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上辈子精研历史,正史野史都没少涉猎。
她知道在漫长的封建历史中, 父权社会之下, 除了那些“忠君效国”的名头之外,最被推崇的就是繁衍后代, 美其名曰“传承”。
曾经的她, 没少在心里面鄙视这种只为了生育儿子的价值观。
但是历史就是历史,它是客观存在过的。正因为如此,才有了研究历史的意义,研究历史也才变得有意思。
婉儿更知道, 封建时代夫妻结合的前提是“门当户对”, 结合的目的就是为了生儿子光宗耀祖。只要不违背这个大前提,男人们纵然养小倌儿、喝花酒,只要不妨碍“大义”, 就不算什么大事。
与此相对的, 大家大户之中的主母或是主事妇人, 若是嫁了个好色的丈夫,冠冕堂皇地以“开枝散叶”“多子多福”为理由纳了各种媵妾,主母年纪尚轻不免寂寞,让亲近信任的侍女在床.笫间服侍一二聊解身心之欲, 也是常有的事。
而且, 当家的男人往往不会觉得,“两个女人在一起”是什么大事, 多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毕竟, 在他们的眼里, 那个主母也罢,服侍的侍女也罢,都是属于他的。
那么武皇后呢?
裴女史之于她,是不是也……
不能想下去了!
哪怕只是稍微想一点儿这两个人可能有过的亲密,婉儿就觉得脑袋发胀,呼吸困难,同时手心发痒——
想打想杀的那种痒。
可是,她又有什么立场想打想杀呢?
且不说这个封建时代森严的等级制度,武皇后要是强要裴女史为她做那种纾解欲.念的事,在裴女史这个土生土长的“封建土著”的眼里,是天后娘娘在抬举她吧?
就是旁人,谁敢说什么?
以武皇后之强势,皇帝也只会睁一眼闭一眼吧?
毕竟,他自己的后宫里就有别的女人,无论出于政治目的,还是出于人性本身,他都不可能每日每夜只陪着武皇后一个人。
单单婉儿侍奉在武皇后身边的这段日子,皇帝没有病得厉害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同寝啊!
真相一旦被揭开一角,剩余的部分,便很容易被窥探到。
比如,婉儿此前不得其解的,承庆殿内当值的宫女、内监,总会在某个微妙的时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婉儿也只得着一次机会,看到赵应向那些人打了手势,然后,那些人就……不见了。
还真是有眼力价儿啊!
知道他们的主子,将要做什么事!
所以,他们以为武皇后也要对她做那种事吗!
婉儿的牙齿被她咬得“咯吱”作响,心口像是被火烧油煎着,她的耳朵“嗡嗡”地轰鸣着,已经听不进去任何声音了。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离开的裴女史,不记得裴女史又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和裴女史是否说了什么,她就那么麻木着,任由这双僵硬得失了知觉的腿,漫无目的地在宫中游走。
说是漫无目的,其实惯性早就在无形之中牵引着她,将她带回了承庆殿前。
夜色已深,眼看着宫门就要下钥。
小蓉躲在廊下的角落里,等着婉儿回来,等得都要疯了。
“娘子!您可回来了!”小蓉从廊下跑出来,竭力压低了声音,不让自己的惊恐流露出来。
“您怎么了?”她搀住摇摇欲坠的婉儿,已经瞧出婉儿的不对劲儿了。
婉儿被她搀扶着,仿佛才寻到了撑住身体的支点。
“娘子!”小蓉低呼一声,慌忙扶住了婉儿。
这么一声,仿佛一记重锤击打在了婉儿的脑袋上,喉间一股腥甜的气息激涌而上——
婉儿痛苦地哼了一声,嘴一张,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小蓉被吓坏了:吐、吐血了!
她惊惶无措地扶着婉儿,双腿先打起颤来。
相比之下,婉儿吐出这口淤血,迷走的神思骤然归位。
她的脑子也由蒙昧糊涂,一下子清醒过来。
眼前的光景清晰分明,廊下的灯笼光亮映出了小蓉惨白的脸。
“没事儿,死不了。”婉儿虚弱地朝小蓉笑笑。
小蓉被那个“死”字更吓着了,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突然抽噎了起来。
婉儿心内无语,心道这孩子怕是真以为她要死了。
忽然远处正殿的方向传来一声低喝:“什么人在那儿!”
婉儿凛然,待得听出是赵应的声音,方缓了缓神,轻轻挣脱了小蓉的搀扶,答道:“赵大人,是我。”
赵应愣了愣,接着“哎呦”一声:“这夜风里的,上官娘子您怎么在外面挨风呢?”
说着,脚步踏踏,赵应已经小碎步颠儿了过来。
婉儿一时之间并没有想旁的,微微笑道:“这便回了。”
却被赵应阻住:“上官娘子先别急,天后娘娘召您去见呢!”
天后……
婉儿的脸色变了——
从东宫回来之后,她还未曾向武皇后回禀过……武皇后这是等得不耐烦了,召她去见吗?
可是她现在,该怎样的心态和面目,去见武皇后?她又如何能够保证,像往常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一般,如常回复武皇后的懿旨?
太难了!
于婉儿而言,最难的不是她该如何面对武皇后,而是明知难以面对,却不得不去面对。
武皇后的召见,岂是可以拒绝的?
那才是真的活腻歪了!
她喜欢的人,掌控着她的生死。她与她隔着的,又何止是一点点?这可真让人无奈又无助。
婉儿心内苦笑。
除了遵从,并随着赵应去见武皇后,还有什么可说的?
小蓉却在此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凑近了婉儿,用只有她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个足以让婉儿意外的事实:太子之前来了承庆殿,还在正殿内没出来。
纵然有小蓉的提醒,当婉儿在正殿内看到朝她龇牙笑的李贤的时候,一颗心还是揪紧了。
武皇后就端坐在上面,目光在婉儿与李贤之间逡巡来回……
婉儿有一种极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她只能强耐下惊恐惶乱向武皇后俯首行礼,礼罢,便一言不发,等着训教的样子。
三个人像是在暗中较量着什么,谁也没有开口。
婉儿觉得殿内的氛围让她快要窒息,就像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快刀,随时随地都会掉落,然后要了她的命。
武皇后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婉儿的脸上,凝住了几息,像是在探究着什么。
婉儿无法抬头直视,都能感觉到武皇后的眼神,像两道掺着冰碴儿的火线,烫得人肌肤发痛,同时心里面则寒凉彻骨。
终是武皇后先开了口,音声不高,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太子不是说有话要对上官才人说吗?”
李贤闻言,嘴角讽刺地撇了撇,似在嗤笑武皇后的故作姿态。
他拔了拔胸膛,向武皇后拱了拱手,道:“母后明察秋毫!儿其实是想替婉儿向母后讨个恩典!”
婉儿听他对自己的称呼,心里生出强烈的烦恶。
李贤如此作态,必定是有他的目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
婉儿猜测不出,但可以想见,他要说出来的,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婉儿忐忑地攥紧了铺展在金砖上的裙裾——
如果可以,她真想阻止李贤说出将要说出的话。
李贤也不等武皇后如何反应,径自续道:“儿以为,婉儿正值豆蔻岁月,人品才学出众,蕙质兰心,意态娉婷,如此风姿在父皇身边空耗岁月实在可惜。母后知道我朝惯例,天子大行,未有子女的妃嫔都是要出家的。母后和慈,又从来深爱婉儿之才,怕也不忍心看佳人落得这样的结果吧?”
这么一番话,婉儿听得心惊肉跳。
李贤这是真嫌她活得久啊!为了让她死,连诅咒君父这等话,都敢说出口。
再任由他说下去,还要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婉儿?”武皇后呵呵冷笑,像是在讥讽这么好听的名字,也配从李贤的嘴里说出来。
李贤根本不怕似的,仰着脸,挑衅地回视武皇后:“是,婉儿。”
他的下巴扬得更高:“儿不才,他日承继帝位,克成大统,断不会亏待了婉儿。而且……”
李贤阴险地笑了笑:“……儿以为,婉儿也是愿意的。”
那副阴笑,分明在告诉旁人:他与婉儿,就算未有什么瓜田李下之事,却也勾搭成实了。
武皇后的脸色,冷得能凝成冰。
李贤全然无视,犹厚着脸皮道:“儿是太子,婉儿是父皇的才人,如此……将来也算是一桩佳话。”
他朝武皇后干笑着,分明是在讽刺,武皇后昔年为先帝才人,在先帝病榻前与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勾搭在一处的那桩公案。
婉儿已经听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李贤明摆着即便死,也要尽可能多地拖人下水,谁也别想得了活路去。
不能再听下去了!
婉儿猛然抬头,她本能地去寻找武皇后的目光。
对上的,却是武皇后阴沉沉、寒沁沁的双眸。
婉儿心里打了一个突,满腹的要为自己辩解的话语,竟噎住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比太子的无所顾忌更决绝的,武皇后霍然抄起案上的一只玉盏,照着婉儿跪伏的方向猛力撇了过去。
玉器碎裂的声音……似曾相识。
可是强烈的痛意,全然陌生。
滴答,滴答。
鲜血从婉儿额头的伤口上溅落,砸在了金砖上。
更让她心痛难抑的,是武皇后怒气冲冲的声音:“来人!把她押下去!本宫不想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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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婉儿也虐得差不多了。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们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