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昧旦,陈彻就悄默声溜了。
他忌惮徐嘉父母清早会来,三人若是碰头免不得一次罗生门。
在所有龃龉和问题尚未理清爽的情况下,硬碰硬只会叫局面更拧巴。
于是他决定,暂且不要冒进。
就此徐嘉醒觉时,不见人影但见床头柜上的早点,心里不觉隐隐落空感。
像豆浆扑腾开的甜香热气一般,不成形、转睫即散。
再去翻手机,发现下面轧着一张银行卡,以及串了铂色裸链的戒指,虚空瞬间被填实。
她问陈彻银行卡是何意,后者言简意赅,“我工资在里头,你拿去交住院费罢。”
徐嘉愣怔地天人交战好半晌。
反复掂量这句话,心尖忽而急急跳动,似场骤雨浇泼在瓦楞上。
“你这点工资能顶多大用?养活自己都捉襟见肘的。”她死鸭子嘴硬。
不多时陈彻回复的短信,口吻颇有些玩味,“你嘴巴可真狠,有本是就狠到底,直说你不高兴我把工资卡交给你。那我立马打飞的回去讨。”
顿几秒,紧跟一条新来信,“我看八成在对面偷笑着呢,脸颊和耳朵都红了吧?”
一句话跳入指腹下方,徐嘉正对着水池漱口,她冷不丁仰首,照文字指挥的盯牢镜面。
倒给他料事如神了。
两抹薄红直从眼尾晕至下颚,耳垂一并着了点胭脂样的红。
是半羞半喜,乃至春风得意的面貌。
病号服领口微敞,清削锁骨上缘有一弧红痕。
约莫是昨晚陈彻睡昏头了,胳膊轧在此处烙下的。她越瞧越臊,急匆匆冲洗牙具停当,揪住领口系回扣。
护士早间进来周旋一番,查房理病床。
徐嘉好好学生地半坐床头,捧着书塞着耳机,生怕叫人挑出错来,届时又逃不了一场唠叨。
趁对方视线在他方,她埋首把书哗哗到夹银行卡的那页,再短信询问陈彻,“我只是很好奇,卡密是什么?”
其实她不指望他回,退一万步真若回了,她也不打算用。
两分钟后陈彻真真应了,却是说:“我生辰,年月日。”
讲不清原由,徐嘉面对这份答案多少有几分失落。
人的贪欲仿佛无穷尽,得一望十得陇望蜀。她自昨夜拥有浅浅的温存起,心里觊觎的越发多了。
潜意识中假定最圆满的答案是什么,他现实的回应却与其相悖。
她当然不太称心。
只好自我疏导,不可以贪得无厌,吃了颗苹果就想要一整棵树甚至全片果园,未免过于矫情了。
徐嘉回一个“哦”字。
清早为通风换气,暂时歇了空调。这会子晨光漫起,闷炽炽地烧过窗棱。
她很快手指发汗,又小心翼翼用袖口揩掉屏幕上的指纹。
唯恐触控不灵光,瞎碰什么按键。
“不信你试试看。”陈彻鼓动的口吻。
“我不试,你生日哪天我都记不得了。”
那头时隔许久才有动静,“徐嘉……你这姑娘可真绝。”
她心里哼的一声,揿灭屏幕,将手机藏回书底。
实则姚兰今日压根拨不开冗,清儿八早兜了趟菜市场,紧赶慢赶把菜送回家,再蹬着小电驴把徐大为载到省立门诊。
病急真真会起乱投医的心思。
那厢刘程让仍浸在同仁枉死的隐恸里,又被周一庞大的接诊量闹得头疼,这边姚兰慌不择言道:“刘教授,要不我给老徐找中医调养调养?”
刘程让自是有些怄火,抬眼间目光一阴,便问她,“听你的意思,是觉着我们西医不靠谱咯?我这么跟你讲罢,像你家老徐一样到这程度的病人,从我手里过过不少,没五百也有一半。还没听说肾衰能靠吃中药痊愈的道理。”
“嗳我是话没讲清,难为情呀……”姚兰陪着笑脸,“我的意思是,老徐能不能找中医辅助调养,治的话当然是以西医为主的。我们家是一向信任您的呀,还请您不要想歪噢。”
说着,乜两眼门缝外的候诊队伍,迫低嗓音找补道,“刘教授,我们夜长梦多的呀。老徐真的时好时坏太久了,这日子跟欢乐谷里坐云霄飞车一样,好么央儿到平地了,又扑腾蹿顶峰去。这日子怎么能过呢?”
“不是说我们不信西医的,我敢打一万分包票,西医就是有能耐。个么为什么呢?因为要不然的话,我们也不会把女儿送来学西医的呀,侬港对伐?但是这路一直走不顺,我们也要想心思换换花样的。”
姚兰一面说,一面象征性地抹起泪。
刘程让立时又慌又恼,探身抽两张面巾纸递与她,“乖乖隆地咚,我看我这还没讲什么呢,你就抽抽搭搭淌眼泪水了。至于嘛?好声好气地说就是了。”
“不是的呀,您也晓得我们家这个情形的。外加,我嘉嘉又突然摊上这档子事,一下子我那账户啊,多了个泄洪口,两个口子一道往外淌钞票。没日没夜地淌……”
她话里的神伤戛止,气焰陡转而上,“关键是那个畜生还不晓得猴年马月把钱赔给我们喃?”
刘程让顷刻顿悟,合计一席话迂回来弯绕去的,重点原来在这里。
可他也做不得准,“嗳你别占着人家看病的时间跟我叨这些,我哪知道什么时候赔,这事归公安管归法院判。你要实在困难,就申请救助基金去。我这病人实在太多了,咱今朝就聊到这块好吧?”
眼见姚兰一提气一坐正,仍有话要噜苏的样子,刘程让忙扭头冲外头喊,“下一位!”
潦草打发了她。
姚兰怏怏地出来,给徐大为安顿进血透室,就捏着报告单盘桓到门诊大厅了。
意外碰见容骞然时,后者正毕恭毕敬跟在导师身后,通身白大褂,虚心细听教诲,不时同旁人笑语几番。
一副风华俊彦的面貌,在白衣队伍里很是出挑。
她无由打量己出的儿子一般,面上和煦,心下欢喜。
瞬时一路从诊室追过来的那些阴霾,也拨云散雾云开见日。
“诶?阿姨,来看徐嘉的?”容骞然瞧见她,忙偏头知会导师,再就离队迎向她。
姚兰笑吟吟仰首,拍拍他肩膀,三言两语述说了今早的见闻。
且有意无意地,将重点吃紧在伤医者何时能赔款的问题上,涌泉似的诉起苦。
容骞然自幼家庭和满的缘故,鲜少对思想滞后、嘴巴琐碎的长辈心生烦意。
眼下也不例外,他耐性十足地扶姚兰去到长椅上看座,掏出一包纸巾叫她擦汗,随后正儿八经地分析起来。
“这事情怎么说呢,我近日也是除开忙正事,都时刻关注它的。据说啊,砍人的那个家底子蛮丰实的,背景黑白都沾边的那种。不过这只是小道消息,阿姨您先不慌信。现在到底是法治社会,该受的惩罚还是要受的。管他天王老子还是孙行者,犯了错杀了人,搁法槌前头一律乖乖伏法。”容骞然慢条斯理地讲给她听。
唇角偶尔漾出一枚笑,似浮云,风一紧就散了。
那模样可讨喜。
姚兰看他特像广告里当红的奶油小生,抑或晚会报幕的样板青年。
“就怕呀,人有法子有门路,最后只判个一两年三四万的。那真叫人三伏天寒透心。”
“不会的阿姨,”容骞然正身凝视她,目中满满诚笃清明,“我们要乐观。嘉嘉是倾向悲观的性子,您得适当地匀和一点,要不然她望着你哭你望着她哭,日子才是真没处过了。”
说到“哭”字,他还适时曲眉垮脸,扮出愁苦相。
姚兰即刻被逗笑,连连拍他手背,“你这孩子怎地这样敞亮剔透?我太欢喜了。”
“嗐,您过奖。我爸还嫌我没正形。”
话音落,姚兰略略梗脖子,细细端详他,“瞧着似乎比本科那会儿养好些了,精神头足得很。你快跟阿姨分享秘诀,如何天天这样忙还能保持好面貌?我回头说给嘉嘉,叫她学着做。”
“其实我没什么秘诀,也不会刻意去讲究什么,不外乎天天锻炼,晨跑半个钟头。外加住在医院旁边,每天上下班省去不少时间,休息得很充足。”
姚兰细嚼他后半句话,研判他面容言辞里的闪烁,又想到徐嘉当初对室友的讳莫如深,脑筋顿时就跑偏了。
偏得八丈远。
眉眼吊梢,她贼兮兮道:“你也租房子住的呀?”
容骞然微微愣,颔首“嗯”一声。
“跟人合租的不?”姚兰继续投石问路。
“是的,”容骞然虽是云里雾里,倒也老实交代,“这不合租,光凭我们每月那么丁点的津贴,怎么担得起。能省则省啊……”
二人各说各地打太极,轻易就误会了。
加以容骞然见礼讨巧式的话术和神情,总给人一种欲语还休,说三分藏七分的错觉。
姚兰登时一锤定音,信了她自以为的猫腻。
*
徐嘉恢复得还算可观。
不出半月,下地行走已无需持续搀扶了。天热潮湿,正是感染高发的季节,也不见她伤口有此迹象。
只一点,心理较生理更加曲折些。
她依旧时常梦魇。
最骇人的场景,是面目扭曲的恶罗刹手持斧头骑在她身上,她惊叫动弹不得的瞬间,斧头的寒光就砍下来了。
陈彻隔三差五地偷偷过来陪床。
夏夜蝉鸣聒噪,湿云四集。
某天走廊灯光失常了,一眨一眨地,廊道忽明忽暗,浑似恐怖片营造氛围的惯用伎俩。
徐嘉骇得够呛,偏陈彻火上浇油地给她讲鬼故事。
话说一个月黑风高夜,有位小姑娘下自习回家,在单元楼门口接到母亲电话,说要下楼接她上去。小姑娘依言行是,不多时等到妈妈,两人一后一前地拾级而上。
上着上着来到四楼……
“突地一下!”陈彻话锋忽紧,徐嘉险些尖叫出声,跪坐的身躯也急急上前,拱进他怀里。
他揶揄地笑,卡住她腋下,轻易将她往腿上捞了捞,
“突地一下,小姑娘的手机响了,还是她母亲的号码,接通后只听对面问,‘宝贝你下自习了嘛?不好意思妈妈今晚下班晚,才到路口,马上回家。’”
“话完,小姑娘垂落手机,惶惶然回头看向楼道下方……”
陈彻蓄势的惊悚效果极对味,徐嘉忙截停他的话,跳脚加告饶地轻喊,“够了够了,不要再往下说了!”
二人一壁得逞坏笑,一壁吓得埋首阖眼半天。
岂料不多时,徐嘉兜里的电话果真响了。
她一个激灵自他怀中脱出,脸都煞白了。
陈彻替她拿手机,笑着低声安慰,“不怕不怕,鬼最怕阳气。我在他不敢出来的。”
徐嘉剜他一眼,低头瞧见屏幕跳烁着姚兰的号码,缓了几秒,再戚戚然接起。
“我妈……”她用嘴型提醒陈彻。
后者与她近距离四目相接,有意为之地动腿,导致她随着颤了几下。目光里,姑娘气得眉心都拧成一团了。
陈彻忍得辛苦如斯,才没叫笑声漏出唇缝。
他是没叫对面察觉异样,可姚兰一贯山响似的锐利喉音,饶是不开免提,也只字补漏地给他听全了。
她竟是半玩笑半八卦的口吻,在打趣徐嘉,既然早跟容骞然到了合租的地步,为何还对家里人藏着掖着。
徐嘉一脸懵,想说什么的时候反射性看向陈彻。
他几乎同时森然了面容,或者,纯粹是自尊崩塌、倨傲溃散的窝囊感。
这还不够,姚兰下一秒又接言,用那种极端暧昧、黏腻的语气教诲徐嘉,
“你不说也没事,左右妈妈中意人家,没什么意见。倒是你们小年轻身强体壮、精力旺盛的,别轻易恁早就煮熟饭了。真要有性.事也不是不行,安全措施千万千万做好。”
“还有啊,你别吃药,让小容戴.套。”
徐嘉听姚兰竹筒倒豆地讲完,中途半点见缝插针的机会也无,想必要疯了。
“你在说什么啊?谁说我跟他一起住了!不要瞎猜了,十点半了都,你赶紧睡觉罢!”
话完,她电光石火地撂电话。
空气有片刻静谧凝滞。
门外仍是忽闪忽灭的灯光,除开虫鸣和二人和缓的呼吸,声息毫无。
徐嘉偏头许久,才施施然回过目光,去会陈彻俨然阴鸷的视线。
“我妈她这人就这样……”
话音未完,只见陈彻锁住她两只手腕,拢到一起像要铐牢的架势,再打牙缝里轧出一句,
“真他妈的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