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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作者:碎鸦字数:5781更新:2023-09-01 03:40

同日,上海,某通讯手机城。

日头燠化了南风,树梢中躲迭迭的蝉鸣。

陈彻将旧手机送去维修,嫌内里空气太闷滞,急急迈出大楼,立在一爿树荫下抽烟乘凉。时隔三年,他用手里这部崭新的手机,给郭一鸣去了电话。

电话接通的刹那,那头一声发聩的“操.你妈”。

“……”陈彻立时持远了手机。

郭一鸣俨然是在训斥员工,“这种三脚猫的程序也能给你写死噢?!合计你来这儿就是馋我们的员工餐吧?我给你介绍个乐队罢,绝对能当你的本命,叫LoveBug,看,是不是很合你口味?操,气得我想死啊!”

一顿嘴炮完,才想起照应这头,“你好,请问你是?”

陈彻衔着烟,烧迷了双眼,匆匆摘下换气,笑着回,“先生您的外卖到了。”

“不存在啊?我两分钟前才……”郭一鸣一顿,随即冲口高喊,“我靠,死鬼!你还活着!”

陈彻被噎得啼笑皆非,“绝了,你现在出息了啊,说话惯会挤兑人的。死鬼你个头,我好心好意惦记你,你净拿丧气话埋汰我。”

“你也有脸说这话?你撂了所有摊子给我,拍拍屁股自个走了,人分家离婚都没你绝情吧?摸着你的良心想想,这些年我吃的苦你该怎么补偿?”

“成了成了,一会远程请你吃鸡腿。”

“你人在哪?”

言尽于此,陈彻指间的烟同他的话一道奄息,他将烟在地上碾灭,随后朝郭一鸣长话短说。

当年他在尤黛雯和付星爷爷的匡助下,卖了车和万科蓝山的房子,来上海避风头,连证件名都更回了陈世齐。

陈健民入狱后没供出他帮替转移财产的事,还得多亏了王艳,因着显眼的高额流水都是从她名下走的。而陈彻这头那些零星的猫腻痕迹,全由付爷爷找耳目抹掉了。

饶是如此,他依旧躲藏了三年。

时局使然,指不定哪天风声一紧,力度加严了又要危及他。毕竟忍得一时气,免得百日忧。

陈彻在上海过得蛮窝囊,东躲西藏、朝不保夕的流途不好受。他只能租房住,且不可长租,亦不能在一处岗位谋生太久。

这倒也罢,最磨人的莫过于切断与大多旧识的联系,类似于孑然活在出世的孤岛。

但他有持续关注不等式的动向。

提及此,着实要感激郭一鸣将其料理得极好,不说一步登天,至少稳扎稳打,慢慢发迹了。陈彻偶尔会在某些知名游戏的宣发视频里,看到不等式的署名,这对他好歹算作一种砥砺。

郭一鸣听罢,问他今后有何打算。

“我半年前开始着手药代,兼职猎头的活计。不过我主营医疗器械这类,也算摸出些名堂了。”

“还回来嘛?”郭一鸣语重心长的口吻,“位置始终给你留着的。”

“说不准,”说实在的,陈彻有了让贤之心,“或许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实则我也不想把自己套死,人挪活树挪死,我不管做什么,能安生讨个生计就行。”

“那你就一直孵在上海了?”

陈彻明灭着手里的打火机,摇摇头回,“不,这周六回平城。我妈最近情况恶化了,我多少得回去陪她罢。而且看样子,这阵风是刮过去了,我暂时幸存,留在上海也无意义。”

他想再说些什么,到嘴边的话如眼前乍起还熄的星火,最终迂回出声,问郭一鸣,他的猫是否安好?

下意识地,竟提笔忘字般没能记起它叫米线。

郭一鸣倒有一车皮的牢骚,“你这小黑皮的猫,也实在是老了。园区里许多野猫到了发情期就来骑它,but它佛系、禁欲得跟老僧入定似的,一被骑就哭唧唧来找我诉苦。还有它也忒能掉毛了,对了还尤为能吃,你信不信它现在胖得像猪?我阿弥陀佛它当初绝了育!”

陈彻给他逗笑,某一瞬间,心似软缎浸入温水一样。他隔绝了许久诸如这样入世的烟火气,终于能共情到现在互联网云养猫的潮流,的确是直抵人心的暖意。

他笑答,“等我回去撸它。”

“提猫粮来见。”郭一鸣同他打趣,又切回正题,“你周六怎么回来啊,坐高铁嘛?需要人接否?”

陈彻直起歪倚树干的身子,弯腰够起烟蒂掷进垃圾桶,抄兜应言,“是坐高铁,你这么挂记我呢?有对象了嘛?没有不给接啊,我怕贞节不保的。”

话完,在那头咧咧的咒声中续言,“行行行,赏你个表现机会。回头我把车次和时间发你。”

又说了几番没要紧的散话后,陈彻撂了电话。

他理理腕表,搁回手机前瞥了眼日期,顷刻间有什么情绪在骨血中复苏了。

近乎分秒之际,他三两纵步奔进大厅,找到摊位冲维修师傅急言,“你好,我那部手机恢复出厂设置了吗?”

师傅头也不抬,慢吞吞答,“恢复了啊,不是你讲随便修的嘛?”

“……”

陈彻绷紧的心绪由这句话霎时松了弦,承认与否都已无用,但他眼下是真的失落。

只怪自己过分大意。

一方毫无生气的匣子纵使对既往的时间没有话语权,可它多少是承载的媒介。像人保管记忆时习惯寄托给文字、物化给纪念品,他也免不了俗。那里的每首歌,每张照片,甚而每段信息中的一撇一捺都是有脉搏的,他突然有种亲手扼杀它们的挫败感。

*

当晚容骞然在楼道里寻见徐嘉的时候,姑娘双眼还噙着泪。

他手捧一瓣蛋糕,上头还插着重燃的蜡烛,见状叹息一声,挨她身侧席地而坐。

“别哭了,先把愿许了,不能误了老黄历,回头一年都背运看你怎么办?”

徐嘉闻声才醒觉过来,手忙脚乱黑了手机屏,有些做贼心虚地将它揣回兜里。

“给谁打电话?我坏了你的良宵美景?”

“才没有。”

其实她不说,容骞然倒也心中有数,淡笑间将蛋糕递她手中。他伸手而来时,徐嘉会出乎本能地去看他腕部是否戴表,待发现目光触及处是一片空白后,心底又反射性一阵踏空感。

她觉得自己本质犯贱,但若非这样做又违心得很。

人啊,实在是矛盾的综合体。

容骞然说:“其实选择做医生,就注定要面对这些。不妨乐观些想,生老病死呢实则每天都在发生,每秒、每个角落都有,我们无非是同这些残忍的东西拉近了距离而已。换种思维,这就像当交警的时刻要提防事故发生,送快递的生怕丢件错件。都有风险的,他们也有从习惯到麻木的过程。捱过去就好了。”

徐嘉迟迟不言声,她是想同他说,她尚没修炼到对人命麻木的境界。且她当下莫名排斥这些至理名言,要不然也不会道理全都懂,却依然活得磕磕绊绊。

“你吃蛋糕了嘛?”她于是绕开话题。

“还没。他们那几个闹腾得很,到处给人抹奶油。我看着就没食欲了。”

讲道理想想也唏嘘,一条走廊贯通两头。

这头在生关死劫中,那头却在给她庆生过寿。

徐嘉干了泪痕的脸明昧在烛火下,“我也没什么食欲的。”

“多少走个过场罢,先把愿许了,吹个蜡烛。”容骞然不由分说拿过蛋糕,举在她眼底,“我给你捧着,你许个愿。”

徐嘉盛情难却之下,点点头,合起双掌敛了眼眸。

她许的愿是:祈求父母身体安康。

睁眼吹灭蜡烛时,容骞然笑问她,“许了什么?发财脱单?”

徐嘉面上一垮,“说出来不就不作数了。”

“你还信这?”

“……那你还信过生日必须许愿呢?迷信迷信,迷而信之啊。”

容骞然倏地朗笑,右手来揉她颅顶,“觉得你现在是比以前鲜活多了,至少顶嘴功力日渐精进了。”

徐嘉不动声色远了远他,也将他手上的蛋糕收回。

“你不是说没食欲嘛?我可以勉为其难代劳的。”

她迟迟抿笑,谢绝了他的好意。尽可能地避嫌不逾矩,是她每回面对他,都不假思索的选择。

乍起好风,拂散人心里的郁结。

徐嘉起身活络筋骨时,听见楼下有人外放林奕匡的《孤独的对岸》。绵绵曲声随风迢递而来,是能令她暗自跟唱的熟稔感。

“悠长岁月带着你闯荡,四方灯火处处。唯你的光结聚成盼望……”

容骞然不太识趣地打断她,“周六你需要值班吗?不需要的话陪我去高铁站接人?”

“接谁?”

“我爸妈要来看我,你权当好不容易出趟远门散个心罢。”

徐嘉想到之前承容父接济见习,还没正式答谢过他,于是斟酌后应允了。

“那行,就这么说定了。”容骞然后脚起身,整理白大褂,也随之哼唱了几声。

“我向你走近,遇过几千张脸。世事如洪荒,何其赶何其忙……”

*

周六,徐嘉在家起了个大早。

姚兰天蒙蒙亮就起了,去菜场买了些带鱼回来腌制。徐嘉刷着牙去厨房时,她正给鱼身抹雪花盐。

“爸又吃不了,少做点。”

“你懂什么?我多腌几条给你们老板送去,还叫他多关照一下你和你爸,生活里头处处是人情。”

“嗯……然而我们老板饮食很讲究,重盐重油都不吃的。”

“你又不懂了,他不吃可以领回去给家人吃啊,但凡让他欠了我们人情,那今后都是要还的。”

徐嘉不想再与她费口舌,心想医院里送礼的门道多了去了,区区几挂腌鱼压根入不了刘程让的眼。不过以当下他们家困顿的经济条件,斥资送大礼也没法想。

她耸耸牙刷,抹身就走。

姚兰喊住她,老生常谈的一句,“谈朋友了没?”

“没有。”

“该谈了,提上日程罢,没你这么心大的,二十四了还无所谓。天天泡在实验室和医院,过了三张就掉价了,更不好找的。我都替你发愁,我们家现在这个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你自己还一身病,难道不知道懂点事嘛?找个人陪陪你也好啊,就当替我分担一点。”

她没个停地念咒,徐嘉不好反驳太多,一味用最拿手的沉默搪塞了。

其实今昔对比,精神压力只多不少。

但徐嘉多少觉得自己有在成长,能用最起码的韧度与难过的坎和解了。

-

同容骞然在十点半抵步高铁站,徐嘉穿了件格纹短裙,阴差阳错和他的衬衫不谋而合。

她有些窘迫,他倒欣然消受。

二人延到达层一路向里,按指示候在相应闸机口。

徐嘉保持寡言状态,容骞然同她没话找话,说这列车次是自上海发车的,会途经苏州站,“你晓得上海和苏州有多近嘛?兴许你从家赶往平医,都不定能快过一个人坐高铁来往苏沪。”

她笑笑,当是回应。

另一边。

郭一鸣终没战胜睡意,迷糊中在屏幕上点点按按,“哥们今儿放你一回鸽子哈,昨晚四点才睡的,实在困得想死。你到了我请你吃烧烤赔礼。一路平安。”

一刻钟后,垂首假寐的徐嘉由上空回响的报站声唤醒,

“由上海开往平城的高铁G965次列车已经到达平城站,列车停靠4站台,乘客走13号出站口……”

她本能挺直身,抬眸仰首确认了闸机口号牌。

容骞然投她一眼,笑着歪过来说:“我妈说碰头了直接去吃中饭。定你想吃的,上回你不是说想吃火锅?”

徐嘉闻言方要接口,一门之隔外,并肩的几道电梯上迅疾骚动起人海。摩肩接踵的一大批人,她视线轻易在其中迷了路。

“我都可以的,还是让叔叔阿姨定罢。”

那头陈彻慢条斯理迟滞在人群最末,拖着箱子踏上电梯,抬手看了看腕表,垂落时很自然地抄进兜。乘客中大不乏平城人,他一路过来,还是现下最有乡音盈耳之感,重回故土的归拢心也最强烈。

他一直低头,面上还架着副墨镜。拿出手机给郭一鸣报信已到站,对面无动于衷,他气得咬牙切齿送了条语音,“你可真能睡,过十二点不醒我直接到你门口放火。”

说话间,身前不远处的中年夫妇一口苏白交谈,“感觉平城的高铁站还是蛮落伍的,站台里面上下楼都没有电动扶梯。那不给那些带大箱子的人扛死了呀?”

陈彻心情欠佳,闻言厌烦的形容,心想惯得你们,坐个高铁也要人五人六地穷讲究。

容骞然远远已瞧见父母,自顾自挥挥胳膊,下意识找到徐嘉的手一把圈住,往闸机口欺近几步。徐嘉较不过他的力,又觉拘泥不已,只好眼对鼻,鼻对地。

闸机放行乘客后,不多时容父容母就出来了,容骞然同他们相拥时,一只手仍未松脱徐嘉。

“嘉嘉怎么瘦好多?”

她于喧豗中闻得容母问候,抬头自持地笑答,“还好的阿姨,谢谢关心。您和叔叔身体都好吧?”

四人一来一往寒暄,周遭人群似洪流涌过。

一度心猿意马的徐嘉忽而鬼使神差地,像被无形的神祗唆使回了眸,游离的目光由洪流卷走。

然而几百张脸,四方行色间,她并未捕捉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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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21 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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