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徐嘉醒得很早。
原本上午的课排在后半段,可以在床上赖到九点再起床。她翻了个身摸手机,耳根疲累地厮磨在枕面上,窸窸窣窣间,手机屏幕告诉她,现在才六点五十。
她并非自然醒。
拱着被子坐起来,徐嘉揉揉乱发,发现丁瑜正趴在阳台边使劲拉长了身子远眺。
丁瑜所关注的,大概就是吵醒她的声源——来自平医大附属医院的喧闹声。
平医大建校快百年,大大小小的附属医院也不少,最知名的便数坐拥王牌地位的省立,和紧挨着北区的平医大附院。二者皆为三甲综合医院。
徐嘉从上铺爬下来,趿着拖鞋走过去,懵懂眯缝着双眼问道:“怎么回事啊?”
丁瑜旋过身来,露出手里的包子,先问:“吃吗?梅干菜馅儿,热乎的。”
徐嘉摇头,她像是宿醉了一场,一点劲都提不上来,更遑论有任何食欲。
丁瑜咬了一口包子,边嚼边说:“就前不久那个医疗事故,现在家属来闹了,举着条幅在门口抗议呢。”
徐嘉沉默,对此事故她有所耳闻。
约莫是一周前的事。
一中年男人来附院挂号,称身体不适,一通检查下来却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医生为保险起见,建议他留院观察一晚,但他自觉既然没查出什么,那就是自己过于多虑,推脱之后就匆忙赶回家了。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当晚那人在睡梦中大出血身亡。经尸检发现他是骶骨破裂,引发骶正中动脉和髂内动脉出血。可那一处裂痕实在太小,外仪器根本检测不出来。
平心而论,责任并非全在医院,可死者家属岂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不知是人为还是风吹,远处的骚动是一声响过一声,头顶的太阳依旧悠悠地照着,尘世喧嚣,与它无关。
徐嘉转回房间,丁瑜扭头问:“还睡吗?”
拉开抽屉,在铝塑板上抠下一粒药,徐嘉仰头吞下去,回道:“不睡了,洗衣服去。”
“这么大早上的洗衣服?”
“不然呢,洗衣服还要卜卦算时辰吗?”
徐嘉没说的是,她昨晚回来,莫名累得瘫瘫倒,把洗澡换的衣服直接堆在盆里弃之不顾,爬上床就睡了。现在清醒过来,她只想尽快将那套衣服洗干净。
将上面附有的,所有从那个裘马声色场里带出来的糜烂气息,统统洗掉。
怪不得苦情歌总唱洗衣服就是换心情,这么一想,也很有道理。
徐嘉端着盆,走到廊道尽头的公厕。
北区所有的宿舍楼格局还似这般传统迂腐,每间宿舍都没有独立厕所和水池,所有住宿生不论是洗衣服还是上厕所,都得经过这一遭麻烦。
她曾在本部待过一年,刚搬过来时很是不习惯,对本部公寓楼优渥的独立卫浴条件甚为想念。
回回想到这里,总得嗟叹一句,到底是学校放养的二临,比不过人一临才是亲生。
可荒诞无稽的是,每届新生究竟是被分在一临还是二临,从来都是机器随机抽选而成。
这就更有一种,闭眼由天的宿命感。
公池分两侧横贯百平米的占地,此刻除了零星几个女生端着牙缸争分夺秒地刷牙,只有一个人在闷头搓洗衣服。
徐嘉定眼,瞧见那人是她的同班室友周妍。
徐嘉其实很怕与这人独处,甚至想起这个名字,四肢百骸都会蜷缩起来,布满尴尬之情。
原因无他,她们关系并不算融洽。
周妍是个脾性很古怪的人。
小姑娘分明长得清秀可爱,可总一副情商很低的模样。班里几乎无人喜欢她。鲜少与人沟通,抵触参与集体活动,好像周围永远有层玻璃罩,外人如何想方设法都撞不进去。
她们的宿舍是六人间,但仅仅住了她们三个。表面上是更能和谐处理关系的局面,却没想反而更割据。
徐嘉刻意选在周妍的另一侧,背对她的一池放下盆。
凝身细听,周妍边洗衣服边外放着歌。
满室的哗哗水声中,歌声听起来很渺远,像徐嘉刚才在半梦半醒间听到的枕头微响。
她一面往盆里倒洗衣液,一面听出来唱歌的人似乎是周迅。特有的砂砾感嗓音,唱的是《飘摇》。
徐嘉还疑惑周妍为何要听这么伤感的歌,等洗完衣服回到寝室,一切猜想都有了答案。
她用盆沿抵开寝室门,入眼即是半身匍匐在桌前的周妍,和站在她身后束手无策的丁瑜。
丁瑜投来一记求助的目光,指指周妍,唇语说道:“她在哭。”
徐嘉抱着盆愣了片刻,一度以为自己梦还没醒。
周妍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事,哭得悲声难耐。
身体里住着一只凄切的老猫,哀哀哭嚎声逐渐溢出她的喉咙,哭到身子外都在颤抖。
徐嘉小心地放下盆,不露出一点声响,怕惊动到她的情绪。
走过去,留了半寸的距离,徐嘉关切地问周妍:“你怎么了?”
周妍抽噎着抬起头,双眼从核桃胀成蟠桃,想必是从洗衣服时就哭起了,兴许更早。
“我……我分手了!”
丁瑜偷偷撇嘴,辛苦地憋笑。
徐嘉倒是有些同情她,毕竟这样撕心裂肺的瞬间,她也是有着血之教训的过来人。
女生似乎就是这样,一旦有个契机,寻常再多嫌隙,也可以变得像糖霜一般亲密友好。共情难得,这道理或许仅限于异性之间。
徐嘉侧头在周妍的书架上找了找,寻到纸巾盒,抽了好几张塞进她手里。
“哭吧,都哭出来,别忍着。”徐嘉用很平的声调说道。
周妍接过纸,却只是捏在手里攥着,“他怎么能这样对我呢?要真不喜欢了就趁早说呀,跟别的妹子勾三搭四,最后还说我才是第三者……”
发着颤、频频卡顿的哭诉,再配上喉咙里漱着水一般的怪声,一大早的,实属凄凉。
徐嘉又抽出一张纸,轻轻贴在周妍眼下,一点一按,随后问道:“这样的人,不值得哭。”
这话说的,像是她早就堪破红尘似的。
周妍:“可我就是喜欢他呀!我就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那没关系,”徐嘉接道,“总有一天你会不喜欢他,也会接受这个事实。”
“那得要多久啊?”周妍眼前的泪壳薄了几分,说话还是不太利索,“我觉得我都快死了。”
徐嘉在这个问题上掉了队,一时答不上来。
她只是一个恍神,就不由自主想到了付星。
最初听到这个名字,是在高中。
喜欢的人身边总是有这样一个漂亮惹眼的女生围绕,徐嘉自然嫉妒得不行。揣着心机远近打听了几番,才得知她叫付星,艺术生,会跳街舞会画画,也是陈彻富二代交际圈里的一员。
后来再听到这个名字,就是陈彻出国一年后的事了。
那天平城睡得很晚,过了七点天才姗姗转黑。
徐嘉就在去教室自习的路上,收到吕安安的微信。
“我日呢,他俩在一起了。”
来信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陈彻紧搂着付星的腰,眼角的笑意微向下斜,最后落在她的头顶。
或许那天的平城记住了徐嘉绕操场十圈的暴走和眼泪;而徐嘉记住的,只有陈彻右耳垂的那一点亮光,和付星左耳上的那点,成双成对。
之后坊间都传,陈彻的所有女友里,唯付星得了他最长的情。
是非虚实,徐嘉已经没有力气去考究。
很多时候她都希望一生能作一秒过去,多少悲喜纷扰,都由它们自行盖棺定论。
然而事实上,别说作一秒,作一天都很难。
这一天经历了辗转几栋楼上下课,抱被子抢空地晾晒,给辅导员送材料,带新生跑学生会……一切结束时,徐嘉看时间,悲痛地发现也才傍晚六点而已。
丁瑜在寝室群里告诉她,周妍下课回寝后还在哭,现在已经躺床上睡着了。
徐嘉思忖几秒,回道:“那我先不回寝室了,自习结束再回去,免得吵醒她。”
她就近挑了个教室放书包,迟疑一番后决定先去操场散散步,活络一下心情再来专心课业。
也就是这样一个霎眼间的决定,让她在时隔二十个小时后,又一次遇见陈彻。
比起昨晚,今天的夜色暗得出奇。
晴日一下山,世界就像一个关上盖子的墨盒。
徐嘉踩着人行道地砖,就快走到操场门口,地上一条颀长的影子移至她足下。
这本不足以引起她注意。
徐嘉脚步匆匆将这身影碾去一半,便听有人在头顶唤道:“嘉嘉。”
她对向慢跑学生的视线愣住,旋即扭头,错觉让那一瞬的月光尤亮。
亮至一秒看清眼前的人。
陈彻和昨天在会场上一样,挂着略略寡淡的笑,打火机窜出的火苗摇闪,映出他醋黑的双目。
徐嘉上一秒还在温故上午学到的缺血再灌注损伤,这一秒,脑子里一绪未剩。
陈彻凝视她,手里有个硬纸袋,“不上自习吗?”
徐嘉感知不到五官的动静,说:“我很少上自习。”
但她成绩在班上一直很稳定,像是迟补了高中的缺憾。她这样答,暗昭着炫耀之情。
陈彻轻扬双眉,笑意是笔下一墨,在面上缓缓铺开。他吸了口烟,应道:“转了一圈,很少见到有谁跟你一样独来独往。”
徐嘉顿住,目光不偏不倚地和他对上。
一侧路边行人往来,另一侧栏网内陪跑歌声圈圈绕绕。他说得没错,她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如同此刻,总是一个人。
徐嘉收紧嘴角,平淡地应:“我习惯了。”
陈彻点头,说明白,他也习惯这样。
徐嘉思绪暂停,竟是有些疑惑。
他要直说习惯身边莺莺燕燕,花丛馥香倒还好,他这样讲,反而显得矫言伪行。
四周楼影,由方格灯光缀点。
徐嘉走神看到不远处有学生在跑后拉筋,下意识地也活动了两下手臂。“你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她决定直白地发问,省得这场会面里的尴尬无休无止。
陈彻磕磕烟灰,答得直白亦然,“我过来找我爸办点事,顺道想着能不能看看你。没想到走到这就遇上了。”
徐嘉一怔,疑心着开口:“陈院长还能跑附院来?”
“嗯,今天附院高层开会,我爸也是要出面的。”
莫名其妙地,陈彻每回聊起陈健民,语气都是以壁上观的姿态描述一个过路人。
徐嘉不由想起早上的那场医患纠纷,或许二附院上下正在商议对策,而陈健民在此类事上,应当会有不少话语的民主权。其实省立自他上任以来,历经的风雨磋磨远比二附院要多。
她暗忖,难料这件事会有怎样的结果,究竟是无疾而终,还是家属有道可伸,总之由不得她一个见识浅薄的大学生定夺。
“徐嘉。”陈彻冷不丁扔掉烟喊她,声线很低。
徐嘉尚未从遐思中回神,手臂远端一紧,就被他拽进了怀里。
他站得很稳,而她倒是踉跄个不停。
有时徐嘉会觉得,皮肤才是情.欲最灵敏的收发器官。
管不得大脑意识的知会与控制,它的反应总是本能且真实。
她试图动弹一下脖子,陈彻却很快将下巴磕在上头。寸缕不隔,皮肤就这样贴在了一起。
徐嘉心里有滚水在蒸腾。
陈彻只是沉默地抱着她,手掌用力钳住她的后颈。
有烟草味伸出细小的触须,溜进徐嘉的鼻子里挠了挠。
不算特别好闻,而她难以平复过快的心跳。
夜色闹中取静。
陈彻忽而说:“我不回英国了。”
徐嘉心头一颤,要挣扎,手被他紧紧箍住。
“哦。”她淡淡地答,经过一晚的功夫,这话已勾不起惊讶。只是复杂的思绪,她一时还修不够道行去整理。
耳边一声低响,听来或许是陈彻在笑。
很快他说:“年龄也不算小了,日子这么混下去不是办法。”
徐嘉茫然脱口而出:“所以呢?”
陈彻松开拥抱,看着她应答:“我打算留在平城创业,开个公司。”
徐嘉不施神情,思想又游荡到太虚开外。
月光暗暗收拢。
陈彻面对她的眉头渐渐凝蹙,“嘉嘉,为什么我发现……你和人对话时目光总是闪躲?”
徐嘉被问得哑然。
当年她去看心理医生,对方也曾温柔叮嘱:“徐嘉,和我说话时,请不要害怕视线交流。”
如今看来,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行了我走了。”徐嘉硬声道,“你要温柔乡吧,我友情赠送一个,免费的,比去夜总会划算。”
陈彻眉骨一横,整张脸都凌厉地发沉。
“什么意思?”
他滑着手里的打火机,火苗一眨一闭。
“就那个意思。”徐嘉凛然一笑,“车和包什么的,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