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婕妤说要离开的时候,婉儿就想到了一种可能——
皇帝这一次, 真的是时日无多了。
身为皇帝的老师, 薛婕妤对皇帝是发自内心的关切,这份师徒之谊不容怀疑。
虽然没有亲眼看到, 婉儿也确信, 皇帝待薛婕妤这个恩师一定很好。
而能让薛婕妤撒手离开的原因,也就是这座深宫之中,已经没有让她留恋的了。
皇帝一旦时日无多,那么武皇后呢?
想到自己熟悉的那个历史上, 在高宗皇帝弥留之前, 武皇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以便将来顺利控权,诱皇帝去了洛阳, 最终高宗皇帝驾崩于洛阳……婉儿的心就沉了下去。
如果这个时空的武皇后也这样做的话, 那是不是意味着: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 她都将没有机会见到武皇后?
眼下的形势,与婉儿所熟悉的历史,其实大方向并无多少差别,那么武皇后洛阳之行几乎是确定的。
她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她了, 却还在构想见到她吗?
婉儿为自己的异想天开, 苦笑。
薛婕妤真的走了,同时带走了那两名平素侍奉她起居的嬷嬷。
偌大的一座静安宫, 如今就只剩下了婉儿一个人。
独自一个人在这深宫之中生活, 是怎样的感受?
婉儿怅然地看着宫门的方向。
然后她惊异地发现, 自己最担心的竟不是随之而来的孤独与寂寞,而是会不会被内廷管事的遗忘,忘了送粮食、木炭等供奉,再把自己饿死冻死。
从何时起,她已经从那些风花雪月的虚无感怀上,移念到了如何活下去这等最最现实的事?
婉儿怔怔地出神。
她也在不知不觉之中,像那个人那样,十分的务实了吗?
是不是喜欢一个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变成她的样子?
婉儿怅然。
“娘、娘子!”静安宫门口,有一抹少女的声音突然响起。
婉儿惊然回神,全没料到在这静谧得只有自己的所在,会有第二个声音响起。
“娘子!娘子真的是你!呜呜呜……”由不得婉儿多想,一个少女的身影已经朝她扑了过来。
婉儿下意识地扣住来者的肩膀,才不至于让自己被对方冲击倒。
来者竟然是当初在承庆殿拨给她差使的侍女小蓉。
小蓉的个子长高了些,模样也张开了些,让婉儿感叹于岁月的力量。
殊不知,她在小蓉的眼中,有着更让人惊艳的变化——
“奴婢都要认不出娘子了!”小蓉盯着婉儿,脸上微微泛红。
“娘子的个子这么高了!娘子越来越漂亮了!娘子……”小蓉嘁嘁喳喳不停地叙说着她眼中婉儿的各种变化。
婉儿含笑听着,看孩子一般看着她。
岁月易逝,人心易变,幸好小蓉还是曾经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这里?”婉儿问道。
“是奴婢欢喜得糊涂了!”小蓉摸了一把湿润的眼眶,“是天后娘娘命奴婢们来侍奉娘子的!”
天后娘娘……
婉儿略一晃神,方意识到小蓉说的,是“奴婢们”。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马上印证了小蓉的话——
随着小蓉而来的,不仅有洒扫、粗使的几名小内监,还有厨子、绣娘,连同若干名各司其职的侍女、内监。
他们还带来了各色的家具、玩物、书籍、器皿,包括新裁的衣衫、新制的首饰、新贡的茶叶……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婉儿已经被眼前的种种惊得呆住了。
这哪里是将她囚.禁在静安宫,俨然就是将她当作妃嫔一般,供养在了静安宫。
妃嫔……
婉儿的嘴角抽了抽。
她怎么就有种,她现在不是被当作皇帝的妃嫔,而是被当作……咳……的感觉呢?
武皇后到底要干什么?
婉儿越发觉得匪夷所思。
这么一来,小蓉俨然成了静安宫的大总管。
婉儿也曾想从她的口中探知些什么。
可是小蓉心思纯粹,只是一味地以婉儿为主、侍奉婉儿侍奉得极周到,管理其余人等也管理得到位,让婉儿没法不怀疑她来之前曾受过武皇后的特别训练。
特别……
婉儿咂摸着这个词儿,越来越觉得,相比于别的“特别”,自己好像才成了某种“特别”。
想到这种“特别”,婉儿深觉心思难安。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莫说与幼年时候相比,就是和一年多前相比,都是全然不同的模样。
婉儿不愿用华丽的词藻来形容镜中的自己,然而,就算不喜张扬、自谦如她,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她,无论身形还是姿容,都可以算是“清水出芙蓉”的美人儿了。
如果只是“美”,那不是婉儿想要的。
一年多的沉心静气,一年多的修身养性,一年多诗书良卷的滋养,让她由里而外地散发出一种宁静、端庄的气质。
她只是坐在那里,或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沉静而文雅的美感,令人瞩目。
这样的她,会否让久别的人,移不开眼呢?
婉儿重又克制不住地痴痴地想。
与她所料的仍是不同,武皇后拨了许多人侍奉她,又赏赐了她许多,且几乎每日都流水架地赏赐下新物,可是武皇后其人,却并没有出现在婉儿的面前。
婉儿的一颗心,又从满怀期待跌落至了谷底。
有时候,婉儿甚至会生出一种错觉: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的,错觉。
静安宫俨然变成了一个热闹的存在,每一个静安宫中的仆从都尽心尽责。
有了人气,静安宫也仿佛活泛了起来。
唯独婉儿,是那个清冷的存在。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外表的那层清冷之下,是火热的、滚.烫的、不安分的心。
终于,婉儿的这种不安分的难.耐,在武皇后赐下一张古琴之后,再也收拦不住。
琴是好琴,梧桐为面,杉木为底,却只有琴。
婉儿盯着那张琴底面上的两行飞白“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她侍奉武皇后多日,自然看得出来,这两行字出自武皇后之手。
这两行字是什么意思,任谁都看得出来。
婉儿没法不由这两行字的含义,联想到当初自己做的那个羞.耻的梦,还有武皇后在梦中得意洋洋的嘴脸——
“你对本宫动了心,你早就对本宫动了心!”
“别挣扎了!”
“你比寻常物件儿,有用多了!”
婉儿的脸色煞白,接着就被羞.耻而愤恼的感觉占据了,登时脸上掺杂了浅绯的颜色。
武皇后,她想干什么!
她难道真想把我,当成一个玩物吗!
婉儿顿觉羞愤难当。
她精擅诗文,对于琴艺,也只粗通。平素宫中侍奉琴艺的,都是教坊中的乐姬。
而当年,她尚年幼的时候,就差点儿因为武皇后的话,而被强送去教坊……
婉儿知道自己的脑子乱了,知道自己在将没有因果关系的事件强自牵连在一处。
她更知道她不应该这么想,她应该理智,而不是冲动。
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当一个人沉静得太久,当一个人思念得太久,却思而不得的时候,总会爆发的。
而这种爆发,一定会让习惯了她沉静的人,被吓着。
“娘子您要做什么啊!”小蓉见婉儿突然丢开新赐的琴,自顾扯过披风系上,夺路就走,吓坏了。
婉儿却只愤愤地丢给她两个字:“出宫!”
小蓉的脸儿都吓白了,却不敢多言,只得带了两名身高体壮的心腹内监,紧紧跟着婉儿。
恨恨地出了静安宫的宫门,又疾行了几步,婉儿蓦地驻足。
雪后清冷的空气灌入她的脑中,让她回复了几分理智。
所以,她在做什么?她要做什么?
要找武皇后理论吗?
要找武皇后替自己要个说法吗?
然后呢?
婉儿突然怂了。
站在原地,着实出了一会儿神,婉儿才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她看看身后的小蓉,和那两名心腹内监,都低眉顺眼地垂手而立。
要乖乖地回静安宫,继续“被包.养”的日子吗?
婉儿的胸口充斥着满满的不甘心。
既然都出来了,再这么回去,她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
婉儿于是索性甩开步子,往掖庭的方向走。
她要去看母亲。
可能是因为天气冷又刚下了雪,也可能是皇帝病危宫中人都不敢造次,婉儿这一路行来,竟没遇到什么人。
真是诡异得可怕。
婉儿抿紧了嘴唇。
在掖庭的老住处,婉儿没有找到母亲。
如此,她不得不相信了,母亲此刻真的不在宫中。
是“她”把母亲送出宫的吗?
是“她”怕母亲在宫中被牵连吗?
婉儿做着这样的设想:如果武皇后真的在乎她,在这个多事之秋,就一定会顾及她母亲的安危。
如果真是那样……婉儿的心底涌上了一股暖意。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原路折返,依旧是没有遇到一个人。
仿佛这座深宫,已经空无他人……
婉儿皱眉,许久不曾光顾她的空寂之感,陡然而生。
“吱呀——”雪被靴子踩过的声音,很轻。
却被婉儿敏锐地觉察到。
她悚然回身,看向声音的来路。
却只听到了来不及发出更大声音的“呜呜”之后,一道黑影利落闪过,便消失不见了。
婉儿愕然:那是在保护着她的暗卫,替她料理了暗中的窥伺者吗?
而这名暗卫到底受谁的指使,还用问吗?
入夜。
婉儿睡得极不踏实。
她总觉得像是身处险地,时而刀光剑影,时而危险林立。
耳边若有若无的声音,更是让她在睡梦中都拧紧了眉头。
声音!
婉儿突然惊醒,霍然张开双眼。
眼前是夜的黑暗……
婉儿的额角无端地沁上一抹汗意。
她想开口唤小蓉,却突然听到屋角,之前被她丢在那里的那张古琴处,响起了“铮”的一声——
有人拨动了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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