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不急……儿臣不敢急了!”李旦吓得又使劲儿叩了一个头。
他是个文弱书生,前前后后三个头磕下来, 脑子里已经出现了晕眩之感。
武曌居高临下, 看着他这副不堪的模样, 心里面已经很觉不屑了。
这么丁点儿的胆子,还是个做皇帝的呢!
连只有三岁的虎头,胆子都比他大!
武曌很是生出了一种, “朕怎么会生出这样没骨气的儿子”的感觉。
一个没骨气的软柿子,再捏下去, 武曌都觉无趣得很。
“你起来说话吧!”她朝李旦摆摆手, 不耐烦。
李旦哪敢起来?
“母亲的气没消,儿臣不敢起。”李旦俯身继续拜道。
你还真是……孝顺啊!
武曌嘴角抽抽。
既然你这么孝顺……
武曌心中冷笑。
“那你倒是说说, 险些冲撞了上官娘子,怎么就来向朕请罪呢?”武曌飘悠悠地问道。
李旦闻言, 直了直眼睛。
“儿臣……儿臣去向上官娘子赔罪?”李旦小心翼翼地问, 自以为明白了母亲话中的意思。
武曌更觉得无语了。
这个儿子,她真不想承认是她的。
“你是皇帝。”武曌沉声道。
“儿臣是皇帝, 但也是母亲的儿子!上官娘子是母亲身边人, 是母亲……最看重之人,儿臣自然该对她礼敬有加。”李旦总算捕捉到了一点点武曌的话中深意。
连赔小心的话都说得这么没骨气,亏他还是个做皇帝的!
武曌暗自摇头。
“罢了!”她挥了挥手,“到底是没伤到人,上官那里, 朕替你去说。”
“多谢母亲!”李旦慌忙道。
武曌哼了一声。
李旦忖着她的心思, 想说点儿什么为自己争取, 又有些不大敢。
“皇帝还有话说?”武曌挑眉瞧着他。
其实已经把他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李旦被这么一问,蠢蠢欲动起来:“其实……其实还有一件事……”
“说来听听。”
“是!”李旦恭敬道,“燕王已经被儿臣罚跪在小佛堂中。母亲您看……”
他壮着胆子抬头,试图看出武曌心内所想。
“罚跪?”武曌呵笑。
“是!燕王行止无状,儿臣身为父亲,合该教导他!”李旦大声道。
燕王李隆基如今是过继给他做儿子的,他自称父亲,也说得通。
既然他这个做父亲的都已经罚了儿子了,那么做祖母的……
李旦期待地看着武曌。
武曌怎么会看不透他的心?
无非就是担心燕王将来做大,甚至被指定为他的嗣子,使得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不能承继帝位。
这么算计自己亡兄的儿子,还真是兄弟情深啊!
武曌讽刺地冷笑。
可是,话说回来,她又何尝没算计过自己的儿子?
母子情深吗?不过如此!
天家凉薄,从来只有权力利益之争,何来的情深?
武曌的食指轻轻敲击着书案,像是和着脑子里的某个调子。
有节奏的敲击声飘入李旦的耳朵,使得他的心脏都不由得随着那个节奏跳动起来。
他的母亲,早已经掌控了,他所有的节奏。
李旦不敢说话,心里面反反复复盘算着,自己刚才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
“燕王身为亲王,这般行径,确实是不很妥当。”武曌慢悠悠地道。
李旦连忙称是,目光期待地盯着武曌——
他满心等着他的母亲,对李隆基下更大的惩罚。
比如褫夺亲王尊号,比如贬为庶民,比如赶出京城……
李旦已经隐约看到值得期待的前景了。
武曌不急不慌地看着下面的自己的儿子。
这副表情,已经要忍不住眉飞色舞了吧?
她心里冷哼一声:这就是那些个臣子们看好的帝王!这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仁儒宽厚的陛下!
就算是她自己的儿子,她也只看到了虚伪做作,而不是什么饱学明礼!
武曌宁可看到她的儿子是胆敢与她分庭抗礼、胆敢忤逆她的,那样的话,就算她的儿子最终败给了她,至少还能收获她的敬意。
而不是如李旦这般,胆小懦弱、内心阴暗,还要强装出一副君子做派!
无论心中作何想法,武曌表面上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厌恶反感之色。
在李旦满目期待,恨不得她立刻下达对李隆基最重的惩罚的时候,武曌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慈祥的表情。
李旦心里咯噔一声——
他听到自己的母亲说:“几岁的孩子,做出这种事来,虽说少了些考量,但其勇气、胆识可嘉!”
李旦的脸都白了。
他有一种很不好、非常不好的预感。
武曌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几乎就要颓然下去的身体。
她缓缓又道:“朕倒是觉得,大郎这般,有些昔年太宗皇帝的勇武之气!实在是难得啊!”
太宗皇帝是先帝高宗之父,当年曾经辅助高祖皇帝冲锋陷阵、奋勇杀敌,为高祖皇帝开创大唐基业立下了不世之功。
把一个几岁的孩童无视宫规任性纵马的行径,同有开国之功的太宗皇帝相比,这心简直偏到了天边去。
有那么一瞬间,李旦突然就明白母亲为什么非要把李隆基过继到自己名下了——
所以,母亲的心里,还是认定这大唐江山该属于兄长李弘的?
所以,即使李弘早逝,身后被追封为皇帝,母亲还是觉得不足,非得把李弘的儿子,也推上那个位置,才甘心吗?
李旦顿觉如坠冰窟,浑身从外冷到内。
霎时间,他想了很多。
他甚至想到了,自己好几个正室、侧室,何以没有一个妻妾能怀上儿子的。
她们未必没有怀上儿子的,而是因为,就算是怀上儿子,也没有机会……生下来!
李旦身躯一抖,惊吓,恐惧,不甘,憎恨……种种负面情绪交织在了一起。
他怎么能允许一个非他亲生的儿子,将来承继了他的帝位?
他必须得有自己的儿子!
“皇帝?皇帝!”
李旦的耳边传来武曌的呼唤,由飘渺若天外之音,化作了切实的声音。
“母亲!”李旦哆嗦了一下,神魂才回体似的。
上面,武曌无奈地看着他:“皇帝在想什么?”
李旦被这个问题吓死了,惶然摇头:“没!没有!”
“朕方才说什么,你可听见了?”武曌又问道。
“母、母亲刚才说……”说什么了?
武曌露出一个更加无奈的表情。
“朕方才说,我大唐以武立国,可是到先帝的时候,便偏于文了。你们兄弟几个更是……文弱了些……”武曌说到这里,还应景儿地叹了口气。
李旦面部肌肉抽搐,想说点儿什么,又不敢说。
武曌续道:“……天下如今虽已太平,但北有突厥诸部,西边和南边也都不大安生,朕每次收到边关战报,想到我大唐的皇帝竟然越来越不知兵,就觉心中不安,愧对列祖列宗!”
“母亲……”李旦越听越觉得这势头不祥。
武曌抬手止住他想说的话:“朕知道你孝顺。可国祚安稳,也是帝王的职责。”
李旦脑中轰然一声。
只听武曌又道:“大郎朕瞧着不错,朕很喜欢。他小孩子家,做事少些分寸,你多教导他就是,责罚就免了吧!”
武曌接下来的话,无疑将李旦最后的那点儿希望都抽空了——
“大郎现在的封地在燕地,到底远了些。朕的意思,便改封他为雍王吧。”
李旦听了,浑身都凉透了。
雍王,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封地在雍州。
雍州在哪里?
他们脚下的这方土地,就属于雍州!
所以,做了雍王,便意味着,京畿都隶属于他了!
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封为储君了?
他的母亲,大唐的太后,这是在为李隆基、李弘的儿子,铺路啊!
当年,李隆基出生的时候便被封为亲王。后来,被寄养在太平膝下的时候起,再到后来过继给自己、兼祧两房,再到如今由燕王而改封雍王……
这一步步的,母亲早就盘算好了吧?
李旦嘴唇颤抖,脸色苍白得厉害。
他不甘心,极其地不甘心——
比不起长兄李弘,他认了,谁让他出生得晚呢!
可是李隆基,才多大,凭什么就得了母亲的青眼呢?
李旦第一次,对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生出了强烈的杀心。
“皇帝?皇帝……旦儿!”武曌唤了几句无果,改了称呼。
李旦惊觉回神,心中酸楚:母亲,就算是对我这般亲昵,有些事情也是绝无更改了!
李旦暗暗攥紧了拳头。
武曌在高处,冷眼瞧着李旦的一举一动,已经将其心里面的所有想法,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旦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武曌佯装关怀道。
李旦绷紧了神经,脑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勉强笑笑:“是有些不舒服……”
“回去让太医给你瞧瞧,”武曌道,“你从小身子骨儿就弱,肯定是前些日子春猎累着了。”
到现在,还是在嫌弃他的文弱!
李旦咬牙发狠。
好!他文弱,他就文弱到底!
就算他文弱,他的儿子,也绝不会是文弱的!
李旦向武曌拱手一揖:“儿臣身体弱,有些力不从心之处,还要请母亲操心。”
“你我母子,不必说这些。”武曌道。
“是。大郎改封的事,就按母亲说的,”李旦顿了顿,又道,“儿臣想精心调养些时日,朝事上,母亲做主就是。”
“你终究是皇帝……”
“儿臣为皇帝,也是因为是母亲的儿子!”李旦打断武曌的话。
武曌眯了眯眸,眼底划过微不可见的冷意。
她叹了一口气道:“也罢,你好生调养身体,将来才担得起这大唐的江山。”
“是!”李旦大声回答。
将来,他不仅要担起大唐江山,大唐的未来,也是他的儿子的,亲生儿子的!
他就不信,他亲自看着盯着,还不能让妃嫔们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看着李旦离去时候势在必得的背影,武曌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
这样的脑子,还想坐稳江山吗?
就是有资格坐,这江山也由不得他糟践!
沉吟半晌,武曌唤进赵应:“去,传长公主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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