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婉儿的回复之后,太平便脚不沾地地离开别院, 返回了东都。
婉儿的拒绝在太平的意料之中, 甚至比太平以为的还要刚烈得多。太平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酒意,都被彻底吓到了爪哇国去了。
所以, 哪怕此时正是午夜时分, 太平也马上离开去见自己的母亲了——
好歹,她有了消息就去回报母亲,多少能减轻些罪责吧?
将婉儿的那缕青丝呈给武太后,以及将婉儿的原话禀告的时候, 太平的一颗心脏, 在胸腔里都突突地跳。
她忖着一顿责罚恐怕是逃不掉了,若是运气好母亲心情不错,说不定只是挨一顿臭骂;可若是母亲心情恰巧不好, 那可就……
太平的眼睛低垂着, 盯着自己的脚下, 殿内的金砖。
她的眼神如果再稍稍向前延伸一点点,就能看到武太后的裙幅的边缘了……
太平此刻却不敢造次。
没来由的,她心底里陡生一股子凄凉的酸楚之感。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母亲的感情, 变成了畏惧?
是从嫁入薛家之后吗?
薛家……
太平的嘴唇抿紧, 脑中映出的,并不是那个样貌、家世人人称羡的驸马的脸, 而是和驸马有着一半血缘牵连的, 杜素然的脸。
太平蹙起了眉头, 努力挥去杜素然的模样,努力去想念自己的孩儿,那个只有两岁大的小家伙儿的脸。
可是,她又不得不承认,那个小家伙儿的容貌,真的很像他的姑姑。
“你在想什么?”头顶上,陡然响起了武太后威严而熟悉的声音。
太平警然,拔了拔肩膀,态度更加地恭顺下去。
“儿臣不敢。”她恭敬回道。
半晌,没有得到武太后的反应。
太平于是壮着胆子撩起眼皮,悄悄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刚好,武太后正在探究地打量她。
太平喉间一紧。
此时再低下脑袋去,显然就太过刻意了。她于是竭力挤出一个笑容,向母亲赔笑。
武太后睨着她,仍是没作声。
太平一时之间不确定她心里作何想法,眼珠儿溜了溜,便溜到了她的手上。
婉儿的那缕青丝,此前被太平细心地用一股丝线系了,现下就安安静静地躺在武太后的手中。
怎么眼前的光景,让人大有一种,上官无论如何,都逃不出母亲的手掌心的观感呢?
太平忽生这样的感觉。
她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激得眉毛微微动了动。
像是感知到了她内心的想法,武太后蓦地收拢掌心,将那缕青丝紧紧地攥在了掌心里。
太平的眉头又是一动,暗暗肖想着,此刻若是上官便在眼前,母亲会如何作为。
武太后攥紧的动作也只持续了约莫两息,便忽又松开了手掌。
接着,微不可闻地鼻腔中冷哼了一声。
太平离得近,听得分明,顿觉头疼起来:这是要发怒的前兆啊!
便又听到武太后唤柴芸。
柴芸就在殿外侍立,闻言便躬身入内,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个托盘来,接了那缕青丝。
太平于是不能不感慨“母亲身边的人就是得力啊!”,她何尝不想身边伺候的人,都这般能干呢?
武太后斜眸看了一眼柴芸,那个眼神,太平似懂非懂。
但她分明觉察到,柴芸在接收到那个眼神之后,捧着托盘的手微微抖了抖。
料想柴芸这样的身份,又是侍奉惯了母亲的,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如此,更可见母亲将要降临怎样的疾风暴雨了。
太平认命地默默叹气。
却不料迎头而来的,并不是意想之中的惩罚责骂——
“喝酒了?”是武太后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
太平微愕,抬头。
对上武太后的双眼,太平的心绪马上就沉静了下来。
“是。”她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她有着一种特殊的天赋,那就是越是面临意料之外的措手不及,越是能迅速沉淀心思,想法应对。
这可要归功于武太后优良基因的遗传。
定了定神,太平又回道:“儿臣在别院意外得到了一坛酒,想是母亲昔年所藏,便自作主张代母亲赐了别院中的众侍卫。”
武太后眼神难明地瞧着她。
太平又道:“儿臣想着,他们为母亲尽忠,年节下的,尤其还是圣寿将至,他们定会感念母亲天恩浩荡,更加地尽忠职守。”
武太后听着,眼神透出了几分古怪,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你也学着这么会说话了?”
太平于是知道中了她的意,心神略松,忙又含笑道:“儿臣陪上官用了些饭食,又与上官叙了会儿话。上官才学、人品俱佳,与她相谈,儿臣很觉有收获。”
言外之意,自己是“近朱者赤”。
太平说这话,一则存着些讨好母亲的私心,二则她也确实觉得婉儿样样都是好的。
如此既夸赞了自己欣赏的人,又能让母亲稍稍消气,何乐而不为呢?
武皇后却在几次听到“上官”之后,面色不悦,突地愤愤道:“冥顽不化,有什么好的!”
太平诧异得微圆了嘴,一时间辩不分明母亲是真的在恼婉儿,还是在赌气发脾气。
反正,甭管哪一样,都没有她的好果子吃。
太平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了,只要别惩罚她,连累了别人就好。
武太后愤愤地丢出那句“冥顽不化”的话,便闷坐在那里,又是半晌没作声。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任何话,无不连呼吸都竭力憋忍着,生怕触了武太后的霉头。
就在太平以为雷霆震怒就要劈砍而下的时候,武太后话锋一转,半是责备道:“以后,不许喝那么多酒了!”
太平再次愕住。
“是。”她毕恭毕敬地回应,仍是垂着眼睛。
太平不知道的是,武太后此刻盯着她的发心,似乎看到了很寥远的地方。
“你父皇已经辞世一月有余了……”武太后幽幽地开口。
太平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便不敢接那话茬儿,只本分听着。
“……你的封号还是公主,不合制。”武太后又道。
怎、怎么话头儿转到这儿来了?
太平完全跟不上母亲的节奏。
武太后却不等她跟上节奏,紧接着又道:“拟旨,晋太平公主为太平长公主,一应供奉循长公主例。”
已经有她身边的女官迅速拟好了旨意,捧来给她看过。
武太后看罢,微微点头,手一挥:“拿去给皇帝行玺颁授。”
女官立刻领命去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质疑大半夜的把皇帝拎起来,只为了让他在一张太后已经写好了的旨意上盖上玉玺,然后以他的名义颁行,有什么不妥。
太平已经看得呆了。
所以,就在这短短的一会儿,就在母亲口述、女官记录之后,她就由“太平公主”变成了“太平长公主”?
太平还是有些反应不能。
按说,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她这个先帝的女儿、新皇的姐姐名义上变成了“长公主”。但那只是名义上的,没有正式的旨意颁行,她也只能是“公主”,而非“长公主”。
就是这么一个身份的绝大的变化,竟然就在母亲的举手之间,完成了?
太平眨眨眼,陡然意识到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她办砸了母亲交代的差事,还被婉儿以那般决绝的方式驳了回来,母亲没有惩罚她、责骂她,反倒升了她的地位,让她成为了名正言顺的长公主?
虽然她的封号没有变,还是“太平”;但她已经是“太平长公主”了。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母亲其实,并没有因为上官的事,而生气?
太平心忖。
不过,这个“天真”的想法很快就在第二日被彻底击个粉碎。
因为正月初一是圣寿日,自新皇而下,诸宗室、贵戚、内外命妇都潮水一般涌到武太后燕居的殿中来拜寿。
既然是过寿,当然少不了酒宴热闹。
如今武太后的势头如日中天,朝廷前路难明,无论来拜寿的众人存着怎样的心思,都少不了种种奉承,甚至谄媚之举,借机献舞贺寿、献宝贺寿,甚至献人贺寿的,皆大有人在。
当太平看到千金公主引着刚刚献罢贺寿舞的那个高壮英俊的年轻男子,向武太后跪拜下去的时候,一口气憋闷在胸口,差点儿没顺过来。
这个年轻男子,太平怎么可能不认得!
这个人,不就是当年在街市上冒犯过她的那个冯小宝吗!
还真是,什么山猫野兽都敢往台面上搬弄!
太平脑子一热,就要冲上去理论。
结果,她看到了什么?
她居然看到,一向自矜身份、高高在上的母亲,朝着那个在太平看来卑微到泥里的冯小宝,微微点了点头。
母亲她……她竟然满意这个冯小宝!
这、这是什么情况?!
太平顿觉接受无能——
母亲喜欢的,不是上官吗?母亲怎么可能会喜欢这么个男人呢!
“母亲怎么可能喜欢男人”的这个念头在太平的脑中盘旋。
她根本来不及细思这个念头本身是多么地不禁推敲:她的父皇,难道不是男人吗?
太平心生一股子冲动,一股子想要为婉儿,或者说为女子剖白些什么的冲动。
她的身体霍地绷直,下一瞬就要冲上前去,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了。
然而,有人却比她还要先一步。
一个圆胖的、容貌实在谈不上出众的男人,早已起身,脸上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向武太后贺寿,并且极有眼色地奉承武太后,说冯小宝实在是该赏赐。
武三思!
太平用力攥紧了酒杯。
这个在血缘上她该称为“表兄”的人,时时处处地让她不屑。
而今,武三思又向借着冯小宝来讨好母亲,以求得武家继续上位吗?
不,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母亲她喜欢的,应该是上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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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妈妈你怎么了?妈妈我怎么看不懂你?
阿曌:你不需要懂,小傻瓜。
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