”
沈绛没想到,自己会被逼到如此地步。
他们依仗着护卫的身手强悍,将对方逼退,谁知他们的援兵居然到了。于是沈绛在逼于无奈之下,带人下了矿井。
这个私矿,乃是个大矿,光是矿中的矿井就有二十来口。
而每个矿井之中,又被分为几路甚至是几十路。
只要他们躲在矿井中,这么多条路,这些人若是分散来找人,反而有利于让沈绛他们逐个突破。
若是他们集合在一处找人,这么多口矿井,这么多条矿道。
沈绛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拖延。
她相信,码头之上肯定会是三公子赢得最后的胜利。
只要她能拖延时间,赢得也一定会是他们。
“姑娘,我们去其他矿道,分散敌人的追踪。”有护卫提议道。
沈绛当然知道这是和好法子,可是迷惑对方,可这样一来,落单的人,肯定会有极大的危险。
她摇头:“我们还未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所以现在先不要分散开。”
沈绛带着人往矿道里走,周围湿滑的厉害,似乎有地下水渗透,偶尔有人不小心,差点儿摔倒。但他们也不敢点火折子,毕竟这很可能会引来追兵。
只是他们越往里走,才发现这条矿道似乎深不可测。
众人从未下过矿井,此时四周又漆黑的过分,难免有些心惊胆战。
直到前面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吓得走在最前面的人一下停住,护卫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前面有声音,好…好像是狼的呼吸。”
这些护卫各个胆识过人,让他们与敌人搏杀,没人会后退。
可是面对已知的敌人,与面对未知的敌人,这种差别所带来的恐惧,哪怕再说服自己,都无法一下子克服。
沈绛抿嘴:“此乃矿井里的矿道,怎么会有狼。”
“万一是误入的呢。”有人小声嘀咕。
直到突然一块巨大的东西扔了过来,沈绛喊了一声:“躲避。”
她清泠的声音在矿道中来回回荡,过分柔媚的女声,在这样的铁矿山中,显得那样特别。毕竟矿工的劳作过于苦累,只有男人才能忍受。
矿场从来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她的声音传出去后,矿道深处,再次变得寂静无声。
沈绛蹲下,摸到了方才扔过来的东西,是一块石头。
她立即试探性的喊道:“是什么人?”
对方并无回答。
沈绛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矿井里有专门的通节竹筒排除井下瓦斯,因此在此处点燃明火,也并不会引发火灾。
她手中的火苗点燃的一瞬,就看见前面不远处,十几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人,躲在矿道的转角那里。
对方正一脸凶狠而冷漠的盯着他们,仿佛随时能扑上来。
沈绛立即明白这些是什么人,她轻声问道:“你们是这个矿场的矿工对吧。”
“打死他们,这些人要把我们抓走。”突然有个人喊道。
沈绛眼看着他们要冲上来,生怕此处的动静,传到矿道的出口处,引来追兵。
她低声道:“别误会,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救我们?你们肯定也是跟他们一伙的,想要杀我们,别信他们的话。”矿工此刻似乎已经犹如惊弓之鸟。
不管沈绛怎么解释,他们都不愿意相信。
沈绛想到那个龚先生,看来是他将矿工赶到了矿井下,或者应该是以什么理由,将这些矿工骗到了矿井之下。
现在这些矿工看见他们,就以为他们是坏人,要来害人的。
就在沈绛着急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问道:“你们当中可有杨西村的人?”
没人回应她。
沈绛又问:“我知你们都是流民,本想在扬州重新开始生活,却被人强行奴役到此处挖矿。此乃扬州官员私开的铁矿,现在朝廷派钦差大人来彻查此事。所以你们不要害怕,只要你们跟我一起走,我可以带你们出去,带你们回家。”
“胡说八道,朝廷钦差都是男人,哪有女钦差。”
沈绛说:“钦差大人现在正在扬州码头上,因为你们所开铁矿,铁矿石铸造的那些兵器,今晚就被运出扬州。钦差正在阻止那批铁器被运走,这些让你们挖矿的人,还想在除夕夜下毒害死你们。”
“龚先生,今晚是有人要来害我们。”
又是那个声音响起。
沈绛明白对方可能是这十几个人的领头,于是她耐着性子说:“你也说了,我是女子,我若是不为了救人,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的下矿井害你们。”
果然对面又安静了下来。
没一会儿,这个声音再次响起:“你为何要救我们?”
为何?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救一帮与她毫不相关的人。
沈绛望着对面,虽然依旧是一片黑暗,可是在那一片黑暗中,仿佛生出一个个清晰的轮廓,那些轮廓渐渐变成了一个人的模样。
她说:“因为有个少年与我说,他的阿爹,还有石头阿爹,小豆子阿爹,二柱阿爹,铁蛋阿爹都不见了。这些孩子们,都很想再见到自己的阿爹。”
“所以我来救你们,我想让石头、小豆子、二柱、铁蛋,对,还有那个叫丁卯的孩子,都能再次见到他们的阿爹。”
先前那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孩子,叫丁卯。
“你说丁卯?”那个人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沈绛听到他声音明显变了,立即问道:“你认识丁卯?”
那人道:“之前有个矿工重病去世,临终前,他与我说,他儿子叫丁卯,若是我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便让我一定去看看他的娘子和孩子们。”
沈绛心神俱颤。
这一瞬,她眼眶酸涩,仿佛有东西要夺眶而出。
她眼前出现了那个孩子殷切盼望阿爹回家的神情,而他的愿望却早已落空。
“你真的是来救我们的?”这人再次问道。
这一次,沈绛的声音无比坚定。
“是。”
沈绛这才知道整个矿井里,居然隐藏着上千名矿工。
他们所在的这个矿井,其他矿工都还分布在别的密道。
沈绛依靠着这个年轻男人的帮助,将这个矿井里的矿工全都聚集在一起,她说:“现在我们有了自保能力,只要守在这里,就一定能等到援兵。”
这些矿工手中虽没有兵器,却有铁锤、铁锹还有铁钻,这些开矿的工具。
因为得知沈绛见过流民庄子里的人,好些人都想问她,自己娘子和孩子的下落。
可沈绛只是见过一个小孩子,并不知道这些。
她安慰众人:“只要我们现在守住,就能等到援军到来。到时候我保证,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回家,回到你们亲人身边。”
提到亲人二字,这些沉默而寡言的汉子,眼角都有些泪意。
沈绛看着这些人,就知道他们在铁矿中的生活,肯定极不好过。
明明今日是寒冷刺骨的寒冬,可是他们身上居然只穿着薄薄一层的夹袄,有些人的衣裳早已经破破烂烂,各个脸颊都瘦削而凹陷,可见长期都吃不饱饭。
直到一个外出探查的侍卫回来,带着惊喜声喊道:“烧起来了,外面烧起来。”
沈绛大喜,问道:“怎么回事?”
“我听到矿场里有动静,刚到矿井口,就看见外面火光冲天。”
“会不会是援军到了?”有个人急不可耐的问。
沈绛立即点头:“很有可能。”
于是她带着众人前往矿井口,侍卫们在前,矿工们走在后面。
众人一到矿井口,就看见远处的夜幕中,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将整个天际都映亮了。
沈绛再不怀疑,立即带人,一路狂奔至着火处。
原来着火的地方,就是矿工们所住的工棚,现在工棚在火舌的吞噬下,快成为一片废墟,这些工棚都是以草木所建造,极易着火。
而此时矿场守卫正与几人在搏斗,沈绛一眼就看见了其中一人。
“三公子。”
沈绛带来的人,以为真的是援军到了,各个振奋不已。
就连那些矿工这时候,都毫不犹豫拿起自己的铁锹、铁钻,挥舞向那些守卫。这些守卫平日待矿工如野狗,丝毫不留情面。
矿工如今反击起来,也是丝毫不留余地。
因为他们只有一个信念。
回家。
他们要回家。
浓稠夜幕,火光冲天,他一直在寻找的那道纤细身影,犹如从天而降,她的脸沐浴在漫天赤红火光,明艳娇丽,粲然一笑,便如天地万物复苏。
谢一把抱住沈绛,低头匆匆看了她一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没事。”
说完,他抱着她转了一圈,轻松躲开一把劈向他的刀。
原来谢到了此处,就发现这些守卫正在满矿场在找人,看起来是沈绛带着自己的人丢起来了。
于是他也不着急,让擅长隐匿的清明,去厨房偷了了点油过来。
待他们一把火点着了工棚,这些守卫全部被集中到工棚这里。
而沈绛他们看见大火后,也急急赶到这里。
谢这一招守株待兔,倒是把他要找的两拨人,都轻松找到。
沈绛这次才发现,他身边居然只有几个人,她有些震惊道:“你只带了这么几个人?”
谢如实道:“太着急来找你。”
沈绛怒道:“你真是不要命。”
谢望着她:“我只要你。”
天大地大,他只要一个沈灼灼。
周围烈火焚烧声,刀兵相击声,怒吼声,惨叫声,交织在一处,可他们彼此眼中却仿佛只有对方。
一次又一次,他们都在守护彼此。
沈绛轻笑:“这一次,我又要与你生死与共了。”
周围的拼杀还在继续,沈绛和谢加入之后,战局再次兜转。
直到一阵马蹄声越来越近,一声一声,像是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
有个护卫转头,就看见身着官兵制服的人,在黑幕中列队而来。
这次援军真的到了。
而矿场守卫也振奋不已,直到最前的一人拿着铜吼,喊道:“扬州知府张俭,私开铁矿,铸造铁器,意图谋反,现已被伏,尔等矿场守卫,还不束手就擒。”
刚才还振奋不已的矿工守卫,本以为是自己的援兵到了,如今却乍然得知这个消息,居然有人连兵器都拿不出了。
待这些士兵到了跟前时,迅速开始上前缉拿这些守卫。
而最前方骑在马背上的一人,下马而来。
沈绛看清楚对方,居然是温辞安。
眼看着温辞安真的还活着,她终于露出笑意。
可她没想到的是,温辞安在走到她跟前,突然跪下,朗声喊道:“微臣温辞安,护卫来迟,请殿下恕罪。”
身后的士兵,悉数跪下。
沈绛望着眼前这跪成一片的人群,听着他们口中高呼,殿下。
她缓缓转头,望向身侧站着的人。
他们跪的是自然不是她。
那便只有始终站在她身边,始终护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沈绛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终于身侧的人也缓缓转过头,两人四目相对。
周围的声音忽然如潮水般褪去,一切声音都被沉入那无边无际的深渊,只有她的心跳,越发越急促,那种剧烈至濒死的速度,让她不得不开口。
“殿下。”
她的声音那样冷静而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