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
婉儿坐在惯常坐的位置上, 一份一份地看着军报。
武曌则靠在她的旁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她说话。
婉儿的目光顺着军报上一行行的字看下去, 对武曌的所有问题,皆有问必答。
此番光景,让两个人均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你当真来自千年之后?”武曌盯着婉儿的脸。
“太后还不信?”婉儿自军报上抬起头来。
“准确地说,我是来自于平行时空的一千五百年后。”婉儿又道。
“什么叫‘平行时空’?”武曌听得一头雾水。
“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的,”婉儿微微一笑, “太后只要记得, 我若不是来自平行时空,如今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另一番光景是何意?”武曌追问。
婉儿无语。
她实在觉得, 武曌像是个活体的十万个问什么。
或许聪明人都好奇心重?
“现下这些还说不清楚, ”婉儿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了,“叛乱的事,太后可有应对的法子了?”
武曌讪讪地撇了撇嘴,她对婉儿的来历,确实是充满了好奇。
其实她心里, 更担心的是婉儿会不会突然就消失不见了, 或者说, 她想知道如何能够避免那种事发生。
听婉儿如此问,武曌觉得若是再继续什么平行什么时空的,倒显得自己在其位不谋其政了。
“地方上军队已经开始剿叛, 不过成效不大。如今逆匪祸乱人心, 纠集人众, 大有做强之势。朕的意思, 还需朝廷发雄兵,方有成效。”武曌道。
她说“还需”,那就意味着“朝廷的雄兵”还不曾发。
婉儿想了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太后担心京中的言论?”
武曌听得拧眉:“太后太后!朕又不叫太后!”
她着实不喜婉儿这种疏离的称呼,心里别扭起来。
婉儿无奈地看着她。
两个人此刻是在探讨军国大事啊,用亲昵的称呼,真的好吗?
武曌不喜欢婉儿那种眼神,她强势惯了的,便倾身过去,便要拉婉儿的手。
婉儿心头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往回抽手。
现在紫宸殿中并无旁人,之前她们两个连那等事都在此处做过,要是武曌性起……
“这里不行!”婉儿果断拒绝。
武曌嘴角抽了抽,用“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清醒一点!”的眼神睨着婉儿。
婉儿脸微红,意识到或许自己想多了。
武曌拉小手不成,鼻腔里哼了一声:“朕就是想说,又不是朝堂上,别叫朕太后,听着怪怪的。”
婉儿心里好笑,脸上表情郑重:“那太……咳……阿曌不许动手动脚。”
武曌听她终于肯用属于两个人的亲昵称呼唤自己了,面上神色和缓,仍端着架子嗤声:“朕很乐意对你动手动脚吗?”
你何止乐意?简直乐此不疲!
婉儿心中腹诽。
“说正事!”武曌点点婉儿手里的军报。
又嫌弃道:“你看了这许久,倒是看出什么来了?可别告诉朕,你也不知如何应对!”
婉儿闻言,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儿。
武曌这是激将法吧?
婉儿假作根本没听出武曌话中的意味,淡淡道:“阿曌素来铁腕,难道还在意京中的言论?”
“你莫激朕,”武曌斜眸道,“朕再铁腕,也不能不顾忌天下人心。”
这话说的倒是不错。
身为帝王,知道顾忌天下人心,总不至于行差踏错的。
婉儿暗自点头。
“阿曌最担心者,莫过于李唐宗室的态度。”婉儿徐徐道。
武曌的眼中露出了“知我者莫过卿卿”的赞许。
婉儿脸颊微热,抿了抿唇,又道:“反叛们先是说勤王救国,打的是当今天子的旗号;后又变成了迎立庐陵王还朝,就已经失了正统名声;现在又声称拥立废太子李贤,足见其内部便人心不齐,动摇不定。这样的一群人,纵然战力强大,没有统一的行动和指挥,比乌合之众也强不到哪里去。阿曌可曾想过,由一名德高望重的宗室带兵去剿叛?”
武曌不知何时已经支着下颌,听着婉儿侃侃道来。她实在觉得,这样的婉儿,比床.笫之间,又有另一番动人之处。
听到婉儿说到这里,武曌眼中一亮——
怎么没想过?!
由一名德高望重的宗室为统帅剿叛,天下人就都会看得明白:叛军的所作所为,根本就不被李唐宗室所认同,更代表不了宗室的态度。如此一来,朝廷出兵便是正义之师,叛军据以做根基的存在理由也就不复存在,也就是名副其实的叛乱了。
“那你说,朕用哪位宗室做统帅好?”武曌眸中含笑,问道。
婉儿朝她眨眨眼:“不如,你我各自写下?”
武曌笑着说好。
于是两个人相背,各自在纸条上写下一个名字。
转回身来,面对面展开两张纸条,互看一眼,于是相视而笑——
两张纸条上,不同的字迹,写着同一个名字:李孝逸。
武曌心情大好,轻捅婉儿:“朕是不是很厉害?”
婉儿由衷点头。
粱郡公李孝逸是高祖之侄,与太宗皇帝是同辈的堂兄弟,也是现在李唐宗室之中辈分最高的,其声名也一向上佳,又善兵事,是个各方势力都挑不出过错的人物。
由他领兵剿叛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李唐宗室根本就不认可叛军什么拥立啊什么迎回啊之类的起兵理由,更意味着李唐宗室是站在太后这边的。
如此一来,叛军也就真的是叛军了。
婉儿能看出这一点,是因为她是穿越者,她拥有后世人对于这段历史的了解。
而武曌则不然。
她是当局者,将来如何她并不知晓。她凭借的,是她的分析和洞察力,是她深远的不凡见识。
所以,婉儿由衷地赞服。
武曌这样的人,不做帝王,绝无可能。
剿叛军的统帅得以解决,武曌倒不觉得如何,她最在意的,是婉儿此刻发自内心的表情。
见婉儿点头,武曌嘻嘻而笑:“朕这样厉害,卿卿是不是得奖励朕?”
说着,她侧着脸凑了过去。
那意思,让婉儿亲她一下。
婉儿的目光不由得凝住在那张好看脸的上,嘴唇不觉动了动。
武曌的脸近在咫尺,只要婉儿稍稍探身,就能亲上一亲……
待得意识到自己的脑子里正在想着什么,婉儿羞窘,抬手不客气地推开武曌的脸:“这是阿曌措置朝政的本分,何来奖励之说?”
武曌的脸被无情推开,她平生还没受过这种待遇呢,说心头不火是假的。
冷哼一声,武曌抱臂,拧过脸去。
婉儿不想与她计较,于是把话题往政事上引:“扬州的事有了眉目,那么博州呢?琅琊王李冲起兵叛乱,其兵势虽然大不及徐敬业等人,但博州易守难攻,朝廷派兵恐怕粮草难继……这是个大问题。”
武曌却像是没听到似的,依旧抱臂背对着婉儿,还特意应景儿地又哼了一声。
婉儿颇无语,也抱臂与武曌对峙。
终是武曌先没了耐性。
“朕让你厌弃了吗?亲一下都不肯!”她愤愤道。
婉儿心里其实很想发作,但她忍耐住了。
“太后霸道惯了,何曾在意过旁人如何想?”婉儿的语声中带了几分凉意。
武曌皱眉。
这话说的,哪里是在说“旁人”,分明就是在说她上官婉儿一向被自己霸道对待。
思及前情,婉儿抿紧了嘴唇,幽幽道:“太后一向觉得,你做的事情就是对的,你做的决定也是对的。”
“你在怨朕?”武曌挑眉。
“不是怨……而是在告诉太后,我并非无心之人,更不想做唯太后马首之瞻之人。”婉儿眸中幽暗。
“太后若当我只是一个下人,想遣我出宫便遣我出宫,想如何冷落我便如何冷落我。过后再多加赏赐,甚至多有恩宠,那我合该对太后感恩戴德。可是……”
婉儿顿了顿:“……可是,我不想做太后的下人,更不想靠太后的恩宠活着。我想做的,始终都是太后的爱人,唯一的爱人。”
这些话,是婉儿一直想对武曌说的。
她三次被武曌自以为是地、冠以“为她好”的名头冷落,婉儿不想再经历第四次。
武曌对别人如何,婉儿不管。她要的,是武曌当她是爱人一般对待。
这要是婉儿第一次对武曌说,想做她的爱人。
武曌听得呆怔住。
她此刻的表情,真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
张了张嘴,武曌祥说些什么,却发现无论说什么,自己似乎都不占理。
她原本以为之前的事已经揭过去的,却没料到,那件事在婉儿的心里刻下了这般深的印痕。
婉儿垂眸停了半晌,决定还是把这件事说透。
她抬眸,对上武曌犹来不及收起的诧异表情:“前两次太后冷落我遣我,说是为我好,彼时你我之情未定,朝中局势不太平,倒也罢了。可是这次,太后撵我出宫,敢说没有怨怼我不曾将我的真实来历告知的成分在吗?”
“朕……”武曌说不下去了。
扪心自问,她对婉儿不是没有怨怼。
何人敢如此诓骗武曌?
还是被武曌如此在意、放在心尖儿上疼着爱着的人。
武曌不得不承认,知道了婉儿在欺骗她的时候,她心里不乏对婉儿真实来历的本能恐惧,但更多的是对婉儿隐瞒的怨怼。
“太后怨我欺瞒,却连问都不肯问我,连半句解释都不想听我说,便这般安置了我……”
婉儿深吸一口气:“太后是想过后再柔声软语宽慰我吗?”
武曌被她说中了心事,神情极不自然。
“可是,人心一旦伤了,再多的温存抚慰,伤也都伤了……”
武曌心疼地看着婉儿。
“太后只是在知道真相的时候怨我,可曾想过我这些年不能将真相说出的苦楚?”婉儿苦笑。
武曌蹙眉。
其实婉儿的情况,细思不难想象:一个在掖庭长大的犯官之后,每日游.走于至尊权贵之间,稍有差池就可能丢了性命。试问,这样的情境,婉儿如何敢将真实来历袒露?
武曌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若是换做是她,恐怕只会比婉儿隐瞒得更厉害。
这么想着,武曌更觉得心疼了。
她很想抱抱婉儿,很想告诉婉儿,以后都不必再怕再担心什么。有她在,任谁也伤害不到婉儿。
婉儿却像是看透了武曌的心思,在武曌试图抱自己的时候,蓦地起身。
武曌抱了个空,仰头看着婉儿。
婉儿垂眸凝着武曌,眼底有隐隐的笑意:“阿曌当我是什么人呢?”
武曌眸子深了深,毫无犹豫道:“当然是爱人。”
婉儿眼中的笑意浓了,仿佛春水漾开来:“爱人之间什么最重要,阿曌知道吗?”
这种事武曌可不懂。
她想了几息,缓缓摇头。
婉儿早就猜到这个结果,莞尔道:“爱人之间,尊重和信任最为重要。”
武曌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属于婉儿那个“时空”的理论,她还有的学。
“所以……”婉儿慢条斯理道,“阿曌尊重我,也该尊重我独立的空间。”
“什么叫……空间?”武曌不解。
“空间就是,从今日起,我想在宫外住就在宫外住。便是阿曌你,也强迫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