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推拒了两下,陈彻的表情愈渐凝重。
正值课间,校园里人流量大,来来回回都是置疑的注目礼。徐嘉不喜欢被这样审察研判,觉得如裹针毡。
“你昨晚几点睡的?”陈彻指尖在她眼下匆促一扫,那里有两抹暗进皮下的黑眼圈。
“不知道。”
“别老是熬夜,学医这么辛苦。”他一身正经的卡其色风衣,本就和过往的学生差异显眼,再拿捏了这么一句老腔老调的话,看起来更是突兀。
徐嘉从小体质算不上差,一年四季感冒次数很少。
但上大学后免疫力似乎退步了许多,轻易不感冒,而一旦中招便能直接发烧。每次必应验,宛如中邪。其实想也难怪,她大学的作息,没有哪回能保持正常过三天。
大一上学期不适应百优解的副作用,每天早上服完不久,捱不过困意,上午的课程无论考试课还是考查课,她一准得趴在桌子上瞌睡过去。白天睡饱,晚上又睡意全消,临近考试周还要恶补所缺课程,长此以往,成了难解的恶性循环。
而且,不能指望有外人理解。
风还是很劲,扑得人眼睛睁不开。
陈彻言辞笃定道:“烧得很严重,我带你去医院。”
徐嘉终于撤开胳膊,往侧面挪了几寸,低头,“真不用。”
大楼的背阴面随日光倾斜,影沉沉压在他身上,风衣从拿铁变成浓咖。
徐嘉迷糊中抬首,他面相也是沉的。
脚在这时,没骨气地使不上劲。如他所言,她好像确实烧得很厉害。按说昨晚睡得也不迟,中途昏昏昭昭醒过三两回,那几下能感受到气温的不友好,可就是没想到爬起来给自己添床厚被子。
徐嘉满心懊丧,一着不慎,叹气叹出了声。
陈彻怔了片刻,似受到了惊吓,惶然紧凑过来,再次攥住她手腕,“不去医院也行,我就近送给你找个地方吃药睡一觉。”仍是笃定的口吻。
争吵也是没必要的,徐嘉疲于开口,她现在的感受是,再多说一句恐怕就得气绝而亡。
陈彻一手卡在她臂下,一手对着手机低声思考,“回北区太远了,你能支撑住吗?”
徐嘉阖上眼睛,开始鼻塞加耳鸣。这种状态下任何声音都显得很细小,瓮声瓮气。
陈彻扶她走了几步,说:“你要是不介意,带你去我原来住的那间房子。”
徐嘉喉咙一胀,艰难反问:“我能拒绝?”
陈彻倒是很理智地用平稳的语调回:“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你现在是真的状态很糟。”
徐嘉猛烈地咳嗽,引起胸腔阵阵喑哑的共鸣。“行吧。”她说。
由他柔柔地揽到校门口,几乎每一步都将要浮曳起来。陈彻顺手拦了辆空车,扶她进车时,徐嘉的眼尾恰好擦过他的侧脸。
严肃的轮廓,一扫妄庸浮浪……看起来似乎真的很担心。
车内很暖,边窗紧掩,将冷气都避在外。徐嘉瘫在后座,不由舒张了四肢,呼气间,神志一丝一丝钻回颅腔。就这样,抬头时,她听见陈彻对司机说“万科蓝山”,又顺带着看见他后扫的眼眸。
车厢的灰暗,衬得他眼内直白的情绪呼之欲出。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
司机刚扣下计价表,又疑惑地看向陈彻,“万科蓝山?福山路那个?”
陈彻系安全带,点头,“对。”
“那不走一条街就到了吗?”司机操着标准平城方言,声调底下满是不情愿。
陈彻说:“朋友生病了,走路不方便。麻烦您拐一下吧。”
司机叹气,握着方向盘,“一环路这么堵,我车也不好开啊……”
“我多付点钱,”陈彻往座椅上一靠,已经是不会再下车的架势,“麻烦您了。”
“嗳行行行。”司机不甘地摆动档把,调离车头。
徐嘉眼皮一起一伏,侧贴着座椅,蜷成卧虾状。快睡得迷糊,偶然被喉咙干醒,还能听见司机在不停抱怨路况。
“省立门前,一年四季都这么堵……”她听见他这样说,“政府跟吃干饭似的,大医院门口这么窄的路,还是高架的匝道,真不晓得怎么想的。”
车一顿一行,到省立皮肤科门诊楼的正门口又被堵住。
司机探向窗外,闲聊道:“今早听新闻,平医二附院是不是出事了?”
徐嘉余光隔着酸涩的眼水,瞄向陈彻。
陈彻正把手机揣回兜里,抬头,背影显露不出任何情绪。
“好像是吧。”他这么应,仿佛事不关己。
司机肩膀一耸,发出调笑,“大医院,没哪家不是闹腾的。一年到头,全国各地的人都抢着来看病,有些人甚至砸锅卖铁凑看病钱,真出了什么差错,谁能接受得了?”
陈彻没搭腔,司机仍在自言自语。
风乱着方向吹,刮得窗玻璃怪响。
陈彻回头,胳膊探向徐嘉身侧的椅垫,“这么躺着难受吗?”
徐嘉没力气地摇头。
司机跟着看过来,问:“这么严重啊?怎么了?不直接去医院看看?”
陈彻答:“是发烧。”
司机“哦”了一声,分享经验道:“发烧啊,换季没注意保暖吧?给她弄点红糖煮姜,趁热直接一口灌下去,然后用厚被子裹着,裹出一身汗就好了。”
徐嘉磕下眼皮。
这种时候如逢她有精神气、生龙活虎,她必定要坐起来纠正对方:“那是风寒感冒的做法,风热感冒不顶用。”
但她也只能吃瘪地偎着,听陈彻淡笑,说好,知道了。
车直直用了十五分钟,才终于开到万科蓝山。计较表攀到起步价开外,陈彻还多给了二十块钱。
徐嘉下车时往门口一望。高档小区,平城全城大不乏此类,格局正派、档次高奢。倘若陈彻不提,没人知道,他在这里的房子是从高中就开始拥置的。
这么说其实也不够妥当,并非是他拥置,而是他母亲给他拥置的。
高中有一回他们看完电影恰巧从万科蓝山路过。
陈彻在公交车座上直起身,揽住她肩膀指向窗外,“我妈在这里给我留了套房子,我偶尔会去住。”
按说他该用贴合二代身份的语调,含着夸耀炫露之情讲这句话。但徐嘉听来,觉得他当时其实是很平静的,平静得好似在说“你看,这里的房子挺好看”。
徐嘉回他:“你才这么小?”
陈彻笑,扭过头来眼睛已经眯紧,“我妈习惯未雨绸缪。”
徐嘉没听明白,想继续问下去,他却好像在此话题上失了兴致,整个人贴到她肩膀上,脑袋也沉甸甸搭在她肩头,然后语调软似春阳,合着眼低语:“她怕有一天等不到我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