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给李贤?
婉儿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上官仪的旧稿,更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对上了武皇后的眼睛。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试探我的忠心吗?
婉儿很有一种冲动, 想要脱口而出:我已经对你情根深种,可以为了你不顾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你还要怀疑我?
可是最终, 婉儿还是选择了缄默。
“是。”她恭顺地应答,心口其实已经发痛。
接着,她木然地将地上的旧稿一张一张地收入木匣之中,包括之前被武皇后不耐烦地撇落的那张。
婉儿没有看到, 在她的头顶上, 武皇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僵木的捡拾、收拾的动作,眉心已经攒起了一个疙瘩。
武皇后眼睁睁看着婉儿抱着那只木匣,泥塑木偶一般向她躬了躬身之后, 便退出了大殿。
目的地, 显然是东宫。
婉儿的背影刚刚消失, 武皇后惊然回神,忙唤赵应。
“你跟着她……”武皇后语声一顿,“带着千牛卫。”
赵应微愕的表情转瞬即逝,快步出殿, 召集了若干名千牛卫侍卫, 紧紧跟随着婉儿,赶奔东宫。
这一路上, 连一向自以为懂得武皇后心思的赵应心里, 都犯起了嘀咕:这算什么?监视, 还是保护?
赵应默默摇了摇头,主子的事儿,别多问,更别多想,好好活着不好吗?
东宫之外。
殿门紧闭,远远地,就能听见丝竹声声,还夹杂着嬉笑的声音。
婉儿和赵应同时皱了皱眉。
太子这是在里面干吗呢?
婉儿的第一反应便是:太子作死呢!
赵应正八经儿地咳嗽一声,昭显自己的存在。
他其实待婉儿还是不错的,没有让婉儿为难,而是自顾抢先几步,站在殿门口,朗声道:“奉天后懿旨,赏赐太子!”
里面的丝竹声依旧,根本没人搭理他。
赵应尴尬地撇了撇嘴,又拔高了些声音,喊了一嗓子。
里面仍是没有反应。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直接命千牛卫把殿门强行推开的时候,旁边一溜假山石的后面,探出一个脑袋来。
赵应眼尖,喝道:“嘿!哪儿的小兔崽子!敢在那儿窥视咱家!”
他已经看到那是一名内监服色的年轻男子了,却没看清长相。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想都没想,缩头扭身就跑,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假山石之后。
赵应平日里被宫人、内监恭敬惯了,除了几位尊位者,还有那个想想都让他牙根儿痒痒的罗大富,他把谁放在眼里?哪里被这般无视过?
他登时一股火气直撞顶门,回身呼喝千牛卫:“追上他!”
却被婉儿一把扯住:“赵大人……咱们还是先奉天后懿旨办事吧!”
赵应闻言,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立时冷静下来。
他止退了千牛卫,朝婉儿竖起了大拇指:“要不说呢,还是上官娘子最识大体,最懂天后娘娘的心!”
婉儿心头酸涩——
她倒是真希望,她能懂得天后娘娘的心……
正说话间,东宫内的丝竹乐声竟然戛然而止,紧接着殿门打开。
婉儿和赵应诧异地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一个讯息:那个偷窥之人报信去了!而且,有后门!
相比有人报信,“有后门”这件事则更让人觉得非同小可。
若当真如此,太子是不是有可能存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之事?
从敞开的殿门望进去,里面尚有来不及收拾的狼藉杯盘,以及来不及退干净的歌姬舞姬……
李贤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婉儿的视线。
他身上的袍子半整不整,上面还沾着疑似酒渍的痕迹,饧着眼,瞄着婉儿一行。
婉儿被他肆无忌惮的目光,盯得皱了皱眉。
李贤突然朝她咧嘴笑了,笑得似乎格外的……讽刺?
婉儿的眉头拧得更紧。
赵应扬着下巴抢身上前,傲然道:“奉天后懿旨赐太子书!”
李贤的脸色一松,接着又是一白。
婉儿猜测他是满心以为武皇后是派人来褫夺他的太子身份的,没想到竟是赐书。
也是,赵应带来的千牛卫就那么虎视眈眈地立在后面,难保不让人误会。
“诸位请吧。”李贤说着,让出了身后的路。
正殿之中,赵应像模像样地宣了武皇后的口谕。
李贤叩拜着听了,便从赵应的口中接过了那只木匣。
他盯着那只木匣,心头划过异样,禁不住干脆将木匣打开,上官仪的旧迹就这么明晃晃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李贤的脸色白了白,又泛起青色,忽的苦笑一声:“真是好赏赐!”
婉儿的心一沉——
事已至此,李贤只要稍微过一过心,就能明白这里面的关节儿所在。
那也就意味着,她在李贤这里,除了仇敌,已经没有了任何其他的身份。
武皇后不是婉儿这般具有“上帝视角”的,她这么做,婉儿没法不想到:这是在断了她的后路,让她即便将来太子有机会翻身登基,也绝无任何机会好好活着。
甚至,武皇后此举,存的就是,将来太子登基,婉儿连活命都没机会的心思。
婉儿顿觉呼吸都困难。
武皇后想要拉着自己共存亡,从而让自己不得不为其冲锋陷阵卖命吗?
其实,她哪里需要这样做呢?
就算是退一万步,婉儿也不会抛弃她,而投身于其他阵营的。
她又何需如此呢?
前因后果纠结在婉儿的心头,郁结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直到听到李贤在扬声唤她的时候,婉儿才怔然回神。
“有几句话,想与上官才人说。”李贤倒是一派的温文尔雅。
婉儿心生警意:“殿下请讲。”
李贤却不着急,而是拿眼去睨赵应等人,那意思,有闲杂人等在,他是不会开口的。
若是放在平时,婉儿断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境地。
毕竟,李贤是个强壮的男人,若自己与他独处,很难说他会做出什么事来。狗急跳墙,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然而,婉儿的内心里有一个声音,让她无法拒绝李贤——
说不定,李贤将要对她说的,是关于……武皇后的什么隐秘事呢!
万一呢……
理智告诉婉儿,她应该拒绝。
可是她说出口的话却是:“赵大人不是旁人,殿下有话请讲吧!”
李贤嘿嘿一笑,并不说话,显然那些话是他不想让赵应听去的。
赵应何等伶俐,心里面虽然十足地诧异婉儿对李贤的态度,但他没有表现出分毫,而是赔笑道:“咱家去殿外候着上官娘子。”
言毕,真就带着众千牛卫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了婉儿和李贤。
“殿下有话请讲。”婉儿站在一个足够安全,却也刚好能听清对方说话的位置,淡淡道。
李贤乜斜着她周身自然而然透出的气场,轻蔑道:“学她学得倒是像!”
这个她,不言而喻,就是武皇后。
婉儿没言语,内心则隐有起伏:她已经潜移默化地学了武皇后的气场了吗?
差得多了!
婉儿心中苦笑。
若她有武皇后那样的能耐,就不至于如今这般被动了。
“不相干的话,就不必说了。”婉儿冷漠道。
她甚至连敬语都不用了。
李贤打量着她的神情,突然哈哈笑了起来。
婉儿被他笑得心烦意乱,总觉得他将要说出的,是超出自己承受能力的话。
“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被她耍得团团转!”李贤似觉得极好笑道。
婉儿缓缓攥紧了拳头,心里有一股子冲动,想要教训李贤的冲动。
李贤笑得够了,冷嗤道:“鸩杀亲姐亲甥女,不择手段,这就是她的真实嘴脸!”
“殿下慎言。”婉儿的语声,寒得将要凝成冰。
“哈哈哈!”李贤大笑,“你觉得,孤如今的情状,还用得着慎言吗?”
说着,笑得更狂戾了:“孤如今方明白,贺兰敏之……呵呵贺兰敏之为的是什么!”
李贤说着,指着面前木匣内的旧书稿:“人活到这个份儿上,命都不在乎了,倒也没什么旁的可在乎的了!”
他冲婉儿一龇牙,寒森森的牙齿,仿佛要将婉儿生吞了一般。
婉儿攥紧了拳头,严阵以待。
李贤既然说了这番话,那么就不会冲过来扼死自己。
婉儿想听的,是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啊——孤差点儿忘了,”李贤刻意拉长了声音,嘻嘻道,“你是个蠢货,又怎么可能不被她耍得团团转呢?”
婉儿脸色惨白。
不是被李贤气的,而是她想到了,李贤此刻自知前路不保,恐怕是要拉尽可能多的人一起不得好死了!
一如贺兰敏之从来的作为……
狗急跳墙——
李贤是要胡乱攀咬了吧?
见婉儿虽然脸色很不好看,并没有乱了分寸,李贤又眯着眼睛道:“看看你这张脸……哈哈哈这额上的朱砂痣……啧!还真是像!”
婉儿如遭重锤,倏地张大了眼睛:朱砂痣!像谁?
这个问题,纠缠了她十几年,却屡屡不得答案。
那一瞬间,婉儿亦想起来一件事:昨夜,梦到明崇俨来向她道别的时候,明崇俨说“阿惠”……
阿惠!
李贤得意地盯着婉儿失态的样子,理了理衣袖,慢条斯理道:“孤听闻你随着薛上人学佛,只是不知道,薛上人可曾对你说过,先帝的徐贤妃?”
“徐……贤妃……”婉儿木然地重复着。
李贤哼笑:“是啊!徐贤妃,当年和她感情可好着呢!听说,那位徐贤妃的眉心,也有这么一枚
朱砂痣!”
婉儿的脑中轰然乱作一团。
李贤犹觉不足,又狠戳了一刀,道:“听说当初那位裴女史,床.笫间伺候她伺候得极好……但不知如今是个什么结局?”
床.笫间!
婉儿只觉一阵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