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天变了。
准确地说,是大唐朝廷的天变了。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 寻常日子照样过, 只有在这件骇人的大事发生之后,一切平静下来之后, 他们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前日早朝的时候, 宰相、也是顾命大臣的裴炎突然带着武将、兵士冲入朝堂。
裴炎捧着先帝遗诏,称“天子不堪为帝”,并说奉太后懿旨废皇帝为庐陵王,即日携眷就藩。
彼时, 不仅刚刚上朝, 连龙椅还没坐热乎的皇帝李显惊呆了,包括群臣在内的许多人,都骇然莫名。
这一变故全然不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简直就是迅雷之势。
可是, 裴相公这个顾命大臣、当朝宰相都亲自出马了, 身旁还有如今军中的新贵范珣带着御林军,这还有假?
而且,裴相公手里面捧着的先帝遗诏和太后懿旨是真真儿的,作不得假。
最最重要的是, 裴相公后面还有一句话, 那便是“奉太后懿旨,恭迎豫王登临大宝”, 那就意味着, 这次行动不是裴炎或者范珣一个人的动作, 而是太后实在看不下去当今天子的所作所为,誓要换之。
其实在场的绝大多数臣子,对于武太后的这一决定都是认可的。
毕竟,李显这个皇帝,在正常臣子的眼中,当得实在是荒唐。
而李显的岳家韦氏一门,因为李显登基而得到的荣耀,和外戚做大的态势,让众臣心中不安——
自古多少王朝,最后都败落在了外戚弄权上?
何况,还有李显这么一个敢说出乐意把皇位让给岳丈这种浑话的皇帝女婿!
不过,当众臣看到上一刻还高高在上的皇帝,呆着眼张着嘴,全然不明白状况的样子,被两名御林军从龙椅上生生拉扯下来的时候,他们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啧了两声。
同样是被废,以退位的名义,不是更体面些吗?
九五之尊啊,竟就这样被武夫从高位上揪了下来……这种作派,可不是那位温文尔雅的豫王殿下的风格,明显是武太后的风格啊!
一旦决定废弃,便不留任何情面,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每个在场之人,都觉得脊背一凉。
对自己的亲儿子都能下得去这般狠手,若是换做别人……
废掉一个皇帝,这种翻天覆地的大事,就这么吵吵闹闹和在众人的惊骇错愕之中结束了。
紧接着变成了庐陵王的李显,就被勒令立刻马上带着家眷,和已经被贬为庶民的韦玄贞一家,离京就藩。
在新皇登基的紧锣密鼓的准备之中,庐陵王一行凄凄凉凉地离开了洛阳。
太平是唯一去送他们的人。
准确地说,她去送的,是自己的亲弟弟李显。
看着那一行车马,落荒一般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太平的心中生出一股子物伤其类的感触。
“殿下,该回府了。”她的身后,惯于一身黑衣劲装的侍卫统领道。
太平蓦地回神,拧头看了看身后十余名同样劲装的侍卫。
这些人,都是忠诚于她,护卫她安全的人。
似乎,从某一刻起,她安全与否,就成了一桩令人悬心的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太平蹙了蹙眉,脑子像是凝滞住了。
此时,她的脑中似乎只剩下了一句话,就是李显临行之前,扔给她的,意味莫名的话——
“真是羡慕阿姊,是她的女儿,而不是儿子。”
那一刻,一向以糊涂荒唐著称的废帝,好像突然聪明了起来。
太平折马回城的一路上,心里都在颠来倒去地想这句话。
显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是幽怨的。
他在怨什么?
怨母亲因为他是她的儿子,才废掉他的皇位吗?
可是,又是谁,登基之后就没做过一件正经事?
又是谁,一味地听信后宫,一味地宠信外戚?
从理智上来讲,太平深深地觉得,母亲废掉显的地位,这件事做的是对的。
父皇当初离世之前,不也是因为担心显不堪其位,才特意留下了军国大事由母亲参断的遗诏吗?
因为显是父皇的嫡三子,所以父皇驾崩,这个皇位就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显的头上。
那么,这个“理所当然”真的对吗?
太平不禁对这种只要是嫡子顺位就能承继皇位的规矩产生了怀疑。
不过,话又说回来,母亲这种雷霆手段,也太……狠了些。
哪怕,哪怕逼迫着显退位也好啊!
至少,显不会落得这般仓皇的结局。
想到废后韦氏刚刚诞下的那个小婴孩儿,窘迫得连一张襁褓都没有,太平心中一软。
“速回府中,让家令再备一份同之前那份一样的金银细软,快马交给庐陵王。”太平吩咐侍卫统领。
侍卫统领却没反应。
太平皱眉,刚想发作,身后一骑靠近了来。
“殿下还想送庐陵王什么?”熟悉的声音。
太平心头一警,杜素然?
“你怎么来了?”她拧眉看向杜素然。
果然余光里远远地是那个长孙仇抱臂倚树的身影。
太平对长孙仇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好印象,尤其是频频看到她和杜素然形影不离的。
“陪师姐去郊外跑马,刚巧路过。”杜素然道。
说着,才正八经儿地在马上向太平行了一礼:“见过长公主殿下!”
太平此刻觉得这个“长公主”的称呼格外地刺耳。
“那你就继续陪吧!不打扰了!”太平说罢,拨马就走。
被杜素然喊住:“殿下还打算回府取金银送庐陵王吗?”
太平心中不悦。
勒住马,她睨向杜素然:“我们亲姐弟之间的事,杜大娘子也想管吗?”
杜素然察觉到她语中的敌意,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将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殿下觉得不过是姐姐送弟弟些盘缠,旁人却未必这般看。”
太平脸色微变,没作声。
“依臣之见,殿下回府之前,还是先去京郊别院吧,”杜素然道,“殿下今日,还未曾向太后问安吧?”
太平闻言,脸色不好看起来。
“杜大娘子还想安排起本宫的行程来了?”太平沉声道。
“杜大娘子还是先好生安排你的好师姐吧!”不等杜素然回答,太平又冷哼道。
杜素然愕了愕,脸色也不大好看起来。
她忽的呵呵冷笑两声:“论亲戚,殿下还得唤我一声姐姐!我如何就不能关心一下殿下的行程?”
说着,她也不管太平如何反应,又缀上一句:“殿下莫忘了,阿绍的娘亲,也是我的娘亲!”
“你——”太平脸色白得厉害。
她初时听杜素然说“姐姐”的时候,想到的是,论亲戚杜素然是她姑母的女儿,是她的表姐。
可是,偏偏杜素然故意说的,是薛绍那层关系!
想到薛绍,太平心里就别扭得厉害。
她都几乎忘记了,她还有个驸马呢!
“走!”太平突地一鞭抽在马臀上。
那马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希律律”一声,四蹄腾起,眼看着就驰远了。
她根本就没再和杜素然多说半句话,连个别离的招呼都没打。
而她带来的那些侍卫,也紧紧地追随着她,俱纵马行远了。
只留下腾起的烟尘,久久没有散尽。
就在太平刚刚眺望的那个地方,杜素然也勒马呆立,目光紧紧地盯着太平早已经看不到的身影。
“别看了。再看也不是你的。”长孙仇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近了来,冷飕飕地开口。
杜素然被她戳中心事,张了张嘴想辩解些什么,却又觉得说多了无益也无味,索性闭唇不言。
长孙仇见她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嗤了一声,犹抱臂而立。
杜素然的目光太痴,看得又太久,长孙仇不耐烦了。
“别看了!早跑没影儿了!”长孙仇泼凉水。
杜素然幽幽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浊气:“倒也听话。”
声音很低,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什么。
“很听你的话。”长孙仇勾唇笑。
杜素然脸上一热。
“你说,你的小公主会见到她吗?”长孙仇说着,目光深邃起来。
“她”是谁,不言而喻。
这一次,变成了长孙仇化作痴汉脸。
杜素然用“你无可救药了”的眼神儿瞧着她。
“师姐,我劝你还是及早断了那个念想儿吧!”杜素然语重心长劝道。
长孙仇脸色不大好看,撇了撇嘴:“她凭什么啊?不就是太后吗?她还嫁过人呢!她还那么大岁数了呢!她能离开这深宫吗?她能带她远走高飞吗?她……诶!师妹你别走啊!”
杜素然早已经听不下去她的絮叨了,一拨马头,向着城内的方向“踢踢踏踏”地行去。
长孙仇的一腔情意无人分享,只有城外的风冷得刺骨。
她顿觉无味,幽怨地望了一眼别院的方向,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把手指凑到唇边,发出一声呼哨——
一匹骏马便从远处向她跑了过来。
长孙仇待得马驰到面前,也不急着勒住马,而是借着马向前的冲力,一手攥马缰,一手扣住马颈,飘身跃起,瞬间就翻上了马背。
眨眼间,两个人、两匹马便行得远了。
皇帝被废,新帝将要登基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别院。
这一次,向婉儿传递消息的人高级了,就是武太后本尊。
婉儿含笑听武太后向她绘声绘色地叙说李显被废的情景,仿佛这人也身临其境了似的。
婉儿暗自摇头,心道明明这人根本就没出现在当场,只有裴炎和范珣以及那么御林军的将士,被当作了废帝的工具。
到底,那个被废掉的,还到远地就藩的,是她的儿子。
还是这样冷的天气……
想到此,婉儿的心里默默叹息。
她不想,让自己的爱人,成为为了权力而无所不为的人。
“……朕连韦家一并发配了替你出气,你可高兴?”武太后期待地看着婉儿。
婉儿微怔,定定地看着她。
婉儿方意识到,她此前便是要利用武太后的醋意,来一步一步达到自己的目的。
从一开始,她的目的便不单纯,手段自然更不单纯。
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真正的堂皇正大?
只要……只要能实现她想要的结果,就好。
可是婉儿还是禁不住要试探地问:“庐陵王是太后的儿子……”
话中的意味,已经明白不过。
武太后闻言,眉峰挑了挑,眼中闪过一瞬的复杂,但很快就化作了一种沉稳决断的神色:“新帝,也是朕的儿子。”
婉儿暗自抽气。
她已经能够预感到,一场血雨腥风,拉开序幕。
※※※※※※※※※※※※※※※※※※※※
婉儿: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给你我想给你的,包括我自己。
阿曌: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爱你,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