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来的狗奴才!敢拦本王的马!”因为被宋之悌强行拦住了马驹, 从马驹上跳下来的孩童气急败坏, 一脚狠踹向宋之悌。
此情此景若是换做旁人,恐怕就要被他踹断腿骨了。
宋之悌武艺高强, 反应神速,在那一脚差一点点就要挨身的当儿,迅速躲开。
那个孩童一脚没踹实, 恼羞成怒, 拉开拳架就要一拳头砸过来——
“哥哥!哥哥快别打了!”被婉儿护在身后的薛崇文喊道。
那个孩童的动作一滞, 一眼便瞄到了薛崇文,然后便看到了婉儿紧紧牵着他的手, 很紧张他的样子。
孩童桀骜不驯地仰着脸,在婉儿的脸上和周身打量了一个来回, 面上有一瞬的惊艳, 继而就被更强烈的怒意占据了内心。
没有人护着他, 也没有这样美丽的女人牵着他的手在意他,这让他的拳头攥得更紧。
“谁许你乱跑的!过来!”他朝薛崇文喝道。
薛崇文似乎有些怕他,下意识地朝婉儿的身后躲去。
婉儿搂住薛崇文的小肩膀,感觉到这孩子竟然哆嗦了一下。
婉儿的眉头蹙起, 眼底划过幽深。
方才被突然闯来的马驹骇了一跳,婉儿平静下来之后, 就把眼前这个跋扈的孩童探究了一番。
这样的年纪,这样华贵的穿戴, 以及眉眼间似曾相识的容貌……婉儿的一颗心沉了下去。
这个孩童, 就是和婉儿所熟悉的历史上有着同样的名字, 和最初的封号的,燕王李隆基。
就是在那个历史上,李隆基带兵逼宫,杀死了那个时空之中的上官婉儿。
也是李隆基,诛韦后和安乐公主一党,拥李旦登基,窃取了武周革.命的最终果实。
亦是李隆基,刚愎自用,无视伦常,宠溺佞臣,害得煌煌大唐盛世毁在了他的手上;从那以后,乱世降临,豪强自立,五代几十年的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若说上官婉儿与李隆基有国仇,有私恨,亦不为过。
在这个时空之中,婉儿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和李隆基有着同样名字的人。
虽然他还只是个四岁的孩童,他的这副跋扈霸道、目中无人、不知敬畏为何物的作派,都可想见,他长大之后,会是何等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婉儿甚至思考着一件事:若她在武曌离京的这段日子里,将这个还是小小孩童的李隆基置于死地,将会如何?
武曌会惩罚她,会治她的罪吗?
一定不会的。
但是那样的话,武曌将会面临不堪的局面:她身边的人,杀死了先帝的嫡孙。宗室会如何?群臣会如何?
就算婉儿不亲自动手,而是用计谋借他人之手,也可能陷武曌于为难的境地。
那是婉儿绝不愿看到的。
而且……
此人还只是一个孩子,并非十恶不赦,将来如何都是猜测。对一个四岁的孩子下死手……
婉儿心里过不去那道槛儿。
李隆基攥着拳头怒视婉儿一行的时候,之前凄厉叫喊着“快闪开”的马奴,早就趴伏在地上,叩头不止了。
他今日在马监中当值,谁承想这祖宗来了,指明就要骑西域使者刚进贡的大宛马呢?
马奴要被吓死了,忙说使不得,这是西域使者新进贡的,还要等太后和陛下过目。
李隆基便恼了,吼道“本王是陛下之子、太后亲孙,怎么就骑不得”,接着便一脚踢开了马奴。
他好歹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量小,成马骑不了,就抓了这匹尚未长成的小马驹,不管不顾地冲出了马监。
婉儿见那马奴额上已经磕出血来,心中不忍,忙止住了他,令他起身说话。
马奴知道婉儿的身份,总算心里有了底,赶紧起身,垂手而立。
薛崇文害怕地抱着婉儿的手臂,轻轻扯了扯婉儿的衣袖。
婉儿垂头,和他的一双眸子对上,会意地朝他笑了笑,示意他有自己在,不必害怕。
薛崇文心里踏实了,只瞪着一双熠熠的大眼,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见一下小小的马奴都认得婉儿,而自己竟是头一次见到她,心头更气;再看到薛崇文竟然得了倚仗一般,被婉儿紧紧护着,更恼火了,眼看就要爆发。
宋之悌军伍中人,爱惜战马,眼看着这么一匹尚未长成的大宛马驹被李隆基这样糟蹋,胸中就有火气。
加之此前李隆基居然还一脚揣向了他,虽然没踹到,但是这么个小小的孩童,骂他为“狗奴才”,连太后都信重他,命他在宫中护卫上官娘子的安全,连皇帝都对他们宋家人很客气,这个小小的燕王竟然——
“殿下!此处为宫禁要地,不宜驰马!”宋之悌忍着怒火,朝李隆基拱了拱手。
这话,其实已经算是客气恭敬了,却让李隆基心生不忿:“此是我家朝堂,本王想如何便如何,关你何事!”
婉儿眉心突地一跳——
这话,不就是那个她所熟悉的历史上李隆基小时候说的话吗?还被后世传为佳话的。
有那么一刹那,婉儿双眼微眯:她对眼前这个小小孩童,真的起了杀意。
宋之悌被李隆基的话噎住,一股意气直撞顶门。
“殿下这话不对!”他大声道,“殿下是天家子孙不错,然,就算是太后、陛下之尊,该遵守的规矩,也要遵守!”
李隆基被大声吓了一跳,他终究是个小孩儿,面对宋之悌这么高大强壮的男子,还有婉儿这么一个美丽且气场迫人的在旁边,他本能地生出了害怕。
即便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他也不肯软弱下去,犹梗着脖子瞪着眼:“敢和本王这么说话,你……你叫什么名字?!”
“宋之悌!”宋之悌扬声道,连臣都懒得自称。
“好!你、你等着!本王要治你的罪!”李隆基喊道。
此时,李隆基的侍从、侍女好几个寻到了这里,看到眼前的情景,他们都骇住了。
一个两个地冲上来,忙向婉儿叩首,又劝着李隆基回去。
婉儿敏锐地发现,其中有一个侍女,眼神在她与宋之悌之前转了两个来回。
婉儿心中冷笑。
李隆基见他们一个个的都那么恭敬婉儿,似乎还很害怕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没底了。
他自知惹不起眼前这个女人,便朝着薛崇文瞪眼睛:“薛虎头,你给本王过来!”
薛崇文小小的身体一抖。
婉儿心生疼惜,更对李隆基心生厌恶。
“送你们殿下回宫!”婉儿冷着声音,吩咐那一众侍从。
众人见婉儿没有怪罪的意思,忙不迭称是,簇拥着李隆基就要离开。
李隆基不肯就范,却挣扎不过众人。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惹不起眼前这个女人,最终狠狠地瞪了婉儿一眼,还不忘朝薛崇文挥了挥拳头。
一场风波暂时平复了下去,婉儿已经没有了继续散心的兴致。
她问了那马奴几句话,便清楚了事情的原委,于是命马奴牵着那匹小马驹退下了。
“多谢宋大人方才出手相救。”婉儿朝宋之悌道谢。
宋之悌忙不迭摇手:“不敢!这是在下的职责所在!上官娘子太客气了!”
他本就敬婉儿如天人一般,此次又是被太后吩咐负责护卫婉儿安全的,当然是乐得为婉儿做一切事。
婉儿这时才知道,武曌特意留下心腹,保护她。
武曌为她考虑得太多,想必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人在保护着她。
婉儿心尖儿上泛过酸酸甜甜的滋味。
她更加地想念那个人了。
婉儿领着薛崇文回到了紫宸殿。
这孩子是太平的儿子,如今受了惊吓,带他会紫宸殿暖和暖和,也不为过吧?
婉儿心忖。
最让她觉得古怪的是:薛崇文一个人在宫中逛了这么久,跟着他的随从竟然没有找来?
李隆基胡闹到那个份儿上,他的随从都能很快找到他,婉儿不信薛崇文的随从寻找小主人的能耐差在哪里。
要说差,恐怕就差在……这孩子不被在意吧?
婉儿的目光落在跽坐在软毯上正在吃点心的薛崇文。
小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刚刚走了那么久,又受了回惊吓,饿着他了吧?
婉儿吩咐紫宸殿的小厨房去做些饭食来,又命人准备热热的甜的浆饮给薛崇文喝。
薛崇文着实饿了,这里又暖和,他大口吃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想到婉儿还在身旁,脸上一红。
“姑姑也吃!”他把碟中模样最好看的点心捧给婉儿。
婉儿被他干净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欣慰一笑。
“我不饿,虎头吃吧。”她摸了摸薛崇文的脑袋,按下了因为摘下帽子而支棱起来的几根呆毛。
“姑姑知道我的小名儿?”薛崇文诧异道。
“刚才,燕王不是说了吗?”婉儿道。
听到燕王,薛崇文脸上的表情低落了下去,愣了几息,才“嗯”了一声。
婉儿忖着,太平与驸马薛绍不和,也许不会喜欢这个身上流着薛家的血的孩子。
太平的性子又颇类武曌,想来对自己的儿子也不会多么细心地照料。
这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李隆基比他年纪大些,观今日的光景,恐怕也没少欺负他……
若非这些缘故,跟着薛崇文的那些侍从,也不会这么久都不急着找他们的小主人。
也许是因为这孩子的容貌肖像武曌,也许是因为婉儿太清楚一个弱小的孩子,在这座深宫之中是何等的仓皇无助,对薛崇文,她生出了疼惜之心。
“虎头的随从呢?”婉儿问道。
“不知道在哪里。”薛崇文老实回答。
“他们都不跟着你吗?”
“他们……嗯,他们都是随我自己玩耍的。”薛崇文的声音低落了下去。
可以想见,这孩子是何等地不被在乎。
“那,虎头喜欢这里吗?”婉儿又问。
薛崇文眨眨眼,似乎在反应“这里”是哪里。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