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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作者:碎鸦字数:4907更新:2023-09-01 03:40

人总是跨不出时间这个怪圈。

此刻徐嘉的脑海里有很多片段来回闪现,交错叠层之后留下的,是她初遇陈彻的画面。

那年她刚上高一,堪从初中舒适区走进竞争激烈的高中象牙塔。

她成日痴迷匍匐在课桌上做题。

做了那么多题,如今大多都葬身记忆海。

但她永远不会忘记物理考点必修一第三十一页的第八题,因为陈彻走进她的生命时,她恰好在做那道题。

就连那天的阳光斜照在题集上的角度,她都记得很清楚。

题做到一半,老师忽而领着陈彻进教室,向坐在底下的学生介绍,他自彼时起将转入班里和大家一起学习。

徐嘉应言抬头,一瞬的失焦使她定了定神才看清陈彻的脸。

就好像现在。

不同的是,当年他在台上她在下,此刻他们对调了位置。

“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徐嘉有些麻木地续读誓词,目光不受控制地受观众席最左偏角的牵引。

陈彻就坐在那里。

在一汪白大褂之海里,他一身的黑色显得格格不入,右肘轻微向后搭在椅把上,浑身惫懒地被椅背黏住,视线尤其认真,着眼的却是手里的手机。

他手指扣在手机边缘,分明的指节咬紧机身细薄的棱角。

下意识间,徐嘉也攫紧了文件夹的边沿。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

到这里,徐嘉唇齿咀嚼着誓词,已无法真切感受其中的内容。她程式化地读完,拨转身子,泥足行走,退到台后。

但未退回来处,而是走到了最左侧。

徐嘉走至台柱边,学姐洋洋称道一句她的普通话优秀。

她做不出反应,只是施施一笑。诚与当初排练过的所有反应相反,她再次见到他,镇定、矜持、清高,全部被推翻,剩下的只有慌乱和不甘。

她手指捻住台柱的墙壁,无心蹭下一点灰渍,指腹对在一起揉搓,却渐渐将灰尘揉进了心里。

刚才她上台之前,主持人分明播报了她的名字,口齿清晰、响彻八角。

然而整个过程里他都不曾抬头,一直漠不关心,就好似当她是陌生人。

此番仪式结束后,接场的是领导冗长无味的发言。

干巴空洞、喉间咯痰似的沉老男声里,徐嘉又一次向台下瞥,陈彻仍旧保持先前的姿势。

他身边就是空调出风口,鼓鼓的风浪吹着,直溅到他额前的碎发下,将他的眉宇都染得凝冷。

陈健民突然在发言稿间掺了个玩笑,“大家不要看我们医生累成狗、账面低,实际上呢,我们这个职业要真只靠表面这点工资,那是早得去喝西北风的。”

台下一阵了然的哄笑。

徐嘉的鼓膜被这笑声凿得生疼,换眼间看见陈彻抬起了头。

陈彻双眼对上陈健民的角度,嘴角略向侧上一攀,谑然而笑。

徐嘉胸臆发紧,那一瞬有万千期待挤压她的心肺蜷缩成一团。

然而他笑过后,又将头低了回去。

徐嘉规劝自己尽快排空这些思绪。她回身望了眼多媒体操作台上的流程表,轮到她上台发言,还有很长的空档,于是她决定溜出去透气。

平医的图书馆年纪尚轻,在一众老楼里,犹显新鲜青春。

徐嘉上了一层楼,围着中央镂空兜圈闲逛,装修余味包裹着她,她仿佛越来越憋闷。

正扦格是出大门抽烟还是折回报告厅,丁瑜打来电话。

“我忽然想起你在本部,”丁瑜似乎在走路,每个字都裹挟着风声,“你帮我在图书馆借本书,借那个第四版的现代麻醉学!”

丁瑜是麻醉专业。

徐嘉背靠防护栏,仰脖望了望第三层的社科书籍借阅室,回道:“确定是第四版吗?”

“对,别弄错了,要是没有的话,第七版的米勒麻醉学也行。”

“知道了。”徐嘉挂断电话,光是一想丁瑜轻描淡写的全套书会有多重,胳膊就禁不住发沉发酸。

这是她历来改不掉的习惯,也是拖累她多年的性格弊端。

她总是会事先忧思很多,一种事情尚未着手去做,就已经考虑起它的结果,纠结会有多少负面影响,过度的忧虑甚至会进发成焦灼。

长此以往,成了她希图撇清,却始终难以摆脱的症结。

徐嘉上了三楼进借阅室,一经问询,丁瑜要的两本都已被借走,她竟然有些如释重负之感。

她出来走进电梯,念及时间分秒过去,离自己上台讲话的环节愈来愈近,电梯沉下去,她的心也沉下去。

“叮”一声,电梯门向两边滑开。

徐嘉抬头,却脊柱一僵,木然在原地——

陈彻正倚在电梯门口,神情稍显寡淡。

徐嘉佯装不认识他,挪脚要从他身边走开。

陈彻却笑着开口,手捏住打火机的一个支点,翻来转去,“你就这个反应么?”

徐嘉不知就里,攥拳与他擦身而过,“什么这个反应?”

她踏着步子跨开了好远,凝神一听,陈彻的脚步散漫跟了过来。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徐嘉定住,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陈彻越过她身侧,回首睨向她的西装裤口袋,一言不发,而眼神意味深长。

徐嘉跟着看过去,紧致的布料,勾勒得烟盒轮廓确实明显。

她悻然冷眼,“好像跟你没关系。”

陈彻便笑,“确实跟我没关系。”

无情呛她一口。

徐嘉向后退了两寸,又屏息抬脚往前迈。陈彻同时转头前行,步调把控适中,恰使她只能落在他身后。

除非她撒腿跑,但这样未免太刻意。

只是思绪的一个恍然,她霎时又像是回到了高中。

身处高中的走廊,远眺与回望都看不到尽头,他在前、她跟在后。他时不时会扭头看一眼,确认不发声的她是否还在。

而今陈彻只是直视正前,一径漠然地走着。

他的身量比高中时要高大了很多,双肩呈直角挺拔,和双臂的垂懒中和,背上没有书包,有的还是从异国带回来的仆仆风尘。

徐嘉记得,陈彻是高考一结束就飞去了英国,走得无声无息,教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正走着神,已到报告厅门口,陈彻向里望了一眼,回头看着徐嘉说:“我爸终于讲完了。”

徐嘉抬眉,暗讽道:“你爸讲话,你不得好好听?”

“得了吧,全世界的人死光就剩我一个,他对着我讲,我也得把耳朵给割了。”

此句字里行间的顽性倒使徐嘉熟悉至极,并深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她所认识的陈彻。

徐嘉暗自用一个词总结自己的发言表现——一塌糊涂。

原本她将稿子背得烂熟,临开口时,字词却统统自行换了顺序,成一群乱码堆在她脑中。

她在悔恨脱稿上场的情绪里,硬着头皮撑完了整场。

退场后,学姐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抬起来,看着她说道:“讲得不错。”

徐嘉像被人戳了一下脊梁骨,她这才向台下望去,发现所有新生都有自己专注的事,要么是手机,要么是同伴歪头窃声递进耳中的话,大概也不会有人真的去听她讲什么。

想到这里,她有了些许安慰。

差不多到这里,徐嘉认为自己任务已完成,开始满心期盼能找到个契机开溜。

她走到学姐的椅子边,手指捻在椅背上,试探道:“后面还有需要我做的事吗?”

学姐闻言,眉毛抬到额头中央,“你急着走吗?”

“那也不是……”这话很难接,徐嘉颇为犹豫道,“我下周五考试,要抓紧复习。”

“嗯,”学姐又看回手机,“再等等吧,万一呢。”

徐嘉如鲠在喉,过去两年里她有无数个瞬间后悔加入学生会,那种心情就和此刻她心里所感的一样。

最初选择加入,是因为她怄着一口气,想靠往上走来较劲。

跟谁较劲?

她嘴上可能会说,无法满意当时自己的生活状态;潜意识却会向不坦诚的她揭露真正的答案——

陈彻。

徐嘉看向正前方的后台,门里黑魆魆一片,既像她现在的心绪,又像陈彻今天的装扮。

全黑,压着人喘不过气的全黑。

*

流程表上控制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事实上,迎新会结束时,已经两小时二十分钟过去。新生陆陆续续从椅子上爬起来时,大多都发出了双腿酸麻的哀嚎。

徐嘉听着,觉得自己的煎熬借由他们的嘴巴得以发泄了出来。

几个领导站起来交相握手,做最后的客套会晤。徐嘉利落地收整台上残余的杂物,路过陈健民时,无意听到他在说:“晚上七点,亚洲大酒店。”

顾指一算,不包括这次,徐嘉对陈健民笼统只有过五六回照面。

当中使她印象最深的,应当是高二那次。

她不知道陈彻现在改变了多少,反正从她一开始认识他,这人给自己留下的形容词就只一个——玩世不恭。

高二那年陈彻和人打架,班主任拉他到办公室训话,一直训到晚自习上课都不放行。陈健民也是因此第一次来到儿子的学校。

当时徐嘉正站在走廊守着刚浇了开水的泡面,她选择在走廊,其实有自己的算计。

她频频探出身子,抬头望向班主任的办公室,为的就是观察陈彻的情况。

恰在那时,陈健民溜过教室,头伸进后门看了看,又挪出来在窗边徘徊。徐嘉听见动静回头,瞧见西装革履的他,疑惑地问:“请问您找谁?”

陈健民那时还算年轻风华,派头不夸张,可举手投足间有文博贵人的气质。徐嘉恍惚间感到这种气质很熟悉,现在她能考究到这种熟悉就是来源于他与陈彻的血缘关系,但在当时她并不知道。

陈健民笑得有些忸怩,“小姑娘,其实我是来找我儿子的。但是,我有点不确定他是高一还是高二。”

这事放在今天徐嘉定当会漠然处之,可那年的她还是个怀揣无限热情的青春少女。

因而徐嘉决定尽全力帮他,“那您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也许我认识。”

不知道在哪个年级,名字总记得吧?她还真没见过哪个家长做成他这样的。

陈健民得救似的重重点头,“他叫陈彻,‘大彻大悟’的‘彻’。”

徐嘉整个人一僵,旋即兴奋像鞭炮在她心里噼啪开来,噼啪到她脸上。她手向后上方指,激动道:“他就在楼上。数学教研室,那是我们班主任的办公室。”

陈健民跟着看上去,两边的嘴角都扯到耳根边,笑得很灿烂,“好的好的!谢谢你啊!”

之后他们互相客气一番,陈健民便匆匆踩着软皮鞋啪嗒走开。走了不远,徐嘉又听见他在打电话,大致是在对话筒里说:“我明天再去看你们,你别搅了好不好?我现在很多事,真的很烦!”

微微的愠怒,稍稍的烦乱,语速很快的一句话。

徐嘉却没料想到,那句话掩盖的肃杀现实,会是陈彻穷极一生都痊愈不了的疮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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