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鸣鹤是当年给先帝医治风疾的太医, 因为医术高超缓解了先帝的病症而得了赏赐, 后来便一直留在太医院中。
他是大秦人。
婉儿这些年曾与他有过几次交流,因为婉儿好奇于这个时空之中的这个时代的“外国”是什么样子的。
婉儿确定这位鬈发深目、身形壮硕, 以“大秦”为姓的斯文太医, 来自东罗马帝国。
秦鸣鹤离开家乡已经很多年了,在大唐这个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国度,能有人和他谈起他的家乡,这让他心里很高兴, 谈兴也很浓。
秦鸣鹤是太医,他的职责是给宫中的贵人们瞧病。
武曌显然未病, 而且向来给武曌请脉的,都是太医令,何时轮到秦鸣鹤了?
那么, 武曌为什么召见他?
还是在见了自己的母亲之后?
婉儿没法不把这件事, 与自己联想在一处。
某种不安的感觉,强烈的不安的感觉, 涌上心头。
婉儿咬紧了嘴唇, 脑海中倏忽划过武曌昨日问过她的问题:“你永远都不会骗朕,对不对?”
彼时, 正是两个人在床.笫间行到最紧要的时刻,武曌的声音远没有这样流畅,婉儿的脑子也远没有此刻清醒。
那时候, 武曌分明是强迫着婉儿给予她肯定的答案, 否则她就不给予婉儿想要的极.致快乐。
婉儿不得不从了她, 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之后便有了今日的变故。
而今回想起来,当时逼问她答案的武曌,除了无赖的强硬,是不是还有几分言说不得的……惊恐?
唇齿间一股子甜腥的滋味漾开来。
婉儿才意识到,她竟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
血的滋味一点儿都不好,那种比流血还要可怕的预感,让婉儿也被感染了,武曌昨夜的惊恐。
是不是,昨夜武曌说着“朕想见见你的母亲”的时候起,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了某种判断?
关于婉儿言说不得的秘密的,判断?
霎时间,婉儿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凉透了。
往日里所有的敏锐和灵慧,此刻都在脑袋里绞成了一团乱麻。
这种感觉,如何形容?
就像当年,她意识到自己竟然魂穿到了这具身体之上的,绝望。
所不同的是,当年的她,还想着凭着那具小小的身体求得一死以图解脱,重回穿越前的世界;而现在的她,却连一死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
她若死了,那个人该怎么办?
其实,婉儿的脑海里何尝没有一抹理智的声音在提醒着她——
身为一个封建时代的土著,身为有着一颗真正帝王心的那个人,在知道了可能的真相之后,会如何处置她?
是的,处置。
那人连亲生儿子都能眼都不眨地处置了,遑论一个欺骗了她这么多年的外人?
婉儿的胸口尖锐一痛: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此时已经成了外人了吗?
婉儿其实没有时间理清脑中的纷乱头绪,外面已经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来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面目说不上熟悉的内监,后面跟着的两名小内监,各自提着一只包袱。
婉儿蓦地想到了某种可能,一阵天旋地转。
她强行稳住身体,没有表情地看着为首那名应该在紫宸殿中见过的内监单独进来,欠身向她一礼。
礼数是不差的,他说出口的话却让婉儿心惊肉跳:“传太后口谕。”
何时武曌要与她说些什么,需要旁人来传话了?
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
“请讲。”婉儿不卑不亢地站在原处没动,更没有像其他听到“太后口谕”四个字的人那般,跪下恭闻。
那是她的爱人,她为什么要跪?
婉儿倔强地想。
传口谕的内监撩眼皮看了看犹站在对面的婉儿,张了张嘴,到底也没敢对婉儿的“大不敬”做一评论。
他于是宣太后口谕道:“太后说:‘朕对你很失望,再不想见你。你出宫去吧!’”
声音不高,却仿佛狠狠一棍砸在了婉儿的头顶。
婉儿狠咬牙关,才勉强维持住身形。
口腔中,甜腥的血味散开来,比之前还要浓些。
她知道,她的牙齿把嘴里都咬破了。
疼。
可那又能怎样?
及得上心如刀绞的万分之一吗?
这么美的人,谁承想竟就遭遇了这样的横祸?
传口谕的内监心想。
他往日也是在紫宸殿侍奉的,见多了太后如何对婉儿好,见多了婉儿如何得宠,也素闻婉儿善待下人的名声。
他对婉儿心有悲悯,可身上背着传口谕的责任,是不能不继续下去的。
“太后说:‘上官婉儿即刻出宫,不准停留。’”内监硬下心肠又传口谕道。
说罢,扬手招来身后拎着包袱的两名小内监:“送上官娘子出宫。”
宫里的消息,说传得快也快。
不到两日的工夫,“曾经一度风光无二”的上官娘子“被太后厌弃”撵出宫去的消息,便散播开来。
有人说是真的,因为亲眼所见,“上官娘子离开得颇为狼狈”。
有人说是假的,因为“上官娘子是最得太后宠的,绝无可能被撵出宫”。
每个人偷偷讨论这件事的时候,眼底都流露着暧昧的光芒——
所谓“得宠”究竟是怎么个得宠法儿,那是心照不宣、不言自明的。
更有人善于看风向的,听闻千金公主为了讨好太后,特意联络鸿胪寺,巴巴儿地送了几名绝色女子去。
这几名绝色女子都是西域诸国进献的,或善舞或善歌,各具技艺,据说甚至还有刻意培养的极擅风.月之术的。
她们原本是要被献给天子的,谁想天子如今不待见朝事,似乎也没什么实权。西域那些使臣也都是见风使舵的,知道千金公主如今在掌握实权的太后那里有几分脸面,便投了千金公主的门路。
千金公主最惯做这种事,马上就想到了婉儿的身上——
既然太后能宠一个女子,又怎么会不喜欢多多益善?
在千金公主的认知里,太后在宫里养几个禁.脔根本不算个事儿。
而且,相比男子,女子大多更善于小意逢迎,也更好调.教,而且最大的优点,就是弄不出孩子来。
在这位以作风彪悍著名的大唐公主的眼中,这和大户人家的家主养几个小倌换换口味,没什么分别。
因着千金公主往宫里送美女这件事,宫里的人有些就动了别样的心思——
既然太后好女.色,这何尝不是一条进身之路?
只要不图名分,有太后在一日,在宫里不就能如鱼得水?
撵走婉儿,却带起宫里这么一股子邪门之气,大概是这件事中的两个核心当事者谁也没有想到的。
武曌此时过得如何,婉儿不得而知。
她自从被撵出了宫,便在京郊的那所别院住了下来。
这里空旷阔大得很,每每让婉儿有一种偌大的世界,只剩她一个人的错觉。
离宫两日,婉儿不曾有半刻合眼。
这几十个时辰,足够让她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想得清清楚楚了。
根本不必询问母亲郑氏,更不用询问秦鸣鹤,婉儿就能猜想到武曌都和他们谈了什么。
婉儿离宫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差人给母亲送去了一封信——
幸好,武曌只是撵她出宫到这所别院中,并不禁止她做旁的事。
在信中,婉儿请母亲安心,不用担心自己。
她能想象得到,自己离宫不久,这个消息就会传到母亲的耳中。
而母亲必定是为她无比心焦,想要见一见她,确认她安然的。
婉儿并不觉得自己现在能打叠起心情,以常态去面对母亲。
所以,她选择了写信。
婉儿极尽安慰之语,想必这样虽然不能全然让母亲放心,也多少让她不至过于揪心吧?
她尽一个好女儿的责任,为母亲尽可能地解释。
可笑的是,最应该听她解释的那个人,却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这几十个时辰,每次想到这一点,婉儿的心口便像是又被狠狠刺了一刀。
难道就这样忍耐了吗?
就像当年在静安宫中,每日里只是渴盼着那个人,渴盼着不知何时才能降临的悬殊的爱情吗?
要等多久?
能否等来?
就算等来了,来的又是什么?
婉儿经历过那种无望的等待。
现在的她,讨厌等待。
更讨厌那个人,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她要入宫,她要亲口问问那个人。
“娘子您要做什么!”小蓉急冲上来,挡住了婉儿的去路。
之前在宫中突生变故,小蓉已经被吓了个半死,小蓉以为她们会被下令杀死。这两日婉儿独自在窗边站立了几个时辰,最后虚脱得无法直立不得不暂时坐下,小蓉觉得自己这条命已经没了大半了。
“娘子您先休息一会儿好不好?”小蓉揪心地说。
这样不吃不喝不睡觉,铁打的人也抗不住啊。
婉儿瘦了整整一圈,脚下是虚飘的,双眸却燃着两团火。
“我要入宫。”她一字一顿地说。
小蓉骇得“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娘子!奴婢求您了!您现在入宫,惹急了太后,万一真的……可怎么办啊!”
婉儿知道她说的“万一”是什么,无非就是囚禁、被贬甚至杀头。
所以,武曌会杀了她吗?
婉儿轻轻地,无谓地笑了。
小蓉看呆了。
在她的眼中,此时的婉儿,很有一种疑似疯癫的苗头。
婉儿却不想再和她废话纠缠,突然攒足了气力,向门外喝道:“宋之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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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你完了。
阿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