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大着胆子试探武皇后的时候,不是不忐忑的。
但是那个谜团抓挠着婉儿的心, 抓挠得她心里禁不住地痒, 更助燃了她的冲动。
自襁褓中的时候,几次三番地出现, 从徐婕妤的特别关照, 到武皇后的屡屡异样,还有薛婕妤,以及明崇俨……却每次都不得其解的谜,作为当事者, 难道她连打探一下的资格都没有吗?
婉儿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这么一想, 好像也没什么好忐忑的,不是吗?
婉儿于是胆子更大了些,她甚至盯住了武皇后的眼睛。
那一瞬间, 婉儿心里似乎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她要紧紧锁住武皇后的眼睛, 她要从这双眼睛的细微变化之中, 洞察到武皇后的内心。
因为,武皇后的反应,便是那个困扰了婉儿许多许多年的问题的答案。
有那么刹那,婉儿以为自己获知了答案——
武皇后的眼珠儿, 在她的凝视之下, 不自然地错开了去。
婉儿几乎要惊叫出声了!
然而下一刻,武皇后的眼神迅速地回复自然, 速度快得仿佛之前的异样只是婉儿的错觉。
婉儿颇应景儿地微圆了嘴。
不知道武皇后是否查知了婉儿错愕的表情, 只见她神情自若地重复了一遍婉儿刚刚提到的, 徐婕妤请婉儿吃的那种点心的名字,倒像是有些兴趣。
婉儿快要接不住招儿了,她脑子一热便顺嘴追问道:“天后知道那种点心?”
武皇后分明一挑眉,嗤了一声:“徐盈就喜欢鼓捣那些小巧物儿!”
说着,又冷飕飕地补上一句:“蛊惑人心!”
婉儿愕然。
所以,武皇后这是吃味徐婕妤手巧吗?
徐婕妤此前不就在某年七夕,镂刻菱藕做虫鸟模样,进献给皇帝吗?还得了皇帝的赏赐和喜欢。
武皇后是在吃醋吗?
堂堂武皇后,怎么都不像是会吃这种小酸小醋的人啊!
何况,婉儿常随侍着她在紫宸殿为皇帝侍疾,可没见武皇后对皇帝,多么的夫妻情深啊!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婉儿知道徐婕妤的闺名了。
至于闺名有什么用……
婉儿抿了抿唇,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就在婉儿出神的当儿,武皇后又飘悠悠地开口了:“怎么?徐盈殿里一块点心,就收买了你的心了?你日日随在本宫身边,就这点子眼界?”
婉儿再次诧愕地看着武皇后——
这话听着,怎么都有一种……别样的滋味呢?
就像是在说:你日日吃我的用我的,赏赐什么的哪点儿亏了你呢?姓徐的一块点心,就把你的心收买了?
婉儿心尖儿上蓦地一甜。
她觉得自己也是疯魔得可以了,竟能随时随地觉得,武皇后是在乎她的。
吃我的用我的……好甜!
这糖好吃!
婉儿登时更觉雀跃,想都没想,就朝着武皇后俯身拜了下去:“妾是天后娘娘的人!心只属于天后娘娘!谁也收不去!”
说这番话的时候,婉儿的脸都涨红了。
羞的。
她为自己的“跪舔”觉得臊得慌。
此刻殿中旁人,嘴上不说,心里肯定觉得她巴结不要命吧?更不要脸了。
婉儿心忖。
可是,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婉儿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面是怎样的甜蜜呢?
她是真的,想做“天后娘娘的人”啊!
字面意思的那种“做”。
武皇后鼻子里哼了一声,虚虚一脚踢出:“别学他们,卑微得很!”
她虽然这样说着,语气显然是轻松的。
而这个虚踢的动作,婉儿的记忆之中,武皇后也只在面对太平公主的时候,有过。
她不喜欢我卑微吗?
婉儿胡乱想着。
武皇后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傻跪着做什么?过来!”
婉儿来不及多想,便顺从地起身,快步挪到武皇后的身边。
武皇后坐在案后,抬头看她,又像是在打量。
婉儿之前被打量过,此时惊觉似乎“那件事”被武皇后岔走了。
她可真傻!好不容易得着机会,鼓起勇气问的,被武皇后岔开话头儿,心里还喜滋滋地高兴?
婉儿觉得自己无可救药了。
“……长个子了。”武皇后看着看着忽道。
婉儿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继而心里面轰隆隆地响作一团:她竟然!竟然关注我长个子了!
婉儿的呼吸,一时之间都被攫走了。
她想她一定是控制不住让心里面的想法流露到了脸上,不然,武皇后不会丢来一个嫌弃的眼神,同时还说着:“长个子是好事,脑子可别傻了!”
婉儿嘴角微抽。
她的个头儿,和智商,该是怎样地被武皇后嫌弃啊!
就算她个子比武皇后矮不少,可她的身体还在成长中啊!她这个年纪的姑娘,这个身高不算矮了!
就算她自知没有武皇后聪明,可也算是中上偏上的天资吧?至于被嫌弃成这样吗?
前世学霸,今生的天才少女,第一次深深地怀疑,自己身上的光环了。
在成功地让婉儿怀疑人生之后,始作俑者武皇后已经没事儿人似的扭过脸去,下了一连串的懿旨。
初时,听到武皇后吩咐赵应赏赐自己的衣料,并吩咐让绣娘照着婉儿的新尺寸缝制新衣,婉儿尚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
毕竟平时武皇后从来没少了对她的赏赐。
这次她谢恩的时候,也不过多叩谢武皇后赏赐之多,以及特意叮嘱绣娘的恩罢了。
可是听着听着,婉儿的脸色变了:武皇后竟然拟旨,要封婉儿的母亲郑氏,为五品诰命夫人。
武皇后是个想做便做、干脆利落的性子,婉儿震惊的当儿,她已经刷刷拟好了旨意,并吩咐赵应给皇帝看过,便照样颁行吧。
其实她如今握有摄政大权,“给皇帝看过”也不过是走过过场而已。
区区一个五品诰命而已,皇帝会吝惜吗?
何况还是颁给上官氏。
赵应领旨退下,该请示皇帝请示,该准备赏赐的赏赐。
武皇后转过头,瞧着已经呆滞得连恩都忘了谢的婉儿,嘴角添了几分笑意。
“你已经是五品才人,你母亲还在掖庭为奴,不像个样子。”武皇后说得好似很有道理的样子。
“掖庭为奴”这四个字很有些让婉儿心里不好受,她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件事,但郑氏纵然仍为宫奴之身,其实早已经不做任何活计,一则有婉儿这个新晋的才人母亲的名头,二则有徐婕妤照看着,没有谁敢难为郑氏。
但是……
“天后的赏赐,妾收下了。可是这个诰命……请天后收回成命。”婉儿寻回了理智,盈盈拜了下去。
武皇后一声不响。
婉儿低垂着头,都能感觉到武皇后的目光停在自己的身上,如被火灼。
她不自然地拔了拔脊背,只得又道:“妾为宫奴,得陛下与天后垂怜,忝列宫妇,已属极恩……且大唐从没有封宫奴为命妇的先例,妾——”
“大唐还从没有一个皇后摄政前朝呢!”武皇后骤然打断婉儿的话。
婉儿的思路,就这么被打断了。
她住了嘴,脑中思绪纷飞。
武皇后不高兴,是因为她冒犯了她初摄朝政的权威吗?
婉儿抿紧了嘴唇。
她不是不想让母亲无忧无虑地安享荣华,不是不想为母亲、为占据的这具属于上官氏的身体争取尊荣的地位。但是……太快了!
婉儿的打算和期冀,不是这样的。
登高必跌重,爬升得太快换来的,可能是小人的嫉妒,和步步如履薄冰。
婉儿自己已经身在局中,又怎么能再牵扯着母亲深陷而不能自拔?
婉儿到底还是又向着武皇后拜了下去:“请天后听妾一言……”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婉儿能够感觉得到,周遭的空气都突然凝结了一般——
她惹得武皇后不高兴了。
暗自咬了咬牙,婉儿也不管武皇后如何反应,诤谏道:“天后初摄朝政,前朝后宫或许还易有非议……妾是天后身边人,该为天后分忧,而不该给天后添恼……请天后收回成命,先封赏其他人吧!”
“谁给你的胆子,违抗本宫的旨意?嗯?”武皇后的声音,冷得掉冰碴儿。
婉儿被那冰寒的气息,冻得快要哆嗦。
“妾——”
“住口!”武皇后霍的截断了婉儿还想说的话。
此时,承庆殿中当值的众内侍、宫女,都吓得跪伏在地。
“抬头!”武皇后喝道。
婉儿只得仰着脸看她。
“你在恃宠而骄。”武皇后一字一顿地说着,已经给婉儿的言行定了性。
婉儿心内苦笑。
大概她最近在武皇后身边侍奉得太顺了吧,竟然还觉得甜蜜了。
看吧,老天爷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打你的脸。
“妾不敢。”婉儿示弱道。
那种惧怕于武皇后的威权,只顾着保命的婉儿,不得不又回来了。
婉儿心里面的苦涩滋味更甚。
人说“乐极生悲”,她这算不算是?
反正,只要她还在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的身边,她时刻都可能面临这种危机。
终究,她不过是个卑下的。
她又有什么资格,期冀武皇后平等的对待?
她们连平等的地位都没有,何谈……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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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能不能一甜到底,不要一惊一乍?心累~