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焰点了点头,把风衣外套脱下来,很随意地搭在沙发上,然后看到桌上的杯子,鼻子动了动,挑眉问她,“你喝酒了?”
这什么鼻子?温冬只能笑了下,“一点点,不影响。你喝水,茶还是咖啡?”
“都不用。”他摆手,到沙发上坐下。
温冬琢磨了下,“我之前做了点甜的东西,草莓奶茶。”
周白焰这才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有审视。
温冬很平静地回应着那个目光,看着那张英俊的脸。
她反而觉得心慢慢平静下来。
毕竟已经太久了。
久到她都觉得沧海桑田,久到等得自己,都快下雪了。
温冬问自己,你做这些是不是别有用意呢?应该是的。但是到底想做到什么程度,她却说不上来。
周白焰点了点头,“麻烦你了。”
她给他倒了剩下的草莓奶茶,坐到他对面,看他一口喝下一大半,也没评价什么。她平缓地说,“我就不重复自我介绍了,周先生,以后我们会经常见面。”
周白焰点头,“我不太清楚金麦怎么跟你谈的。因为我的工作性质的缘故,可能没办法固定见面,但是我会尽量空出时间安排。”
温冬点头,“我之前没有给金先生准确的答复是因为我要见过你之后,我们确定下来,签了双方协议,第一次会面后我大概了解你的情况后我才能安排进度。”她从从抽屉里拿出两份文件,“我是按照美国那边的规矩写的协议,你看一下。”
周白焰接过去,没翻开,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在美国待了很久?”
“不算很久,4年左右。”她笑了下,拉回话题,“我先来个惯例的开场白,行吗?”
他看着她,点了下头。
“在我们的这段关系里,我会全心全意地为你的心理状况服务。我们需要建立起一种相互信任的亲密关系。你可以把我当作你在遇到困难的这一段时期里,出现的一个能够和你分担痛苦的人,我会陪你走过这段路程,把你安全送到人生的下一个阶段。所以我希望我们之间交谈的基础是——信任。”
温冬在两份协议上都签好了名字,把钢笔转向他,“我以前一直做异常行为研究,事实上这种普通的咨询做得很少,所以我也有很多不足和缺陷,但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如果在会面过程中我发现你有异常行为,我会如约告知并且建议你去进行专业的干预治疗。另外是我们见面的时间和费用的问题,这个我和你的经纪人谈过了,需要我跟你也谈一次吗?”
周白焰摇头,“他跟我说了,时间上我尽量配合,费用我这里没问题。”
温冬点头,“或许第一次见面就谈信任你会觉得有些可笑,不过既然你愿意主动地来寻求帮助,我相信你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的。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她指了指桌上的协议,“我们可以把协议先签了。”
周白焰听她说话的时候,好像一直在走神,温冬都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把那些话都听进去。
她说完了,周白焰却看着她的手腕,说了一句,“你的刺青,是遮盖吗?”
温冬心里有点错愕,她皱了下眉,还是镇定地说,“是。”
她不想撒谎,索性把袖子轻轻撩上去,“手臂内侧也有一个,也是遮盖,纹的是一朵云。”
都是彩纹,很精致的纹身。
周白焰笑了一下,眼睛弯起来,“火烧云吗?”
她看他开心了点,把袖子放下来,还没答话,他已经刷刷刷地低头把名字签了。
“不看看内容吗?”
“不用。”周白焰单手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拿着笔,“我相信你。”
温冬笑了下,把文件收好,“那我们开始聊聊吧?”
他点点头。
“我除了知道你叫周白焰以外,对你了解还很少,你愿意跟我介绍下自己吗?”温冬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除了知道你叫周白焰,知道你长这张脸,我像是跟你从来没有认识过。温冬想着。
“哪方面?”他想了下,“我觉得自己没什么可以介绍的,你这话倒是像在采访。”
“我打个比方,我叫温冬。”她指了下自己,“未婚单身,29岁,博士毕业前在医院和研究所工作过,现在是一名执业心理咨询师,也可以做心理治疗,也是一个大学老师。爱好很少,运动和读书,喜欢做吃的。”
周白焰笑了下,“好像在相亲。”他想了下,“我今年26岁,未婚,才读完英国的一个表演学位。我高中毕业之后就去韩国当练习生了,17岁的时候。然后三年后回国,现在一直在国内发展,算是个演艺人。我没什么爱好,除了工作,就偶尔打打游戏,看看电影,事实上我闲下来的时间不多。”
温冬看着他,“一开始做艺人就是自己的意愿吗?”她补充了句,“艺人应该不是个容易做的职业。”
他盯着杯口发了下呆,垂着眼。
“我一开始,没有想那么多。”他回忆着,说得很慢,“当时我还很年轻,做事做决定都很莽撞,还不知道去韩国之后意味着什么,就去了。”
“不喜欢做明星?”
“谈不上不喜欢。”他摇头,“一开始觉得很残酷,因为那边……很累。大家都很拼,不像在国内。后来我觉得自己没有退路了,就很努力地表现自己,然后很快就出道了,红了。很奇怪,我在韩国的时候完全没有孤单的感觉,可能是那时候太年轻了,血都是热的,只想着红了。”
温冬没打断他,让他继续说。
“后来喜欢我的人越来越多,活动越来越多,越来越累,我就开始有些怀疑自己,觉得这一切没有意义。”他托着头,“我第一次看有女孩子在台下撕心裂肺地喊我名字的时候,我是害怕的,有点紧张那种。到后来就麻木了,慢慢地就开始觉得很烦,因为我理解不了她们。一个舞一首歌唱了跳了几百遍几千遍,那些粉丝也看你几百遍,还是喜欢你,他们不烦,我是烦得要死了。”
他想了下,“我就开始觉得很厌烦。当明星看上去是热热闹闹光鲜亮丽的,但是新鲜感一过去,就会觉得特别令人厌倦。那时候我开始觉得我每天面对的东西都很低级,虽然我赚了很多钱,但是我喘不过气来,我觉得自己很傻,我赚那个钱,我觉得自己不配,因为我根本不爱那个工作。”
温冬心里却有点悲凉。
曾经她被他对成名的梦想鼓励过,去改变自己,而现在他自己却开始怀疑,说那条路自己不喜欢,很厌恶。
温冬觉得自己知道到他身上最明显的变化是什么了。他的相貌没变,顶多气质成熟了一些。但他以前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这是一个耀眼明亮的人,因为他身上有一种意气风发的锐气。
现在没有了,现在他的眼里是颓然和迷茫。
可她不能说,你到底发生了什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她只能说,“这样其实不错,你至少在一个重要的阶段,看到了自己的发展局限,说明你开始审视自己,想要认识自己了。那你现在,知道自己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吗?”
周白焰看着她,“温老师,我回国以后,反而开始羡慕以前那样的状态了。”
“为什么?”
“因为很空。”他笑了下,“我当时给自己放了很长的假,去玩。我发现我不能一个人待着,我一下子抽离不出来了,闲下来的时候我老是幻听,总觉得有人在叫我。”
“周先生。”温冬终于打断他,“你介意我问你,这段时间里,除了工作的变动,你生活别的方面是不是也发生了什么改变?我发现……你一直没有提过你的家庭。”
他的叙述是不完整的。
周白焰听了却很平静,很直接地点头,不像是被刺激到的样子,“对。我母亲正好在我回国那段时间去世了。”
他非常平静,平静地有些不正常。
温冬心下了然,正想开口问,他又张口,“这个话题今天能先聊到这里吗?”
她看了看他,点了点头,拿出几张图片,“可以,那剩下的时间我们做几个小测试好吗?放松一些。”
周白焰神色中有感激,他点了点头
一个小时过去后,温冬合上记录册,收起测试的图片和量表,“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大概说一下我了解到的,你听一听,可以吗?”
周白焰喝了口水说好。
“第一次见面,只是一个互相了解的破冰过程,我本以为会很困难,不过现在看来你的情况其实相对我想象的来说,很不错。”温冬看着他,“虽然不是完全的评估,不过我认为你至少没有严重的异常行为。我很感激你第一次就愿意对我袒露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感受,这很重要。另外……我也想听听你对我的感受,我会下来反思,调整和你谈话的力度。”
他笑了下,“是有点想法,我觉得你跟我说得太少了?”
温冬很虚心地点头:“你觉得我的反馈没有让你觉得被‘感受’了,是吗?”
周白焰放下杯子,摇头,“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我跟你说话很放松。其实从我进来你家里,坐到沙发上之后,在这个环境里和你面对面,我就已经进入了一个很放松的状态,我心里面尝试把你当做一个很亲近的朋友那样去袒露自己,但是反而……我觉得你很紧张,是我的错觉吗?”
温冬放在桌子下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
他想了下,又继续说,“其实我觉得你家里的布置让我觉得很舒服,或者说……安全吧,我从进来这个小区,看到外面的菜市场,楼下那些一盆盆的花花草草,你家里的吊兰,我就觉得很舒服。你坐在那里,很安静地看着我,我也觉得很安心,会想要跟你倾诉。你希望在家里做咨询,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温冬点头,“和你想的差不多。我喜欢在这里给来访者做咨询,就是希望让自己也让对方有一个安心的坏境,少一些防备,算是一个小小的计策。”
周白焰偏头,用一个有些轻佻的眼神看着她,“是吗……但是为什么,我觉得你很怕我?”
温冬被那个眼神看得脑子发晕,觉得一下子冷汗就冒出来了。
她没敢再抬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本子,胡乱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或许是,因为第一次给明星做治疗,有些紧张……我很抱歉。”
周白焰摇了下头,“你问我我的感受,这些就是我的感受。你要我对你信任敞开心扉什么的,我觉得我做到了,但你很少跟我聊自己的事情,其实我会有一种不太公平的感觉。”
“事实上,我们的谈话是以你为主题,我为你的感受服务,我聊自己,是本末倒置的。”她还是为自己辩解了一下,“但是我说了,我会以你的想法为主,以后我会适当地跟你聊聊我自己,这一点是我的疏忽。”
周白焰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温冬觉得手心都湿了,像一片海一样。
“那就好。”他终于站起来,穿上外套,“下周见?”
她觉得他好像叹了口气,很轻,又像是个错觉。
温冬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很职业很温暖的笑容,“嗯,下周见。”
周白焰临走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看了她一眼,“我总觉得忘了什么,温老师,我们握个手吧,以后拜托你了。”
她有点没反应过来,周白焰已经两步过来抓着她的手握了下,又轻轻揽了揽她的肩,是一个很礼貌又很克制的拥抱,“谢谢你,温老师,草莓奶茶也很好喝。”
温冬觉得自己肯定整张脸都红了。
等关上了门,温冬才把憋着的一口气喘匀了。
她觉得有点脱力,身上软绵绵的,顺着门就慢慢滑了下去。
这一天太累了,她蹲坐在门前,两手圈着腿,埋着头,想。
他好像换了个香水,是橙花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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