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愁眉苦脸的,感觉人都变老了。”杨应东站在书桌前,拿着毛笔,背对着温冬,另一只手背着,正在背临《灵飞经》。
“是有心事。”温冬放下杯子,“所以这不是找你来了吗。”
杨应东手上动作顿了顿,“过来写两个字,我看看。”
温冬依言走过去,接过笔,看了看面前的写了一半的纸,失笑,“要我接着写?这幅字大概就毁了,老师。”
她又摸了摸面前的纸,狗腿地夸了句:“这云蕴纸手感真好。”
杨应东下巴往纸上努了努,“让你写就写。”
温冬只能闭眼回忆了一下原帖的内容,接着临了下一句。
杨应东看着她运笔,等她写完一句才笑出声来,“我看你现在,三年前都不如。”
温冬看了看面前自己的作品,也只能赔笑:“太久不练。”
“《灵飞经》讲究个笔势灵动,神采飞扬,你看看你写的。”杨应东笑着摇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练过,手不听使唤了?”
温冬捏了捏手腕,点头乖乖听训:“是很久不写,基本功丢了,我回去有时间就写。”
“笔放下吧。”杨应东丢下这句话,背着手进书房了。
温冬站在桌前,看了看自己写的,觉得字迹可笑,自己也很可笑。她苦笑一声,只能放下笔,进屋坐到杨应东对面。
杨应东老神在在的,瞥她一眼,“今天怪了,我看你身上缺样东西。”说完看了一眼她的前襟的位置。
一个人的习惯很难改。杨应东熟悉她,也清楚她的习惯,知道她只要是稍微正式的会面,都会戴胸针。
“我摘下来送人了。”温冬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下头发,“老师,今天我想跟你聊两件事。”
杨应东抬眼,似笑非笑地,“那咱们要先说清楚,真要聊,我是以什么身份跟你聊这个天。是职业督导,老师,朋友,还是长辈。”
温冬像是早就想过了,直接脱口道:“第一件事是你当长辈,第二件事你当朋友吧。”
“哦。”杨应东靠到椅子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那我就随意点了,你开头吧。”
温冬点头,“杨老,你以前给病人和来访者做治疗的时候,有遇到过自己被强烈共情的状况吗?”
“你怎么问这么幼稚的问题?”杨应东笑了,“你美国读书回来,别的不说,美国那边业内什么情况你不知道?这话说得像是没见过世面。”
在美国,心理协会地位很高,分了好几个地区,各地区流派不同,分庭抗礼互相较着劲儿。
因为对人权的重视,执业心理咨询师的职业规定非常严格,比如不能和来访者私下有亲密来往,不能发展亲密关系,不能有金钱往来……。但很多事情依旧屡禁不止,每年都有很多咨询师和心理医生吃官司。
“知道,但想听听你的经历。”温冬笑了下。
“我的经历,那说不定要讲上三天三夜。”杨应东笑了,“我只能说我遇到的情况千奇百怪,简直无奇不有。我年轻那会儿,还有女来访者做了三次咨询就脱了衣服坐我腿上的。”
温冬笑了下,“至少也是甜蜜的烦恼。”
“怎么,你也被性骚扰了?”杨应东打趣她。
温冬摇头,“不是我,是我的来访者。”
杨应东闻言,放下杯子,皱了下眉。
“之前一个同学联系我去了国家队,给运动做治疗。”温冬叹了口气,“我发现我去的那个队,内部很有问题。教练性侵运动员,已经很久了,很多个运动员心理都有问题,我当时跟进下来,觉得好几个都有自杀和抑郁倾向。”
杨应东转着自己面前的小茶杯,没说话。
温冬叹了口气,“我在里边儿待了一年多,说实话,非常累。上边儿的人打着官腔跟你说话,一提到问题就给我塞钱说让我费心好好照顾运动员,保证他们身心健康。周旋了一年多,想了很多办法,终归还是上边的人看我太闹腾了,就把我辞了。辞了也好,我倒是觉得没那么闹心了,就是可怜那些孩子。”
杨应东笑了下,“你是觉得对那边很失望,也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索性就眼不见为净了?”
温冬点头,“我最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总觉得,这是我突破自己的一个契机,但是我找不到答案。”
“所以在你找到答案之前,你先选择了逃避是吗?”杨应东点头,“也就是说,你现在面对的是一张庞大的网,那张网很恶心人,你有能力在旁边不被粘进去,但你不断看着别人被粘进去,你觉得不忍心,但是又害怕自己粘进去了,也是一场空。”
“对。”温冬点头,“我在网边上试探过了,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渺小。”
杨应东沉默了一会,才开口,语气很慎重。
“温冬,以我的经历来说,我能告诉你的是,你的人生还很长。生命其实不是对抗别人,而是和自己对抗的过程。我们做心理研究,看到的大多都是人性中隐秘的那些阴影。但是你要时刻记住,你不能因为旁边都是黑的,就把自己也熄灭了。
杨应东叹了口气,一字一顿地,“一个时代,一群人里,总需要有人点着灯,走在前面,文明和历史才会向前。”
温冬听完,想了很久,才说,“我好像是村上春树说的那颗鸡蛋,结局是被坚固的高墙撞碎。”
杨应东给她把茶杯续满,“但是他也说了,他永远站在鸡蛋那一边。在这一点上,我认同加缪的观点,即使你知道你身在荒谬中,而自己做的是无用功,但是你依旧在用尽全力去试着改变,而不是身在荒谬中却一无所知。你学过人本主义的观点,你应该明白,你的命运属于你自己。”
确实荒谬。
温冬小口喝了茶,笑了笑,“听上去,觉得有点悲壮,有点心酸。”
杨应东没开口了,两个人都像是在思考什么。
过了很久,杨应东才开口,“这个话题算是结束了吧?”
温冬点头:“结束。下面您切换到朋友模式吧。”
杨应东笑了下,换了个坐姿,“行,温冬小友。”
温冬笑了下,“杨老,你还记得我以前的样子吗?”
“你这个用词不准确,以前。”杨应东笑了下,“你说的是一年前,三年前,五年前还是十年前?”
“十年前,您刚遇到我的时候。”
杨应东喝了口茶,隔着水汽看着她一眼,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怎么会忘。”杨应东看着她,“那时候你可真是……让人难忘。”
“我最近处于一种……像是失重的感觉,抓不到自己生活的重心,对生活的无意义感越来越强烈……我总是……想起以前。”温冬看着他,“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我觉得我好像到了一个很尴尬也很难突破的年纪,我开始怀疑自己了。”
“怀疑是好事,人生哪有那么笃定?”杨应东给她把茶倒满,“我倒是很感兴趣,是什么动因让你有了这些念头。我想大概不是内因,是什么外部因素,能跟我聊聊吗?学校工作不适应?”
温冬沉默了很久,才问他,“杨老,你觉得爱是什么?”
杨应东笑了下,“你这话问得可笑,一脸讨论课题的表情,聊这么感性的话题。”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先用这个缓冲下聊天进度。”
“不过你想传达的意思我还是感受到了。”杨应东想了下,“爱是什么我今天不跟你讨论,我想你也不想让我给你推荐《爱的艺术》让你自己去找答案,你读书期间应该看过这本书。直白点怎么样,遇上喜欢的人了?”
温冬摇头,又点头,表情有些微妙。
“准确说,是遇上曾经喜欢的人了。”她撩起袖子,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刺青,指给杨应东看,“我遇到那个人了。”
杨应东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有点惊讶,随即就笑了,“你这表情,看上去像是开心,又像是不开心。”
温冬点了点头,“对,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你的打算呢?”
“没有考虑好,哪里还谈得上打算。”温冬摇头,“挺可笑的。我教人怎么处理感情生活、面对自己,但是面对感情的时候,却畏畏缩缩,踌躇不定。我自己很讨厌这样,但是好像总下不了决心。”
“那你说一个自己理想的状态。”杨应东引导她,“你希望你们的关系怎样发展?设想一下。”
“别拿咨询那一套聊天了老师。”温冬笑了下,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说实话,我想报复他。大概我真的是个很记仇的人。我就想和狗血电视剧剧情一样,让他喜欢上我一次,再离开他。”
杨应东很给面子地为她鼓掌,“居然想到个这么蠢的法子,我是夸奖你呢,还是鼓励你呢。亏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也没把自己想明白。两败俱伤,你死我活,好玩吗?”
温冬点头,“好不好玩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好像过了那么多年,我还是……”
她抬头想了想,继续道,“其实我可以跟他再无瓜葛,两个人没有交集,我们就相安无事地各自过各自的,但我好像……做不到。”
杨应东滤着壶里的茶渣,头也不抬,“我觉得你其实心里面已经有答案了,也有决定了,还来找我,你是想证实什么吗?”
“杨老,我总觉得这么些年,我已经全然好了,是个健康,明亮的人了。”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可我看见他,我总想起当年的我,好像他一出现,现在的一切都是个泡沫,轻轻一碰就碎掉了。我在他面前,还是那个怯懦,卑微的丑姑娘。”
杨应东听了这话,却轻轻笑了。
“你遇到他的时候,是几岁来着?”他摸着下巴想,“19?还是……20?”
温冬看着自己的手腕,她的纹身是彩纹,十分显眼,内部深青,外部朱红,一直烧到手掌生命线的起始处。
她摸了摸那团火,“是20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