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退到九王爷身边, 微微朝他摇了摇头。
九王爷的脸色却是因为这个摇头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起来。
他寻到的这一个侍卫, 于身手、暗器、下毒之类都是数一数二, 没想到如今竟敌不过对方一个常年位坐文官的侯爷!
但转瞬间他就又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若羌的精壮兵马已从西北边疆向淮宁推进,边境的军报被袁延锋拦下, 他有的多是把柄去要荆晗的命!
逼宫素来都是一国内事,可如今却叫这若羌的九王爷赶鸭子上架。
朝堂上看护淮宁的人不少,然而真正忠于荆晗的,却也不过一手之数。如今他提着那么点兵马自保, 一时间竟叫在场的诸多人觉得寒碜。
不论是袁延锋还是程祯,说给九王爷听的尽是荆晗无兵无马,取代他是宛若探囊取物搬地容易。
九王爷原先以为是诓骗,没想到如今这一遭真叫他看清了淮宁的形势。
从前的荆晗,是一个连成人礼都没有正式办过的帝王, 显然不是宗亲百官服从的对象。有了九王爷那一嗓子的戳破, 分流权派,营私勾结的众朝臣立刻便互相戒备起来。
淮宁朝堂的一盘散沙,从袁延锋掌权开始,便已然埋下祸根。
掌权的袁延锋遇上这种几要亡国的事情也退避不出,已着实在留下朝堂间留下百官口舌。
程辞暮从一开始便是化作小肥啾溜进来, 此刻钻在陶云遮的衣领里, 十分戒备。
然而双方对峙不过一盏茶时间不到,九王爷已然是撩了袍子坐下, 颇是自在地说道:“淮宁与若羌交好数年, 从未有过龃龉, 那是我们若羌不喜争辩,养精蓄锐,而不是就如此畏惧了你们这边陲小国。但如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就摊得更开一点罢了。
“此次我若羌还是有诚意的,只独要荆氏皇族一条命,便可换我若羌退兵,不知皇上可是想好了?”
朝中武将愣时怒发冲冠,咆哮道:“你这黄口小儿!我淮宁泱泱大国,岂是你一个游牧民族便能吃得下?”
“退兵?若羌那些残兵冷马,便是全副武装又能顶我们几人?!”
九王爷笑意盈盈地饮下酒盏,讽刺笑道:“诸位还不知吧?我若羌的铁蹄可是已经踩在你淮宁的国土上了。”
“放屁!”
“胡闹!简直胡闹!”
朝臣显然对九王爷那番言论怒极,各个睚眦欲裂地与之辩驳,然而不等须臾,就有小内侍在若羌士兵的押解下被推上主殿。
一如十数载之前,军报不抵朝堂,便已然在民间炸开。
小内侍被若羌的士兵牢牢捆住,脸色惨白地讲述着外头的风云:“北,北云十...十三州已尽数...尽数被若羌占领。若羌军队已长驱直入,直奔上......上京。”
不等小内侍再继续说下去,若羌九王爷便一刀架在他脖子上,留下汩汩血痕。
袁延锋瞒得很好,此刻的朝堂内所有大臣都是一副塌天之态。
“荆晗,拿你的命换淮宁安顺,换,还是不换?”
......
一切都在按照九王爷的计划发展着,或者说按照袁延锋的进程行进着。
袁延锋十数载前毁了荆端烨已是殚精竭虑,彼时根本没有拿来逼宫的筹码,只能退而求其次将荆晗扶上皇位,而他自己则耗着这些年的时间一点一点把权势收揽于怀。
若羌狼子野心他不是不知道,但若是只用北云十三州便可把荆氏铲除,那又如何?于他简直是最好的选择。
只要能端了荆氏皇族,淮宁少一片土地他并无所谓。
若羌九王爷兵权在手,淮宁那些势力孱弱的人马本就不值得相比。又恰巧此时程祯有意,那他何不借此机会把自己摘出来。
外交刺杀皇帝是若羌的问题,与他无干,若说是卖国,那锅就都留给程祯背,而他自己,只用坐收最后的渔翁之利。
如今的场面,是混乱不堪,一时间,许多方都不知从何下手,可与历史恒流一般无二的,便是这些随流的官员,顷刻间,他们便有了用荆晗换回北云十三州和淮宁安稳的念头。
“刀都架在脖子上了!我们还能如何?!”
“就是为了淮宁社稷,也断不该让外邦异族瓜分我们的土地!”
“若是皇上...皇上...咱们不是还有摄政王吗?荆氏皇族未免就会一蹶不振!”
这些言论,委实是叫人心酸,程辞暮贴着陶云遮的颈项幽幽说道:“墙头草,两边倒!文人朝臣倒是惯会见风使舵,只要动动嘴巴就能牺牲小我的所有利益,去成全所谓的大我。可难道他们没有想过吗?这样避退来的大我未必就是让他们真正满意的东西!”
......
同十数载前一样。
那时候的袁延锋领着众多朝臣硬给荆端烨扣了个自罪的帽子。
如今的袁延锋退居位后,却依然借着别人的手,这回是要逼死荆氏皇族最后一个人。
袁延锋将偏殿的门扉关得严严实实,一点都不担心。
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他总是获利的那一个。
......
然而此时,主殿上的九王爷却有些隐隐的不安。
他低头询问身边的黑影:“怎么回事?领头的两队死士竟一个都没有攻进来吗?”
这与九王爷先前估计的实在不同。
刺杀不成功,死士也不知所踪,即便是若羌的铁蹄已经踏上了淮宁的国土,那他深陷敌营中无法自保,又有什么用处!
不等黑影回答,九王爷心急道:“快,给我剑!”
然而,原本一直恭敬的黑影,此时突然沉目答道:“王爷要剑做什么?”黑影站直了身子说道,“是要引项自刎破了这一出闹剧?还是死心...不改呢?”
不等九王爷再有所动作,黑影带毒的袖箭已然没入他的心肺。
变数陡然出现,竟不等在场的人反应过来,若羌的九王爷便已身在血泊。
黑影摘除掉脸上遮掩的面具,端然露出一张同陶云遮近六七分相似的脸。
他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带有倒钩血渍的箭镞,对上陶云遮的眼,很久才说出了藏在心里的那句话:“我回来晚了。”
我回来晚了,才让荆晗那么辛苦。
我回来晚了,才让你如此小心翼翼。
主殿里一众人压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见了若羌九王爷打眼的死状,以及荆晗三个叔侄间不可作假的相貌。
一样的扣配,一样的气质,一样是荆氏的人。
——————
比起袁延锋更想听到的荆晗死讯,命运反倒像是玩弄一般,只带给了他完全相反的消息。
“若羌九王爷当场暴毙...后有敏安候和平黎王的亲兵助阵,很快便将若羌反贼拿下。”王内侍一言一句禀报着主殿的情况,不敢多言,“若羌踏踩西北边境的谣传一事也是敏安候的计谋,现如今的西北境都是被边疆军安定好了......”
袁延锋闻言一怔,立马揪住内侍:“哪里来的边疆军?淮宁拢共那数万人马,不都是在我们手上!”
王内侍胆战心惊地扶着袁延锋,道:“主子,咱们的小皇上已非当初任可揉捏搓圆的团子了!
“说是敏安候和平黎王自行募来的人马,有皇上盖了大玺的私诏,便是光明正大招兵都不见得有碍。
“且,且...”
袁延锋几是嘶声厉吼,提着王内侍的领子大怒:“且什么且!快说!”
“前三皇子的记忆,根本就没有丢失过!”
若以上这些都不能让袁延锋失落恼恨,那便唯有最后一点——三皇子的记忆从未丢失过。
那是他手里最后的筹码,用来逼迫荆晗就范的筹码。
“不可能!荆端逸可是亲手杀了随同他的副将!那可是他一手提拔之人!”袁延锋指节无力,勉强撑坐起床榻,神色有异,“我那姐夫端方君子的性子最是如此,养出来的儿子最不会出错!
“荆端逸,他一个手刃无错副将的刽子手,你难道叫我信他没有发病?!你难道叫我信他这幅模样还有着荆氏的君子和端方?!”
袁延锋只关注自己双眼所看到的真相,也是荆端逸数年隐匿和筹谋后想让他看到的东西。但再是如何,他袁延锋都没有资格说出这种话来。
皇宫主殿满目兵刀狼藉,袁延锋在内侍的扶持下拖着轻飘飘又残喘的身子走到了主殿。
一招错落,满盘皆输。
程辞暮已然恢复了人身,处处关心着几人的情况。
而远在殿外的袁延锋,看着眼前几个相似的面容,恍惚间,竟叫他回到了十数载前的日子。
袁氏作为皇后亲系仰仗皇恩,虽不曾加官进爵,却也是不错权贵,可荆氏皇族一削再削,偏偏将袁家势力砍得七零八落。
他不服!他袁延锋不服!于是他铤而走险,谋划了那一出棋局,甚至在最后一刻,亲手灌死了荆端烨。
因对阿芙蓉的过度依赖导致袁延锋此刻半点精气神都没有,他阴恻恻地站在叔侄三人十数步远之外,竟是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程辞暮向前几步,尽数将人护在身后,眼眸里是与平静全然不同的激进。
“梁齐王这番话着实叫人好笑。荆氏的人便是定要做那端方君子?与百姓如此,与朝臣如此,难道与不知人性几何的你也要如此吗?!
“端方的是他们,与你有何相干?你做了这等叛国弑杀的罪事,到底有什么姿态要来承受别人的尊敬?”
程辞暮和荆晗两人在某种程度上很像,只要底线在,便是乖软的模样,若是踏过那条线,便是“佛挡杀佛,神挡弑神”的干脆。
荆晗在程辞暮身后拉了拉他的袖子,上前继续道:“纵使舅舅控着我掌了这皇权十数载,我也从未想过,原来在你眼里,权力的高度已经比国家兴亡更为重要。
“我父亲皇叔您看不上眼,所以您不顾他们生死安危,留了战场上最大陷阱要他们去奔赴。我您也看不上眼,这些年,你摆布我却又不弃我。无非是要我替你抵挡那些似是而非的议论,好叫你自己靠着一个贤字稳稳坐定我这个位置。可如今,你连北云十三州的土地都不放在心上......
“同外族营私?几不费神地将大片土地囊括出去?舅舅,在怎不知你这些年竟是连自己都看不清了?”
袁延锋哑口无言却又忍不住为自己辩驳:“你懂什么!你未付出一物便可将江山归拢手中,你怎知我这个位置是何等难熬?!权势近在眼前却被一次次推远。我和好姐姐,好姐夫!呵,吃着肉却连一块骨头都不愿意分我!”
有的人闻了肉味儿,便想着最好能尝上一口肉汤,等他喝了肉汤后又开始垂涎人家的整肉。
就是有这样的人,贪得无厌却还将责任归咎在其他人的头上。
“舅舅,你给我吃的那些药,我是知道的,有个脾性喜怒无常的皇帝更能衬托你的贤能吧?所以我给了你阿芙蓉,搭上自己,一同进了那要命窟。”
袁延锋多少也猜测到这些,脸上的愤恨和厌恶更为明显,但也抱着彼此彼此的同理心落井下石:“你何故拿这个吓我,左右你自己也是吃了它的,难不成偏就熬死我,熬不死你吗?”
荆晗摇摇头,冷漠道:“舅舅你是一定要比我先死的。那些供您消遣阿芙蓉的热酒,并不干净呢。您还记得曲回吗?”
曲回,袁延锋当初灌死荆端烨的药酒。
“台檐曲回十九遭,一遭堕瘾一遭毒。
“那和害死父皇性命别无二致的慢性毒酒,如今,承情还给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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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之后不足半月,梁齐王袁延锋曾经于荆氏皇族下的种种毒手都被曝光于众人眼前。
中了阿芙蓉和曲回瘾的他被囚禁在偏殿里,被包围地宛若铁桶一般。没人会再顾虑他身上的瘾症,也没人去管他这个人。
袁延锋到底是带着最后的不甘死在了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方。
程祯和卫香萱先后下了狱,男女有别在如今这种大难临头的时候已然没有了作用。
程辞暮和程素先后见了他们,该理清的理不清的,一数儿得了结果。
只是讨厌的人总归不想多看,没几眼两人便都紧着时间离开了。
两人现下都有心心念念的人,何故把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陶云遮还是陶云遮,是皇上亲自册封的敏安候,也是程辞暮从头到尾便没有变过的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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