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嘉正在打量那串号码,数到最末位的0715,愣了片刻,周妍的嘶喊就成离弦之箭,削穿走廊的空气,直插进双耳。
“路敬文!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解释!”
徐嘉快跑过去,病房里导诊的学生已经围作一团,几条白大褂缠扭在一起,当中只有周妍穿绿色碎花裙。
绿得扎眼,像棉花树上爬着一条青虫。
周妍怒目圆睁,双臂向上攀住路敬文的衣领,将他往门外拽,“你出来!出来我们好好聊聊!”
徐嘉对这路敬文有过几面之缘,高个小伙儿,不算帅气,甚至瘦得有些穷酸相。从解剖学角度来形容,那他的胸廓简直扁到畸形的程度。
但周妍似乎就好这口,徐嘉记得她头像换过的男星都是身材过瘦的类型。
其他学生七嘴八舌都在劝,“这是医院啊你小点儿声吧!”
这一片属肾内科住院部,病房里两张病床,上头恹恹躺卧的病人身旁都支着一架血透仪。徐嘉观察到周妍一进一退之间,血透仪就在她背后岌岌可危,便连忙进去拉住她。
“周妍,你冷静点,什么场合做什么事。”
然而夺爱关头,周妍的理智早荡然无存,她倏然将眼神剜向挨着路敬文站立的女孩,喊道:“你!你也一起出来!”
路敬文肩背有些伛偻,看看那女孩,再看看周妍,率先拨开人群走到病房外。
此刻走廊人影寥寥,从头到尾满目白色,倒挺有修罗场的氛围。
徐嘉靠到墙上,周妍抢在那女孩前面牵住路敬文的手,眼眶里来回流转卑微和哀恳。
“路敬文,你真要跟我分手吗?”她说着,眼神已盈上水光。
路敬文晦明不定的视线在蓝膜镜片后闪躲,“我都在QQ上跟你说清楚了吧,你还问啥啊?”
“你那也叫说清楚吗?”周妍吭哧急喘,“说完就拉黑,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吗?”
“不是……”路敬文换右脚支撑重心,语气不耐烦了起来,“你有必要那么较真吗?合适就继续,不合适就分。谈个恋爱奔结婚啊?”
徐嘉莫名被他话里藏的针扎了一下,斜眼瞥向那个跟出来的女孩,发现她正在偷笑。
周妍词穷,五官起皱,鼻子眼睛粘到了一起,“你说什么呢你!”
她开始较真,“当初是你追的我吧?你是真心的我也是啊!凭什么你说不合适就不合适了!你总得给个理由吧!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就这女的……”
周妍胳膊向后抬,隔空朝那女孩戳了戳,“你是因为她吧?我都看见了!你们晚上在操场手拉手散步!”
那女孩抱胸瞪着周妍,小声嘀咕,“脑子不正常吧?”
路敬文闻言抬头,越过周妍的肩膀,和女孩对视,两双嘲讽的视线在半空中交织,只惜周妍被蒙在鼓里,还一味浸在深情里悲戚不已。
“你得了吧,跟她关系不大,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就是理由。”
说完这句,路敬文双唇抿成一条线,兴许不打算再废话。
“你真不是人!”周妍从泫然欲泣到泪下潸然,貌似只用了几秒钟,嗓子一破音,好像整个人的灵魂也被撕扯为二。这时候徐嘉才相信,她是真的很喜欢路敬文。
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那女孩暗道一句“绿茶婊”。
徐嘉的眉毛还未来得及拧起,周妍已经愤然转身,堵到女孩身前,“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我靠,还挺来劲?”女孩的表情有些挑衅意味,“绿茶婊,说你怎么啦!什么年代了,分手就分手,有必要死缠烂打吗?”
周妍瑟瑟地抖着,手掌已经抬到耳边。
正待徐嘉要劝,不远处冲出一声责骂,“吵什么吵吵什么吵?这是医院,谁准你们在这里胡闹的!”
徐嘉扭头,来人是个年岁不小的护士。
“你哪个学院、哪个专业、哪个班的?”护士径直走到周妍身前,连连质问,“把你们辅导员的名字报给我。医学生没规没矩的,真当医院是菜市场了啊?”
周妍畏缩了两步,向着护士欲言又止,“我……”
护士咄咄逼人,路敬文却护着那女孩后退,暗进无光的角落中。
在这样的场面里,周妍确实凄凉无比。
徐嘉觉得倘若给她一场大雨,她能立刻在雨中哭出一部惨绝人寰的悲剧。
护士已经掏出了手机,“快点啊,辅导员名字报给我,哪个专业哪个班的?”
周妍求救地望向徐嘉,徐嘉只好过去调解,“姐姐对不起,我替她向您道歉,她刚刚确实太冲动了。”
一声“姐姐”效力不错,护士眉头被揉开了,语气也软下去不少,“我真受不了了,现在的年轻人,做事怎么都我行我素的?”
不再执着于辅导员的姓名,她开始老气横秋地教育起周妍,“不管你们有没有入职,对医院都是要心怀敬畏的!你们在这吵,打扰了病人休息,病人一生气,到外面说我们医院的不好怎么办?对不对!大学生就要有大学生的样子嘛,平医每年都有许多来导诊的学生,我还是头一回遇到你这样的!”
徐嘉被动地跟着听,撑在墙面的手慢慢下滑,脚跟有些不稳。
护士似乎怎么说都不会尽欢,尖锐的嗓音令她想起指甲刮过黑板的刺耳啸叫。
脑袋晕晕地发胀,以至于她并未注意到有串沉闷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还是周妍推了她一下,眼神示意她向左侧看。
徐嘉抬眼,陈彻恰在这时扶住欲向侧方摔倒的她。
动作及时熟练到,好像这是排练过很多回的戏。
徐嘉变换呼吸间,闻见陈彻身上浓酽的消毒水味。
“我朋友。”
陈彻朝向护士点了点头,随口一说,那护士即刻住了嘴。
周妍视线在他们之间频频移转,最后定在徐嘉身上,“嘉嘉?”
徐嘉脱力地站直,故意不看陈彻,向周妍说:“走了。”
周妍对路敬文心有不甘,“真走啦?”
“不然呢?有劲吗?”
明知没有结果还要执迷不悟,傻透了。
悠长的走廊叠重起脚步声,却是三种不同的节奏。
徐嘉下意识回眸,陈彻阴魂不散,紧凑地跟在她身侧。
“我送你们。”触及她的目光,他面不改色地回道。
徐嘉心里既慌乱又烦闷,所有情绪蒸散到脸上,化作一声佯装漠然的哼笑。
“不用。”
周妍不善察言观色,快到电梯时突兀地接话,“好呀谢谢你!”
徐嘉头一回有想把周妍按在解剖台上好好研究一下她大脑沟回的冲动。
陈彻按了下楼键,匆匆朝周妍掠了一眼,噙着笑看回徐嘉,“你同学吗?”
表面上满是真诚,实则毫不在乎,只是一句略显蹩脚的搭腔,就像“你吃饭了吗”,在徐嘉看来是没有意义的问句。
于是她懒于回答,周妍却答道:“对是的!我还是嘉嘉的室友。”
徐嘉扭头看她,满心疑问,我们什么时候好到这种程度了?
“嗯,你好。”
陈彻依旧不冷不热地笑,抬手整理腕口的纽扣。
衬衫穿在他身上,什么斯文儒雅的气质,都差些火候。
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
徐嘉被猝然出现在脑中的这两句诗吓了一跳。
电梯下降很快,一出住院部大楼,陈彻就默不作声地只身走向停车场。
随着他背影逐渐融进夜色里,周妍半身朝徐嘉歪了歪,问道:“嘉嘉,这位谁啊?”
徐嘉甩着步子往前走,“一混蛋。”
周妍笑个不停,“前男友吧?”
顿了顿又补充,“这世上有个亘古不变的定律,所有前男友都是混蛋。”
徐嘉想了想,竟然很是赞同。
然后那所谓混蛋的电话就来了。
他先在那头咳了两声,咳得她耳膜一颤一颤,差不多平缓了才说道:“嘉嘉,你给我十分钟,我们聊聊。”
徐嘉捏着手机,茫然无话。
陈彻好像忧心她会挂断,急忙补道:“行吗?就十分钟。”
微微低哑的嗓音,似是在隔夜酒里泡过的。
徐嘉沉默间,那辆眼熟的车子已经悄悄滑到她几百米外。
她掐了电话,望向周妍,“你先等我一下,大概十分钟。”
周妍再傻也不会完全没有眼力见儿,点点头,笑得别有意味,“你去吧!”
一步一踯躅,徐嘉在夜风里手脚发凉。
车子熄了火,随即从驾驶座的窗缝里掉出一条火星奄奄的烟,挺长,兴许一半都没抽完。
坐进车里,淡淡烟味滞留,空气略显污潦。
陈彻先行开口,“短信看到了吗?”
徐嘉莫名窝火,“陈彻,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她看向他,夜色太暗,成一张黑布蒙住他的脸,叫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省立到了夜晚,广场上依旧舟车辚辚,车厢空气被衬得愈发寂静凝重。
徐嘉调换呼吸,凛声反问:“凭什么你想和好就和好?”
陈彻搭在方向盘上的双手迟疑着,等了很久,才说:“因为那个人是你。”
这话不是一点威力没有,徐嘉确实心悸了一下。
只不过锈蚀的钥匙钻进锁孔,拧了几道后未能成功打开久闭的心门。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她忽而发笑,“你找每个女朋友复合时是不是都说这种话?”
陈彻的眼角清冽起来,“我没有。”
其实徐嘉是真的矛盾。
无道理可说。她试过脱身,试过狠心,可他一来,生活就能轻易被打乱。无关好坏,有些人就是具备这种能力。
就像所有人都问她这人有什么好喜欢的,她想破脑袋都答不上来,也认为没有必要去纠结因果。
只是靠着仅存的一点自尊,她拒绝了他。
不够冷静,也不够坦然。
窗外四面都是灯火丛林,容易让杂乱的心情迷路。
陈彻默然后开口,磕磕绊绊地整理措辞,“你对我还有感情吗?”
徐嘉嗓间干涩地贴着烦躁,“你说什么?”
仿佛听到一个笑话,她又重复着追问了两回。
陈彻掌心在方向盘皮套上摩挲两下,望过来的目光有些败了兴致。
“没什么。”他扭头,施施索然淡笑,“电话存着吧,有事可以打给我。”
徐嘉深喘、干咽,因此话想到那末尾四个数字。七月十五号,其实是她的生日。跟一小时前看到那串号码时的心情一样,徐嘉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心情。
她袖子在眼前潦草短促一遮,拿下时,苦笑已像一层灰被蹭掉了。
打开车门,徐嘉不留情地扔下回应,“我走了。”
*
这一晚,徐嘉和周妍是走回北区的。北区与本部,乘车或许但嫌不远,而步行则是体力上的大工程。平城飞速发展后,高架立交繁如地上星辰,交规更是琐碎到令人头疼。
但两人硬是在尾秋的寒风里咬紧牙走了回去,冻得手脚发凉也不松口,要借身体的辛劳发泄内心的烦闷,似乎她们对此想法都心照不宣。
关于路敬文,周妍一路上倒了很多苦水。
不谙情/事的少女被玩弄了感情,却还对人渣有了斯德哥尔摩情节,简直烂俗得不能再烂俗。
然而任何人都有资格嘲笑、教育她,独独徐嘉没有。
周妍边走边迎风擦泪,兜中手机里的王菲还在深情献唱。
“明日天地只恐怕认不出自己,仍未忘跟你约定假如没有死,就算你壮阔胸膛不敌天气,两鬓斑白都可认得你……”
听着耳边的歌,徐嘉凝神望向词里的十六岁。
两件校服,徐阿兔和陈十七。
封存的故事在这里被撬开,一切必须从头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