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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作者:碎鸦字数:7299更新:2023-09-01 03:40

徐嘉急匆匆掉头,陈彻在窗沿上碾灭烟,眉梢弧起一尾笑。

他实则挺早便来了,同刘程让浅谈半小时后,出院就近找了家店打印更多产品细则。于十分钟前回到这里,在窗畔抽了根烟。

因此,事出意外或凑巧,他都窃到了徐笪二人的对话。

徐嘉开溜得极快,瘦怯怯的身影转瞬湮没在人潮里。收回目光后,陈彻指腹捏着烟蒂,在窗轨中划了几遭,而后钳起来掷进垃圾桶。

掸掉胸前覆的灰,拾掇一下袖口,再度往肾内办公室走去。

昨日已经联系好殡仪馆,尤黛雯的遗体定于五天后进行火化,一周后出殡,举行吊唁礼。

陈彻这两天主要忙乎墓址的事。平城大小公墓拢共六处,东西南北散在分布,他挨个跑,挨个从风水、环境、交通与合法性等方面考究,最终拣定了华南公墓。

而尤家那头,或借口时间抹不开,或用择日再来的托词,总之皆没出面。

至于货比三家的法门,陈彻是刚练就的。

从前他出于纨绔成性或有恃无恐,消费时绝不存在比价,乃至花了不少冤枉钱。且不屑用信用卡,鄙夷任何类型的超前消费。

上海那三年的生活,着实匡正了这个毛病。

比如他起先习惯在生鲜超市买菜,怕透了市井里那种积年不散的酸腐气。某日无心,将两种菜价对比了一下,才见微知著、进了新世界:

原来去市井买菜能省出一包烟钱。

一旦开始接受,便会潜移默化地改观。他后来发现,其实生鲜与市井的菜品不差毫厘。无非是前者面子功夫做得足,摊开来看,里子底牌和后者差不离。

再说信用卡。

陈彻乍去上海便着手租房的事。在一线都会租房并非难事,房源诸多,各种中介托管所也遍地开花。什么链家安居客,上街走百来步便能路过一家。

然而这是很双刃的事。

因为这样一来,在寸土寸金的上海,租金就被市场驱动得居高不下。

陈彻在那之前,都未曾实打实感受过房价的冲击,又或者,他一贯清楚价格有多高,但从来都当成无关痛痒的数字。

头一回随中介看房,两间厕所大的一居室而已,狮子开口要四千月租。陈彻整个噎语,明讥暗讽地怼了人家,回头另辟门户了。也算幸运,碰壁几回后遇见一位好中介,相应的房东也心善。

他就此在二环边缘,紧挨地铁口的老旧小区里落脚了。

第一次交租必须押一付一,陈彻思来想去,终究拿信用卡付的钱。

犹记得当时请人用POS机套现,磁条一划,凹槽似血口吃掉小三万,他顷刻像背上落了沉沉石龛。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世袭来的倨傲本钱到底是散沙,一吹即散;是藤架,一刮便倒。

说七说八,简而言之,他在租房一事上算个门清儿。

-

除却打印资料,陈彻也不忘在礼品店里挑了两盒茶叶,一盒正山小种一盒黄山毛峰,俱送给刘程让,用来怀柔对方的。

昨晚他刚与人家约好,那头郭一鸣来了电话,大意是劝他:母亲尸骨未寒,你自个心里也不好受,不妨这段时间就歇一歇。到公司这边来住两天,我陪你聊聊天,四处散散心。

陈彻思量后回绝了,说自己没那么矫情。

其实人还是时刻把弦绷紧比较好,工作有时候可比麻.醉.剂,松了弦,闲散怠慢下来,反倒容易想东想西……

身体上的疲劳能够感染大脑,累了倒床就睡,再无彻夜难眠的可能。

刘程让看他到门口,坐直了身,扬声请他入里。又瞥见他手中的礼盒,笑说你小子贼精,连我杯里泡的什么茶都能摸透。

没错,他眼下喝的正是黄山毛峰。

“顺便买了盒正山小种,红茶喝了对肠胃好,也能强化心脏。”陈彻客套见礼一笑。

刘程让大大方方接过礼盒,抬抬下颌喊他坐,他也不见外,随拉了一把椅子落座,且习惯性地架起腿。

其实无甚好见外的。

刘程让素来跟陈健民交情甚笃。陈健民这个人吧,有人恨他入骨,亦有人对他赞不绝口。长久的世故炼化,叫他总结出一个道理,曾经也对陈彻提起过:

所有人际皆为利来,一切应酬皆为利往。

反正都是披画皮和人交际,就看你怎么披,披得好的,人还真能把你当兄弟手足看待。

刘程让便是其一,甚而私下用口舌为陈健民平反过,认为是被下作小人钻了空子、抓了把柄,才沦至如此下场。

陈彻粗略观察,觉得他这人不难搞定,因为人一旦心慈,就会暴露软肋。努把力,或许能叫他成为自己攻克省立的敲门砖。

刘程让将他递来的资料稍事研判,忽而打岔道:“你晓得一般的销售都怎么来找我嘛?”

陈彻说,洗耳恭听,愿闻其详。

“多半呢,是杀来门诊,然后就开始嘘寒问暖。主任您腿疼吗?主任工作恁久,累了吧?主任要不我给您泡杯牛奶?”刘程让边说边吹茶叶,“你猜怎地?说完这句话,还真能从包里拿出一袋奶粉,恨不能立刻装奶瓶里喂我喝。”

陈彻轻笑,“就是打感情牌呗?”

刘程让点头,“你看不起感情牌?”

“没有没有,只是觉着,以刘叔叔和我的关系,犯不着来那些虚头巴脑的。”

刘程让很是受用,旋即笑出声,拿食指冲他点了点。陈彻浮浮眉抿笑,形容恁地人畜无害。

之后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山南海北地什么都聊。

期间刘程让突然接到家里人来电,陈彻在这边听,大概能察觉话筒那头的人有多心急,于是见好就收,提出赶明儿请他吃顿饭的想法。

“您什么时候有空呢?荣锦楼的本帮沪菜做得特别道地。”陈彻知他是上海人。

销售前的必要功夫,摸清对象的底细和爱好。

刘程让忖了忖答他,“这周五晚上好了。”

*

隔日徐大为是下午一点来做血透的,饭点刚过,他特为叫徐嘉别去食堂,会从家给她带饭。

准备就绪,导管进了静脉腔,徐大为躺下开始透析,徐嘉坐在一旁陪他。

一城夏雨扑在窗璃上,明晰抓耳的啪嗒响。她静坐细听片刻,才想起问父亲,“走之前,家里晾的衣服收了没?”

“收了收了。”徐大为洋洋一笑,“不收的话,你妈晚上回来又免不了一场嘴仗。”

说着,他悄默声同徐嘉咬耳朵,“昨晚她十二点回来的,你在值晚班不晓得。我当时有点饿,跑厨房溜两个馒头充饥,溜好忘记关天然气了。她回来看到了,好生气好生气,恨不得把我杀了那种。”

“要死吧?天然气不要钱啊,说多少回叫你用完就关,你耳朵长鸡眼里啦!”他学舌姚兰的口吻。

徐嘉叹息,“谁叫你不注意的?还有,过十二点一定要睡觉的,更不能吃东西。不想好了,谁给你的勇气?”

“我觉得你妈是不是更年期了?神经衰弱得厉害,我晚上翻个身她都能醒,嘴里头唧唧哝哝骂个不停。天呐,我合计是个人睡觉不都要翻身的嘛,一动不动岂不是死了?”

徐嘉心想,那么重的担子任谁来扛,都会神经衰弱加更年期。

不过她并未声张。

其实讲道理,姚兰性子硬又躁,徐大为心气梗且慢。两个水火不容的人,在毫无感情基础的份上,能捱过几十年,彼此迁就,百忍成金已经不易。

所以日常生活哪有那么好?

压力当头,各人都紧绷着发条,都是一点即着的。有怨言的人撒个气再正常不过,受气到眼核的人来她跟前告状也无可厚非。

因为都很难,甚至,最起码的相互理解,有时候都难过愚公移山。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徐嘉竟成家里的调解员,“居委会”的呢?

她都记不太得了,仅仅知道,是生活勒迫她去做的。

父女俩相谈半晌,窗外渐渐雨浓。

徐嘉还要值班,就同他话别,抱起保温桶离开了。

往走廊尽头去的,那处闹中取静,还有长椅可坐,有窗户通风,她想边看雨边吃饭。

徐嘉归坐在长椅左端,拿双腿托住保温桶,掀了盖,里头一应是她最熟稔的家常菜。

番茄炒蛋、脆口莴笋,另有四块烤鸭。

她陡生一股恭敬的仪式感,因而坐得更直了,用勺子舀饭时也十分细致。

左手边烟雨四缭,温风如酒。

空气中丝丝缕缕的蓊郁潮气,以及楼畔的广玉兰浮香。

期间不时有路人从前方经过,垂落的伞尖在地砖拂下渌渌的水迹。

姑娘吃得津津有味,一直埋头,沉默咀嚼,不曾仰首分神过。

专注之极,乃至右端何时多了一号人都未发觉。

余光自筷尾溜至那端,她骇了一跳,本能地迅疾用袖口抹嘴。

烤鸭,想也知道会有多油。

那边厢,陈彻一袭灰衬衫黑裤,坐相有些不着边际,脚边放两盒保养品,身旁空落落的椅沿上,斜偎的直柄黑伞逐寸逐格往下滑……

他眉眼稠墨色,凝视徐嘉张皇擦嘴时,那伞恰好囫囵跌在地上。

“啪”的一声。

徐嘉因声顿住,陈彻隔空递来纸巾。

“你一个姑娘家的,随身都不带纸的?脏了就拿白大褂擦,未免太大条了,哪个病人愿意接触自己的医生浑身都是病毒细菌?”他揶揄地笑,眸角尽是张扬意气。

方才文风不动盯住她的时候,双眼还是固态的,现在像是浓墨被研开,溶溶地旋动。

徐嘉不好说,本来她口袋就有纸,不过被他骇傻了,所以一时忘得净光净。

陈彻看她发怔,实则意识还逗留在刚才那幕。

或许看人吃饭总感到香,他就没见过有谁比她吃相更馋人的。她明明是个知晓三分饱就餍足的人,也不至于风卷残云、大口咂嘴,但可能就是那副丁是丁卯是卯,吃顿饭都全神贯注的样子,使他觉得挺乖,

或者……有开胃效果。

徐嘉没接,放下衣袖受挫地咕哝,“怎么老是碰见你?”在特别难堪的时候。

陈彻听清了,但面上无反应,假意侧耳反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姑娘面子薄,有人在场就不好继续吃了,只得把保温桶搁到一旁,继而拿指尖拨白大褂。

望见他脚边的礼盒,她狐疑地问,“你来……卖器械?”

“嗯,来找你们心内的陆教授。”

“你之前不是找刘老师的嘛?现在又把手伸心内来了。”

陈彻俯身够起伞,慢条斯理拭掉手上水渍,再话道:“广撒网,我的业务范畴很泛。”

他一旦动作大些,徐嘉就下意识发慌,以为他要做什么,实则什么也没做。

“做销售不容易吧?”她细声细气地接言,“阿谀巴结又卖嘴皮功夫的,我听他们说,药代或是卖医疗器械的,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你怎么会想到做这个?”

陈彻没所谓地回,“谋生而已,像你打定主意当医生,每种饭碗不论难易,都要有人端。”

徐嘉意外他会如此敞亮,出神间偏头去看,两人目光不提防相接,隔着湿气,隔着雨声。

她即刻打太极匀开自己的局促,“我知道目前国内的医疗器械主要被国外品牌垄断。打比方,心内手术需要用的心脏介入器材,基本上都被国际产业操纵了。”

陈彻全无情绪地瞥她一眼,不动声色绕开话题,去答她上一句话,“卖嘴皮功夫没什么难的。”

徐嘉稍顿片刻,突然问他,“那你会卖色相嘛?”

话音一落,陈彻被呛得闭口无言。

偏生视线尽头,她的神色尤为正经,像是认定了什么要来找他解惑。他于是将伞尖凿凿地砖,混不吝地笑答她,“看情况啊,假如某天有这等好事找上我,风月意浓,两厢情愿的,我义不容辞的。”

徐嘉眸色乌漆漆地,对他望定许久。雨气仿佛能潮透人心,叫湿津津的心绪浮沉环生。

末了她淡淡咕哝,“臭男人。”

以她自认为不会入他耳的音量。

*

周五这晚,省立全体一七级的平医研究生,拢到一起联谊聚会。

昨日笪岚还拽上徐嘉去找刘程让,盛情邀请他一道出席。刘程让表示这又不是同门聚会,不想和你们一群胎毛未褪的小年轻一处嚯嚯。

笪岚执意得很,因着旁余几个科室都有导师会到场,她不希望肾内落单。

小姑娘舌灿莲花地,又是央浼又是拍马屁。刘程让一把老骨头消受不起,只好依言首肯了。

但不是同意出席,而是给他们指条道,说他届时在荣锦楼有饭局,他们要是愿意的话,就把地点操办过去。回头有什么敬酒的环节,来去串个门就是了。

回去一经权宜,无人敢跟老前辈讨价还价,于是就这么定下了,今晚聚会在荣锦楼举行。

徐嘉化了淡妆践约,口红色号用的勃艮第红,搭配一身深灰chic风连衣裙,英气灵气俱在,越发显得肌底白无杂质。笪岚看了好生嫉恨,“凭什么你天天熬夜都不长痘呢?”

她应言,“可能我所有的运气,都用在不长痘上面了。”

整场聚会乏善可陈。

无非是给混得好的人一个机会自我表彰,推杯换盏间口口声声都是“SCI”和“重点课题”;再给那些身旁虚位以待的单身狗们,一次捻风弄月的绝佳契机。

徐嘉对这种全无章法、情谊可言的聚会兴致乏乏,全程龟速饮了几杯酒,吃了几许菜,豁眼间就到酒阑人散了。

容骞然喝得也不多,在零散的人群中找到她,说是要开车送她回去。

徐嘉一怔,两个疑问:你几时有的车?喝酒还开车?

容骞然笑得轩轩甚得,“我爸回苏州前给我买的。”

说着冲她晃晃钥匙,“奥迪A6,昨天才提的车,今早送去做了保养,下午我就急不可耐地上手了。”

两人比肩朝地下车库走,徐嘉犹疑地回,“你还记得我们年初一道看的《流浪地球》嘛?‘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容骞然微愣,颊腮隐隐的醉红更深了些,“放心放心。不会那么凑巧查到我的,我开慢点,关键你坐后头我更不敢大意了。”

横竖都劝不过,徐嘉终究上了他的车。

车身碌碌从阴暗滑向出口爬坡,豁然有灯光时,她揪紧车顶拉手,心脏近乎蹦出喉口,一味劝他开慢点,“你非说没事的,别回头闹洋相啊。”

容骞然支付停车费,回头宽慰她,“哎呦你放一百个心,保证给你安全送到。你瞧你那副鼠胆相,跟刘姥姥进大观园,第一回坐车似的。”

徐嘉眼对鼻,鼻对地。

不多时,她腿上仰躺的手机被一串陌生号码拨响。头两回,徐嘉百思不解地瞅着屏幕,最终都认定对方没准是骗子,继而掐了电话。

没成想那头死性不改,第三回以短信的方式说:“接电话。”

还特么……挺轻狂傲慢的。

徐嘉回复:“Who?”

短信甫一发出去,第二条接踵而至:“下车。”

两个字的草蛇灰线,陡然叫她推理出什么,同时,前方容骞然猛可一个急刹车,然后偏头呼唤她,“嘉嘉。”

徐嘉依言抬头,就见陈彻双手抄兜,立在前侧方朝车内凝视。周遭是如昼的觥筹霓虹,夜来好风,空气燠湿。

他大抵喝了不少,打量人时双眼都呈虚掩状,但站得笔挺。徐嘉登时想到中学读到的,“一人守隘,而千万人弗敢过也”。

当下敌不动,我不动,僵持了半分钟。

片刻后,容骞然冲他鸣了笛,而他置若罔闻地略过了,径自朝后座而来。徐嘉上一秒才见他迈步,下一秒身侧窗板就由他叩响。

冷不丁地,门从外被扽开,来人扶着门框探身进,问她,“你坐人家醉驾开的车,他妈不要命了?”

徐嘉本能畏缩,强词夺理,“他还不至于醉好吧?不过沾了丁点酒精而已。”

“放屁!”面前人一脸阴鸷,“平城每晚都严查酒驾,每个十字路口都设卡。抱什么侥幸心理?回头逮到了你也别想逃。你下来!”

说着他手在鼻前嫌怨一挥,“妈的一股皮套味。”

容骞然在那厢冷眼旁观,倏尔朝徐嘉说:“你把门带上就好,或者我一会载你到地铁口,你坐地铁回家也行。”

陈彻循声投去一眼,兀自嗤了声,“我要是不来呢,今晚这交规是不是就违定了?”

言毕看向徐嘉,“你下来,不下来我一会就上你导师跟前要人。”

说话时他始终是俯低向她的。

醉息吐纳间全部的醺热,都烙进她绒毛根底的毛孔中,催生她肤底潜藏的酡红,

不打自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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