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不得不承认, 武曌的身体素质是真的好。
伤了腿之后的第五日, 武曌就能丢开拐棍,顺利下地了;第七日, 她就能穿着繁复的太后仪服,参加新帝的登基大典了。
整个登基大典上, 婉儿都随侍在武曌的身边。
于是婉儿得以有机会第一次见识这个时代的天子登基是怎样的场面。
别的天子登基什么样,有了这次的经历,婉儿大概能够肖想得到。
但是,那些登基大典一定与这一次不一样——
因为就算是历史上登基时候年纪极小的幼皇帝,需要太后摄政者, 那位摄政的太后, 也不会端坐在比天子还要高贵的位置。
而且,没有任何的帘幕遮挡。
这样的举动,即便是在女子地位和历朝历代不大一样的大唐,也不能不引起众议沸然。
可是, 婉儿看到了什么?
她立在端坐的武曌的身后,居高临下, 几乎能看到丹陛之下每一个臣子的表情。
这就是上学的时候, 站在讲台上的老师所说的“你们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小动作,我在这儿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唐的这些高阶臣工们, 当然不会像未成年的小孩儿一样在底下叽叽喳喳地搞小动作;相反,他们一个两个的, 都太乖巧了, 太.安静了。
安静如鸡。
婉儿的脑海中闪过这个词, 险些被自己逗笑了。
这些人,他们都被武太后的雷霆手段,震慑住了。
之前,又是哪些人,蹦蹦哒哒地上蹿下跳来着?
婉儿端庄得体、面容肃然地站在那里,心内却在冷笑——
一个个的,当真被威胁到性命和前程的时候,便都不是当初恨不能以身许国“报效朝廷”、“拨乱反正”的慷慨激昂了?
除了这些安静如鸡的乖觉臣子们,婉儿更注意到了坐在龙椅上的李旦。
相较于他的母亲,他现在是极不自在的那个。
婉儿甚至能感觉到他抑制不住的紧张情绪。
想来,这个刚刚借着周兴之手,开列了河间郡公李湛八大罪状,又将丘神勣下狱的新科皇帝,心里面的苦涩滋味,是言说不得的吧?
周兴,是人所共知的酷吏。
李义府与丘神勣,当年先帝朝的时候,没少构陷朝臣,为人所忌恨。
如今李义府早已死掉,他凭着构陷官员得来的“河间郡公” 的爵位,曾经被他的儿子承袭,现在他的儿子不得善终。
论理,丘神勣之流不得善终,是大快人心之事。可为什么,将其送入大牢的,偏偏是周兴这个更招人恨的?
而且,在臣子们的眼中,李湛是废帝的亲信。新帝登基,扫除异己,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何况,李湛还涉嫌谋害太后呢?
李湛的事,是新帝查出来,然后处置的。
丘神勣的种种告密行径,是太平长公主提供给新帝的……
臣子们因此,大都看出了一点: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他们的新皇帝都在有意打压废帝的势力,而极其信任太平长公主。
这不能不让众人在心里面,重新掂量掂量这位太后唯一的女儿的地位。
那么,在这场变故之中,武太后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每个人都不能不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婉儿站在高处,不仅看出了众臣子们的复杂心事,还有皇帝打落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的苦涩滋味,她还知道,李唐的宗室们,已经开始不安分了。
他们有的选择了讨好武太后,更加地讨好,比如那位明明是高祖皇帝女儿的千金公主,为了自保,已经厚颜无耻地要认武太后为母亲了。
听说,她还要送什么“美人”入宫……
婉儿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怀疑千金公主是不是弄错了该讨好的对象——
新帝无权无势,就是送了全天下的美人给他,也无济于事啊!
还有一些李唐宗室,他们想的是另一码事。
比如,博州的琅琊王李冲,还有扬州……
婉儿想起了前日武曌给她看的骆宾王的诗集。
所以,武曌其实什么都知道吧?
婉儿微侧目光,投向了武曌的背影。
武曌坐在那里,脊背很直,周身的威仪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似乎她天生就该如此地尊贵,如此地高不可攀。
婉儿有一瞬的错乱之感:眼前这个人,和昨夜那个抱着自己,柔声哄着自己喝药,还不忘了用温热的手掌替自己摸着肚子,缓解月事痛苦的那个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每个月的那几日,于婉儿而言,都颇痛苦。
她的体质实在是差。
让她像武曌那般,来了月事,只要做些处置便一切如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月事的到来,加上之前赌气所受的风寒,一日之后春猎大典,武曌不允许婉儿参加。
婉儿自然是不愿的,可是架不住武曌的不答应。
这么一来,婉儿之前的骑射算是白练了,她很气,气得春猎前一夜都不肯和武曌说一句话。
武曌也是无法,只能好言好语地哄着婉儿。
武曌宁可婉儿和她发脾气,也不许婉儿的身体再出状况。
“朕过两日就回来……别气了!气坏了身子,朕心疼。”武曌亲了亲婉儿的鬓角。
婉儿想推开她,想到两个人要连着两日不得见面,又很有些舍不得。
于是,她扭过脸去不肯武曌。
武曌抱着她,轻抚她的脊背。
“那两枚戒指要做好了,你先看看喜不喜欢。要是不喜欢,就让他们再改。”她柔声道。
婉儿其实很是期待看到那枚“对戒”的。转念想到武曌在转移话题,就轻推开了武曌,背对着她躺在榻上,还裹紧了锦被。
武曌被她蚕宝宝的造型怄得无语,只能在她的身后也躺下来。
“朕真是越发娇惯你了!”武曌叹息。
也不知道是在怪自己太过纵容婉儿,还是怪婉儿恃宠而骄。
虽然这么说着,武曌还是手臂隔着锦被,轻搭在了婉儿的腰上。
过了一会儿,见婉儿仍不肯反应,武曌只好卖起惨来:“这么冷的天,朕要被冻死了!”
她说着,还应景儿地打了个哆嗦。
婉儿背对着她,秀气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
婉儿特别想说:“那你让人再取一床被来啊!偌大的皇宫,连一条多余的被子都没有吗?”
想是一回事,做事另一回事。
婉儿的心,还是控制不住地软了下去。
她单手伸到后面,扯开被子的一角,抖了抖。
如此,武曌的眼前,就被敞开了一条可以钻进锦被里的缝儿。
武曌岂会看不明白?
会意地唇角勾起,她逮住那条缝儿,就合身钻了进去。
还特别自来熟地在锦被里环住了婉儿的身体。
“!”婉儿感觉到来自脊背的暖意,不由得绷了绷,便懒得和武曌计较了。
抱就抱吧,反正这人有分寸的。
武曌凑到婉儿的颈边,嗅了嗅来自婉儿身体的甜香。
“卿卿好香。”她低笑道。
婉儿皱眉,依旧不理她。
由着武曌不知絮叨些什么,婉儿渐渐脑子混沌起来。不知何时,进入了梦乡。
一夜好梦。
连困扰婉儿的小腹坠痛,好似都不存在了。
可是却有另一种困扰纠缠不去——
婉儿是被武曌吻醒的。
“干吗啊……”婉儿轻推武曌,语声中带着半梦半醒的粘糯。
武曌因着她的声音,魂儿都被勾起来,真想现在就做些什么。
最好,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和这小东西痴.缠到天荒地老……
意识到自己竟然冒出这么可怕的念头,武曌被骇住了。
强行从温柔乡中脱身而出,武曌的眼睛还是没法离开婉儿的脸。
喉间明显地滚了滚,下了极大的决心,武曌才勉强从婉儿的脸上移走了目光。
临行前,她还是舍不得多看了婉儿两眼。
最后,将一个吻,轻柔地落在了婉儿的唇边:“乖,等朕回来……”
婉儿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春猎的队伍已经集结出发了。
因为是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春猎,太后、皇帝、宗室、重臣都要去,随扈无数,使得整座皇宫,都一下子清冷下来。
婉儿怔怔地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自己。
身后没有了那人的纠缠,不是闹着给画眉就是给抹胭脂的,寝殿之中空荡荡的。
婉儿咂摸出了几分凄冷的滋味。
已经不习惯身边没有那人的陪伴了吗?
婉儿对着镜中的自己,苦笑。
她唤进侍女来为自己梳妆。
其实,婉儿并不是那种颐指气使、要有下人侍奉来彰显自己地位的人。
她只是觉得,周围太空了。
小蓉照着婉儿的吩咐,为她简单挽了一个髻。
“便如此吧。”婉儿随意地扫了一眼镜中自己梳妆完的模样,淡淡道。
包括小蓉在内的众侍女,都看出上官娘子意兴阑珊,皆喏喏不敢多言。
婉儿更觉得无趣。
枯坐了一会儿,看书、写字都提不起兴致。
婉儿于是起身。
她要去室外转转,呼吸些新鲜空气也是好的。
慑于武太后的威严,众侍女谁也不敢阻止婉儿外出,只有小蓉想要劝谏婉儿几句小心身体,可是看婉儿心情不大好,也不忍开口了。
婉儿裹得严严实实的,从紫宸殿走出,信步而行。
紫宸殿外,整座皇宫,都安安静静的。
春风乍起,吹起婉儿的鬓发。
她用力地呼吸了几口,感觉心胸都为之开阔了。
正走着,忽然见到前面远处,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周围宫墙高耸,空寂而森严,那个小人儿站在那里,显得格外地突兀。
婉儿心念微动,不由得加紧了脚步,朝着那个小人儿走了去。
离得近了,她才看清,那是个小小的童子,穿着小小的锦裘袍,戴着包耳的帽子,雪团儿一般。
童子似是没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犹怔怔地盯着眼前。
婉儿不禁也随着看过去——
那不过是一堵宫墙,因为年深日久,很有些斑驳模样。
婉儿觉得有趣,遂微笑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小小的童子闻言,恍然扭头。
似是诧异于婉儿出众的容貌和气质,他微微圆了嘴,连眼睛都睁圆了。
婉儿垂头看着他,也不觉莞尔。
这双眼睛,像极了武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