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真就亲手拆开了那只长盒。
入目处,是躺在灿金色丝绒之内的一张瑶琴。
这不就是……
婉儿微圆了眼睛, 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将琴身翻转过来。
果然在琴的底面上, 看到了两行飞白: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这是《诗经》里的名句, 喻指琴瑟和谐, 婚姻美满。
武太后当初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思,才让人在这琴底,刻上了这样的字?
婉儿不解。
难道,当初, 武太后就已经有了以她为妻的念头?
婉儿一时失神,怔怔地盯着那琴底的字迹。
“他倒是有心!”武太后嘴角浮笑, 由衷地夸了武承嗣一句。
然后她执了婉儿的手,合在掌心之中:“卿卿可愿与我为妻?”
婉儿呆了呆, 定定地看着武太后。
武太后因着她的反应, 眉峰挑了挑。
又道:“朕让承嗣去长安宫中, 将你旧日的用物都挪到了京中的宫内。你若喜欢,就让他们照着静安宫的摆设布置……或者, 照着掖庭中你幼时的布置, 都好。”
婉儿这才缓缓回神。
原来, 武太后早就派武承嗣, 去长安做这件事了。
让高高在上的周国公,替自己搬家……这种事也只有武太后能做的出来吧?
偏偏, 那位周国公, 还办得极殷勤, 生怕不合武太后的意似的。
“好。”婉儿的眸光温柔了下来。
武太后什么都替她想到了,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大权在握的武太后,想要办什么事,有什么办不成的?
无论什么事,在她的授意之下,不仅办得成,且极有效率。
很快,婉儿就搬回了新京,也就是曾经的东都洛阳的宫中。
原本这里就有一片现成的宫殿,只是规模上不及长安的大。
刚刚迁都,人心不稳,武太后就暂时忍耐下了扩充宫殿的打算——
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如今,迁都的旨意已经颁下了一些日子。
最初大多数臣子是不赞同的。
毕竟,自李唐立国的时候起,到如今近百年的光景,那些世家早就在长安立稳了脚跟,产业、田亩等等都咋长安左近。就是新晋的官吏们,也多喜欢长安的热闹,觉得洛阳少了些繁华景致。
不过,这种明显的抵触倾向并没有存在多久,就被武太后废李显为庐陵王的铁腕手段给打压下去了。
连亲生儿子都下得去狠手,说废黜就废黜,说发配就发配。
诸世家、重臣掂对了再三自己在这位从来以强硬著称的武太后的心里的分量,都纷纷地偃旗息鼓了。
至少明面儿上,没人再敢对迁都之事有异议。
其实,让他们改变的又何止是这个?
顾命大臣、宰相裴炎在废帝之事上的态度,以及废帝的时候军队的倾向,还有那种雷厉风行、众人连风声都没听到半点儿的阵势,让众臣心里都哆嗦起来——
禁卫军的军靴踏进大内、闯上朝堂,都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难道他们自家的府门比朝堂的大门更结实吗?
因着这种种惧怕的复杂心思,朝廷上众臣的态度都缓和起来。
他们甚至开始期待着新帝登基了。
相比不着调又不学无术的李显,即将登基的李旦学养颇深、文质彬彬,他更得众臣的心。
虽然有“性子过于绵和,亦蹈先帝之辙”的隐忧,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矬子里拔大个儿——
一个性格平和,能听得进去臣子话的皇帝,总比刚下去的那位只乐意听妻子和岳丈话的庐陵王强百倍吧?
而且,就算太后跋扈些又能如何?
她也只能是太后,翻不了天。
太后母家武氏的外戚们,也多是酒囊饭袋之徒,只有武三思和武承嗣拿得出手,还是“那样儿”的。
量他们也作不出什么大妖来。
这么想着,臣子们便觉得前途光明了许多——
只要新帝亲政,他们再导以正途,不怕培养不出一代明君。
这便是入宫几日之后,看出来的大多数臣子的动向。
这些人,未免太天真了些!
婉儿暗嗤。
在他们的眼里,恐怕从来都把女人,当做男人的附庸吧?
他们以为,女人至多只能做一个强大男人的妻子,或是做一个强大男人的母亲。
他们以为,世上至尊至贵的女人,便只能是太后了。
他们根本想不到:女人也可以成为九五之尊的皇帝!
婉儿可没有戳醒他们的打算。
她正是要用他们这种无知,来成就自己想要成就的人与事。
那人的心思,是否也正在朝着自己设定的方向,延伸?
应该至少更靠近些了吧?
婉儿忖着。
世上从来没有女皇帝,所以婉儿只能循序渐进地诱.导,而不可能一蹴而就。
那么接下来,该如何了?
“铮!——”
琴弦异响。
婉儿指尖儿一痛,猝然回神。
她想心事想得专心,一时忽略了指下正在弹奏的琴,被绷紧的琴弦割破了手指。
婉儿停下手,低头看指尖儿的血迹。
耳边一阵衣袂响动,带起风声,一个身影已经快步走近了她,拉了她受伤的手指端详。
“出血了……”武太后皱起眉头。
“赵应!传太医!”她回身吩咐道。
婉儿嘴角微抽,连忙制止了武太后——
要是小小地割破手指都传了太医来看,只怕自己“恃宠而骄”的名声,就传扬得更快了。
“小小的伤口,哪里至于传太医呢?”婉儿向武太后笑笑。
武太后的眉头并没因此而舒展。
“疼吗?”她问婉儿。
答案当然不言自明:都出血了,还能不疼?
想都没想,武太后俯身,将婉儿沾着血珠儿的指尖含在了嘴里。
“……”婉儿大窘。
她想抽离出来,自指尖儿传来的丝丝痒痒的感觉,已经害得她手臂都软绵无力了。
这也太……
婉儿顶着一张大红脸,嗔向武太后。
武太后仿佛根本不在乎她如何羞.赧,依旧照着自己认为的正确的法子,又吮了吮,才放开婉儿的手指。
这还不止,她又捏着婉儿的手腕,在眼前端详了一会儿那根泛着盈盈水光的手指。
婉儿大羞。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手指攥进拳头里,接着就背到了身后。
好像这样做了,就能销毁之前那个,让人生出奇怪联想的证据。
武太后看到了她的心里去,轻“切”了一声。
“你哪里朕没亲过?还这么腼腆。”武太后慢悠悠地道。
婉儿再次无语。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环顾四周——
殿内侍立的侍者,是不是听到了武太后的胡言乱语。
结果看到的,是殿内如木雕泥塑般立规矩的侍者。
婉儿:“……”
恕她还不能适应宫中的画风。
武太后唇角勾了勾,似在笑婉儿顾忌些有的没的。
她歪着头瞧着婉儿越发玲珑的身段,虽然与时下崇尚丰腴的风格不大相符吧,却另有一种婉约滋味。
回想起昨夜的种种,武太后的眸子眯了眯。
她一撩裙摆,就挨蹭到婉儿的身后,跽坐了。
说是跽坐,其实也只是双膝落在垫上,上半身都贴上了婉儿的脊背。
“!”婉儿脊背直了直,不知道这人又要闹哪样儿。
“太后?”婉儿圆了眼睛。
这人的两只爪子,竟然贴着她的腰肢绕过来,搭在了琴身上。
这姿势……呸!这么紧贴着,亏这人怎么想来的!
婉儿越发觉得,自从回宫之后,武太后越来越像是一只……树袋熊了。
随时随地都恨不能贴着自己腻.歪的那种。
武太后可不知道婉儿正把自己腹诽成那种,她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一日里十一个时辰睡觉、剩下一个时辰吃东西的,毛绒绒的肥胖小精怪。
她爱极了属于婉儿的气息,还有怀抱婉儿的满足感……
一碰就情难自禁,任她予取予求的……可不是让她满足感十成十?
因为思绪想到了某个言说不得的方向,武皇后的眼角含笑,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唤朕做什么?”武太后笑眯眯的。
忽的想到了什么,撇了撇嘴:“这称呼真难听!”
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听到朝臣们恭恭敬敬地唤“太后”的时候,自得地昂起了下巴。
婉儿心里嘀咕。
灵机一动,婉儿想到了什么:“太后可有表字?”
那意思,太后若有表字,我唤太后表字可好?
武太后的掌心覆着婉儿的手背,亲昵地蹭了蹭。
“没有表字。”她遗憾道。
继而眼睛一亮:“不如卿卿送我个表字,如何?”
这话正是婉儿想要听到的。
在武太后看不到的地方,婉儿的目光熠熠。
不过她说出口的却客气起来:“如此不大好吧?”
武太后并未多想:“有何不好?你是我最亲近之人,就这么定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婉儿微微一笑。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哈!你已经想好了?”武太后期待起来,语声都拔高了。
婉儿佯作矜持地抿了抿唇:“也不算十分地想好。”
武太后才不信她,轻摇她手臂:“快说!快说!朕信你之才!”
婉儿扭过身,朝眨眨眼:“太后不怕这表字起得太仓促了吗?”
“怕什么?只要是你起的,叫什么就成!”武太后又摇了摇婉儿的手臂。
婉儿嘴角的笑意都要抑不住漾出来了,她甚至生出了会不会自己挖个坑武太后就会毫无犹豫地跳下去的想法。
这人,是不是宠自己宠得没边儿了?
婉儿听到自己心底里一声幽幽的叹息。
她按下异样的思绪,抬指,沾了旁边的残茶,在琴案上写下了一个字: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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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曌终于有名字了(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