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都保持着素养极高的安静,徐嘉收回视线,即使她有很多疑问,也没有立马问出口。
配乐随剧情推向高潮时,陈彻撑着额际发呆。他脸上明暗嬗变,眼神虚渺游离,盯着舞台角落一动不动。
他的反应很可疑,徐嘉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台上,那场雷雨正在罪恶的渊薮里爆发。
专横伪善的周朴园,软弱矛盾的周萍,执拗深挚的周繁漪……
黑暗没落的家庭,黑暗没落的秘密。
纯洁或肮脏的、真切或虚假的、无辜或有错的,统统走向了灭亡。
演员谢幕时,徐嘉在全场雷动的掌声里捏住陈彻的衣袖。
陈彻犹如梦中乍醒,扭头看向她。徐嘉轻声说:“我认识她。”
陈彻怔住,皱眉盯着她。
灯光冷亮,厅内喧闹。
徐嘉顿了顿,再次开口:“坐在你爸身边的那个人,我认识她。”
其实这场机缘短暂、偶然,并且陈旧。
徐嘉在上小学时曾因为徐大为的要求参报过数不清的兴趣班,不管是她喜欢的还是讨厌的她都必须顺从。其中有一样是现代舞,培训地点是今年刚倒闭不久的少年宫。
那个年代,家长对孩子的美育发展要求还未到如今这么狂热的地步,各类兴趣班的规模不似现下这般壮大,因而老师有精力将教育与管理兼顾到每一个学生。
徐嘉在班里水平不错,没过多久便被老师相中送到舞蹈大赛队伍里。
大赛的前夕,少年宫来了一群专业人士传授经验。
徐嘉是主舞,列队时被排在最前方。对于长远的记忆,她属于任何细节都能记得很清楚的人。
所以她记得,就是坐在陈健民身边的那个女人走到了她跟前。
女人穿一身民族风长裙、戴一对双环耳坠,艳丽的眼线扫进鬓角,蹲下来仰头对她说:“你是主舞吗?你的动作还是太柔了,得再利落有力点。”
徐嘉怯生生点头,同时听见舞蹈老师对女人说:“王老师,这是我们班最优秀的学生。”
她也是后来在赛场上才知道这女人叫王艳。
把这些往事说完,观众已陆陆续续走向退场口。徐嘉噤声看着陈彻,他淡漠地不起任何表情。
灯光柔和了些许。
陈彻抓起她腿上的外套起身,手在她头顶揉了揉,勾勾嘴角说:“走吧。”
人潮拥挤在退场口,不少人不知道暑假翻修的事,叽叽喳喳在问厕所在哪。
陈彻套上外套后牵牵衣襟,侧眸看徐嘉,“要去厕所吗?”
徐嘉点头,他说:“我带你去。”
女厕所与男厕所隔着挺宽一堵墙,徐嘉进门后陈彻往男厕所走去。
男厕所在廊道尽头,再往底走便是死角。
对着一撩凉风与微光,陈彻站在窗口抽烟。也就这样,听见了洗手池旁陈健民的说话声。
陈健民说:“我给小吕开了直通车,让他当教授。”
“你不是说他的课题很一般吗?”
陈健民好似嘲讽地笑,“本来就很一般。但他这事弄得满校风雨,我不这样堵住他的嘴巴也没办法。他对我有意见,早就有了。”
“那也好,现在举报风气盛行,人人都爱当道德标兵。”
陈健民默了几秒,回:“你刚刚看见我儿子了?”
“看见了,回国之后第一次见。说他现在在创业,三分钟热度吧?他能有什么本事?”语落是讥诮分明的笑声。
烘干机的鼓风声里,陈健民也笑,“但是我得说,这孩子我一直当可塑之才,能替我做很多事,又不是那种善恶标准强、容易记仇的人,原本我是想拉他上道的。”
鞋跟啪嗒几下,陈彻退进阴暗处。
陈健民走了出来,一只手搭在女人腰后。
“不过这小孩变化也挺大,”陈健民说,“原先跟比养小动物还省心,你让他做什么,只要把他妈妈摆出来就行。现在不行了,这小动物也有思考能力了。”
女人按住他的手,说:“年轻人而已,说白了还是不够成熟。”
“话不错,看他不入流的公司能玩多久。玩不了了还是得靠我吃饭。”
说话声渐行渐远。
陈彻低头,脚跨过明暗边界线走回光照下。他能感受到自己夹着烟的手指在颤抖,因为某种不服与憋屈的情绪。
他的回忆杂乱,片段交叠拼凑、头尾无法缝合。
其实陈彻以前对陈健民的感情很复杂,反倒没有那么恨。
他出轨、贪贿,撇开这些浊秽的品行,至少陈彻以为他对自己的养育与爱护是真心的。他像所有父亲一样给自己最好的条件,安排最上乘的教育资源。
一如在高三上半年时他对自己承诺:“我知道你喜欢视频剪辑,你毕业后我送你去曼彻斯特学习影视专业。”
于是在当年肤浅幼稚的认知里,陈彻矛盾地想,这个父亲多少还是爱自己的。
直到天真的想法被陈健民这个安排里的凉薄用心击碎,直到陈彻发现为出国所开的账户里的巨款都来路不明,直到登机时看见座位旁的人是王艳。
飞往曼彻斯特的飞机尚停在机场,陈彻时而看机坪,时而看右边的王艳,他虽不在万里高空,早已形同孤立无援,仿佛尽入彀中。
他问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艳看着他笑,“因为你爸的安排。”
准确来说,陈健民不爱任何人。
他只是热爱利用任何一个有价值的人。
人生是悉关算计与利益的牌局,陈健民技艺刁钻,至今每张能妥善利用的牌他都利用得当。
陈彻也是用了很久才看清,自己不过他手里的一张牌而已。
烟捻按在窗沿上,窗外夜色压地。
天际一声闷雷。
好似陈彻心底发泄不出的怒意。
*
这天夜里,网上所有关于丁吕的议论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传言当日在新大楼底下见证过跳楼事件的学生都被约谈过,甚至有人因此得到了参评奖学金或是保研的资格。
命运无常,丁瑜那句“你就会保研”,如今看来真是一语成谶。
徐嘉洗澡前从口袋里拽出药板,低头匆匆扫了一眼,她该买药了。
她还在犹豫是否该接受正规完善的咨询治疗。
即便不考虑花费,假如医生提出住院的要求,她是否能顺利完成学业。平医每学期因心理疾病休学的学生不胜枚举,她不想成为其中之一。
浴室里传出水声,陈彻慢慢从卧室走进客厅。
徐嘉的外套悄寂地挂在餐桌边的椅子上,他定定地望了几秒,走过去将手伸进口袋。这几日她的反常与低落他都看在眼里,渐渐也就觉察出一些不对劲。
在记忆里追溯出一些蛛丝马迹,陈彻想到了那个记不清名字但反复出现的药。
水声时起时落,陈彻小心翼翼地翻查两只口袋。
然而很遗憾,他没有找到那个药。
这行为其实不好,他在愈加强烈的心虚中放下了她的外套。
任何一种关系,但凡缺乏沟通都是脆弱的。陈彻总觉得他和徐嘉都在较劲,他不肯提及过往,她也不愿意坦白自己的状态。
两条直道火车一并朝死路里开,说不好最后的结局是不是玉石俱损。
陈彻想,是时候有些改变了。
水声停止,徐嘉裹着浴袍推门出来。陈彻看向她,她没洗头发,站在盥洗室门口说:“你能帮个忙吗?”
陈彻点头,“当然可以。”
徐嘉有些忸怩,“帮我……重新染一下头发。”
陈彻凝视她。
昏黄的光下,她的头发确实褪色明显,甚至已经看不清蓝色的痕迹,而接近灰白的程度。这使她看上去挺憔悴,尤其在素颜的时候,那种苍白的倦态越发的明显了。
陈彻走过去,“为什么不去理发店啊?”
徐嘉举起染发剂,“省省钱,其实市面上的染发膏大同小异,理发店赚的都是手艺钱。”
陈彻抬手捏搓着她头顶的发丝,说:“那完了,我没干过这种事,手艺估计很差。”
空气很静,他喑暗的嗓音如同沙上走水。
“很简单的,”她在他怀里低头拆包装盒,塑纸窸窣地擦着两道布料,“只要戴手套用刷子把染膏涂在头发上就好,涂均匀点。”
陈彻眸子向下落,忽而按住她的手背。
“在染之前,我问你一个事。”
徐嘉茫然地抬头,“嗯”了一声。
陈彻拇指搓搓她眉尾的水渍,“你在吃什么药?”
对视之间,两人的气息都有些变化。
徐嘉匆忙低头拿出染剂瓶,说:“我现在教你怎么用……”
“回答一下问题。”
手顿住,徐嘉的尾音寥寥坠地。
陈彻能感到掌下的肩头在微颤,她的怯懦、恐惧,在这黑夜里一点点显形。用个不恰当的词来形容——惊弓之鸟。
陈彻说:“你最近的情绪很不好。如果你在面对一件很难面对的事,说出来,我帮你去面对。”
徐嘉干咽了一下,“这种事情没办法找人一起面对的。”
她尝试过太多回对人敞开心扉。而事实证明,基本上除了丁瑜和吕安安,大部分人的反应都是难以理解,只能停留在劝言“你开心一点”“别想太多”的地步。
陈彻静了片刻,他想他差不多已经猜出秋毫。
“是……某种心理疾病吗?”他问。
徐嘉闭紧眼睛,再睁开。“对。”她疲倦又被动地承认。
明明在心底对这答案有所准备,真正听到她承认时,陈彻还是惊愕地难以应言。
“多久了?”他问,尽量把音量降低。
徐嘉摇头,“不聊这个了吧,帮我染头发。”
在所有固有印象里,陈彻一直认为徐嘉会是最能无忧无虑的人。她的家庭平凡却单纯,不言父母严格的程度,至少他们对她呵护有加,她的成长过程理应不掺任何污潦的杂质。
于是他在想,她的变化是因为什么……
有没有可能,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他。
陈彻扣住她的肩膀,说:“先告诉我。”
徐嘉却有了怒意,直接仰头打断他,“我不想再说了。”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凭什么你要求我对你坦诚?我每回问起你的事,你有哪一次对我直率过?我没有资格了解你的过去吗?如果没有,那你也没有资格了解我。换个角度想,我们也不是在恋爱,没必要要求另一方绝对坦诚。”
徐嘉倏地转身,从他怀里挣出去。
“染发吧。”她凉下语气说。
冬夜冷清,水是热的,陈彻戴手套前洗了遍手,热度顺臂漫过心尖。
徐嘉头发很软,他一寸寸将染发剂从发根梳向发尾。
没有人说话。
陈彻动作不熟练,无意沾了些染剂在手臂上。
他盯着徐嘉勾下去的后颈,那里已经瘦到椎骨嶙峋。他语调低缓地说:“你想知道我的什么过去呢?如果是在国外的际遇,那我的过去分文不值,甚至很污秽。”
徐嘉沉默地坐在浴缸里。
“所以我不想告诉你,因为可能你会受不了。”
徐嘉笑了一声,“那同理,我告诉你我的病,你大概也会受不了。”
“不会。”陈彻隔着手套将染剂搓进她头发。
“很多人在问之前也都说过,不会受不了,但事实并非如此。”
陈彻回:“可是你想,我现在基本也知道了,而我没有任何‘受不了’的反应。”
染剂沾上徐嘉的耳背,陈彻捻拭了一下,他指腹很烫。
“只是比起你的病,”陈彻豁然无奈发笑,“我的遭遇要黑暗太多。”
徐嘉扭头,他的手就此悬在半空。她直勾勾盯着他问:“那我问你,你吸过毒吗?”
陈彻愣住,她观察着他的反应,说:“吸过对吗?”
陈彻蹙眉道:“你怎么知道的?”
徐嘉没有直接回答,只问:“戒了吗?”
“戒了。”
“还会有复吸的可能吗?”
陈彻垂下手,“已经没有心理依赖了。”
徐嘉转回头,复又沉默下去。
陈彻抬手重新抚上她头发,忽而失笑,“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吗?”
“那我再拿一个秘密换你的秘密,行吗?”染剂用尽,他开始用手搓匀着色。
徐嘉冷哼着不言语。
“我暑假之前回来过一次,”陈彻力道适中地拨弄她的头发,“不过那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
“我找过你。”
徐嘉肩膀一怔,喉咙绵绵发紧。
陈彻噙着笑道:“是到你们学校找的,不过后来看见你有男朋友了。就没打扰了。”
顿了顿,他好像在自嘲,“我一直以为你离开我,应当过得很好才对。”
夜色薄薄的,渗过窗子朝里侵蚀。
接近二十分钟的寂静,长夜消融着这间屋里所有的热气。
徐嘉心里哽了一霎,说:“冲水吧。”
陈彻起身开水,在水流里浣洗她的头发。
没有什么因果,他抱住她是自然而然的事,她跌出浴袍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黑色染剂吻到肤上,像在涂抹一道油画。陈彻的身上也染了不少黑色,湿润的黑色。
但很快又被水流冲尽。
就好像他们心里的污秽,也在等待一个清除的时机。
陈彻没做措施,每次直抵到肉的交流都是骨血相吮的窒息感。
徐嘉睁不开眼,手指紧紧咬住缸沿,声息粉碎在海啸里。
窗外的夜色是麻木的,星光朝屋里沉静地窥视,晃动间只有感觉最真实,只有令人迷失的拉扯与撕碎最真实。
纾解中浓稠绽在黑色褪去的水里。
陈彻搂紧徐嘉,用渐渐和缓的语气说:“我做错过很多事,但我回想以前,最干净的回忆只有你一个。”
“只有你一个。”
怀里的人好像哭了。
他下巴抵上她额头,“我希望我们的陪伴是相互的。”
“你说你希望我过得好,我也希望你过得好。”
夜色坍塌了,有一场黎明等待在天际尽头。
月升月落,有人溺水又被救起,有人依然静候着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